作为一个土性的小说家,叶梅的目光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所熟悉的大巴山。她的几乎所有作品的叙事焦点,都集中在大山里的土家人身上。在中篇小说《山上有个洞》中,叶梅揭示了土司之间的权力斗争,写出了土司制度的变革和终结,写出了新一代土家人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最后的土司》则叙写的是“外乡人”与“土家人”的文化冲突与和解,细致而生动地描写了土家人的文化习惯和情感生活;《撒忧的龙船河》的故事则忧伤而沉重,包含着强烈的情感冲突和尖锐的道德主题。 叶梅的小说展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它遥远而神秘,充满山鬼的气息。 作者简介: 叶梅,土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民族文学》杂志主编。从事文学创作多年,有多篇小说经转载、翻译、改编和获奖。叶梅的小说展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它遥远而神秘,充满山鬼的气息,同时包蕴着丰厚的人生经验和文化内容,显示出别 目录: 若有人兮山之阿 花树花树 撒忧的龙船河 山上有个洞 五月飞蛾 乡姑李玉霞的婚事 青云衣 最后的土司 妹娃为什么要过河花树花树 昭女生下来不哭,被拍红了的身体吲执地缩成一团,直到岩屋里的公鸡雄赳赳高亢地叫起,血红太阳从岩尖上湿漉漉地探出身子,万丈光华铺天盖地而来,昭女才突然哭出哇的一声。 龙船寨的巫师覃老二双眼紧闭,去上天请出七仙女。一缕香魂人体,核桃壳似的覃老二顿时婀娜多姿,沙哑声音也如清晨翠鸟婉转,飘飘然往前行走。耳听得婴儿啼哭,田家老太急切问道:“看见了吗?看见我孙女的花树了吗?” 七姑娘凝神聚气,闪动明眸,在那云蒸霞蔚之中终于找到灵魂聚居的拗花山。只见满山遍野春来冬去,千万种花儿是那千万个人儿的命运,姹紫嫣红繁茂凋零各异。七姑娘看准田家老太新添孙女的命树,一树骨嘟嘟雪白小花,莹湛透明。正待仔细,眼前突地红光灼灼,格外伸出一枝娇嫩的粉红花儿来,耀眼得紧。七姑娘失声叫道:“又是一棵?” 其时,半死的妇人跨在硕大的木盆上,软软身子好歹由男人扶持着,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惨痛含混的呻吟,赤裸的肚子高低滚动,分明还有一个灵性在里面踢蹬。接生婆大汗淋漓,拿来下河的棒槌,死活在妇人肚子上擀动。瑛女终于耐不住汪洋黑暗的窒息,伸展拳脚冲出阴门,一头栽进血水翻腾的木盆里,妇人一声长嚎再也动弹不起。 七姑娘轻移莲步,长裙摇曳,飘飘然回天而去。覃老二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长睡不醒,红日西沉才被太唤醒过来,哑声问田家老太:“七姑娘看你家孙女命相如何?”只见太站在堂屋神龛前,一手抱着昭女,一手抱着瑛女,脸沉沉的,摇头不语。 一 昭女瑛女的爹顶着潮乎乎的细雨,把女人埋上了山,圆鼓鼓的坟包前栽了两棵树。一株李树,一株桃树。 昭女长得不如瑛女好看,这是显而易见的。瑛女圆圆脸,折子很深的双眼皮眼睛,活泼地流着光,爱嘻嘻地笑,露出两个妩媚俏皮的酒窝和雪白的牙,人见人爱。姐妹俩走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总朝瑛女看,摸瑛女桃红的脸蛋,嘴里啧啧的,昭女常常受到小小的冷落。 昭女只是一张平常的脸,没有双眼皮和酒窝,眼睛长长的,露出一种让寨子人惊讶的深思。“这女子,心里装事呢。”人们摸昭女的脸蛋,回头总这样说昭女。昭女稍大些,不愿意再同瑛女走在一起,听别人对妹妹的夸赞。瑛女疯笑着在寨子里追逐嬉戏的时候,昭女兀自躲在昏暗厢房里看书。书只是课本,烂熟的故事,从课文里跳出来,在昭女脑子里如赶场天的人来来去去,一遍又一遍。瑛女念完小学就不读书了,情愿背着背篓去扯猪草,在田埂上寻红红的刺莓,去河湾里摸鱼儿,而昭女却默默地拎着烧红薯走几十里路到镇上读中学。漫长的严寒浸透了残破的墙壁,双手冻得像胡萝卜。太蹒跚地拄着棍到镇上卖鸡蛋称盐,太严厉的眼神在瑟瑟发抖的昭女身上柔和了,说瑛女在火塘边上栽瞌睡呢,你也回去吧昭女,女子读书横竖是没有用的。昭女伏在太僵硬的膝上,嗅出一股陈年腌菜的酸味,太整天在家里翻腌菜坛子。昭女打了个冷噤,昭女缓缓地摇头。太叹息:“这女子,生下来就倔。” 后来的一个春天,太明显地老了,只要有太阳,就坐在阶檐下打瞌睡,或者把昭女和瑛女招拢来,细细地看,很欣慰很有心事。“女呀,”太说,“女大不中留。有人上门说亲呢。”给昭女瑛女说亲的人牵着线来,田家屋场的大门前长不起青苔。太比较满意的是住在镇上的一个外地后生,做裁缝的刘平娃。手艺人,人精明个子又不高不低的,早些时候送过几套衣服来,有红格呢西装黑哔叽裤子,针脚打得细密整齐,一行行,蚂蚁排队似的,叫太看了踏实。太说,这后生是过日子的人。太的眼睛在瑛女脸上逡巡,瑛女吐了一颗橘籽,说:“太,你莫朝我看,要说人家先从姐姐开始。”太的老眼又不动声色地朝昭女看。 昭女散淡地坐在春日的阳光下,脸色略略有些苍白。龙船寨四周是黑黝黝的高山,太阳在山脊梁上跳跃,映照着一块块青翠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爹在往麦田里挑稀粪,扁担咯吱咯吱,爹薄薄的蓝布褂子沁出一片湿。太说:“昭女,你高中也读了,回家也快两年了,姑娘家,该办自己的事了。” 昭女点点头.将脸转过来,一字一字地说:“太,我这就去找村长。” 太很诧异,“找村长干什么?”瑛女说:“村小差一个民办教师,昭女说她合适。”太没想到,垂下老眼闭目沉思了一阵,阳光往密密的皱纹里增添些东西。太说: “昭女,你是知道的,田家的人有骨气。” 昭女说:“我知道的。” 太又说:“田家的人从来不兴低三下四地求人。” “我不求人,太。”昭女深思熟虑地说,“我只是要求一件我应该得到的东西。” 正是中午时分,种田的人倦怠地往炊烟缭绕的屋里走。昭女说我这就去了。太眯缝眼睛看昭女单薄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沿着亮晃晃的油菜花走去,两手轻轻地摆,越来越小。太打了个吨,当种田人吃完饭又陆续下田的时候,太看见田埂上昭女一步一步走过来,白底碎花衬衫绷得紧紧的,鼻尖上一层细密汗珠,腮上布满杂乱的红晕。太就明白了,撑着身子喊瑛女给昭女倒杯茶来。 “日子不是过不去的,昭女,心不要太强。”太说。 “我明天去镇上。”昭女擦把汗说。 “去镇上?” “去镇上找乡长。”昭女说。 “乡长是轻易找的么?”爹搁下稀粪挑子,教训昭女。 上旬逢五,爹带着昭女瑛女去镇上赶场,像头帕上插了两朵花,逗引得一路目光。爹浸泡在赞羡的目光里,庄严地背着手,不歇脚地走。很凑巧的,刚走到镇子的石板街口,就听到七嘴八舌的有人喊乡长,熙熙攘攘的人流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爹定住脚,蜷在屁股后头的手唰地一松,软软地垂在裤子两侧,口里也叫了一声乡长。乡长背着两手,鸡公啄米似的打量街两旁的地摊,唔唔地答应,脚步淡淡地往前踱去。昭女那是头次看见乡长,见是三十出头年纪,穿一身深黄制服,头发梳得很齐整,一绺绺两边倒,显出一条青白的头皮,醒目的更在瘦条脸上,文绉绉地搁一副眼镜,像教书先生。爹过后远远地瞅着乡长的背影,感叹道:“这个朱国才呀!” 爹在背后同龙船寨的人一样,不管乡长叫乡长而叫朱国才,口气里有亲昵的赞许。爹说朱国才是个人物,家里从前很造孽的,四弟兄都只知道死做,唯独朱国才聪明,能读书,就长成个人物,管七八千号人,了得的? “七八千人。你说你……” “爹,你莫说了,我横竖是要去一去的。”昭女说。 太叹了口气。 瑛女攀住姐的肩膀,往昭女脸上呵着热气,“我陪你去。” 第二日,就真的去了,几十里小路一溜烟就到了。乡政府是一栋土墙黑瓦的两层楼,像个土黄面孔的男人毫无表情地蹲在镇后一座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冷漠地俯瞰着小镇。昭女和瑛女汗溽溽走进小楼,一股辛辣的味道扑鼻而来,昏暗的过道里堆满了黑色塑料袋装的碳铵化肥,一个人喊开会了开会了,就有人从走廊两侧的房间里三三两两钻出来,拿着笔记本和茶杯往楼上走。乡长朱国才在楼道上一闪而过,面孔绷紧。昭女大起胆子喊了一声乡长,乡长头也没回。 昭女说:“瑛女,你说乡长听见了吗?”瑛女歪着脑袋看墙上花花绿绿的计划生育宣传画,说:“兴许没听见,你声音像蚊子哼。”昭女说:“你瞎说,我大起嗓子喊的。”瑛女嘻嘻地笑。过了一刻,楼上踢沓的脚步声安静下来,听见乡长开始说话,缓缓的不甚清晰,但觉出抑扬顿挫,像龙船河的水,稳稳地往前流。 瑛女听得不耐烦,说:“脚都站酸了,昭女。我们到镇上逛逛再来。”昭女犹豫了一下,说:“不呢,若是他们马上就散了呢?” 姐妹俩就走到楼前的场坝里,择块石头坐下来看脚下的小镇,精致得像一盆景。镇子在山凹里,长长的一条街,铺着青石板,传说是雍正皇帝时候石匠从西山上打来的石板,磨得油光水滑明镜一般,下雨不沾泥天晴不留灰。石桥街两边排满密密的板壁屋,有可拆可装的大扇子门的柜台,做各种生意。赶场天,十里八里的人沿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会集到镇上来,一条街塞得满满的,像蜂箅子上密麻的蜂蠕动不停。有卖鸡蛋腊肉烤烟的乡下人,也有开柜台卖百货烟酒服装的坐地户。满街长短不齐的背篓随了人游走,用草绳拴着的猪儿羊儿,委委屈屈地跟在人身后,像受了损害仍然要保持尊严的拿固定薪水的干部。 瑛女从荷包里翻出几个核桃,忙活了一阵,半天在场坝里找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小心翼翼地砸了,吹去壳,一瓣一瓣扒出仁来吃,说:“昭女,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呀?” 昭女说:“反正是要出来的。” 瑛女说:“其实当老师也没什么意思,一个月才挣几十块钱,天天受管制,还不如镇上做生意的。你看那栋小洋楼,那是我们从前同学菊子家里的。她爹做生意,才两年,发了大财。”瑛女手指着镇口一栋钢筋水泥带阳台的三层楼,白粉墙绿塑料瓦,比四邻的板壁屋高出大半截,像一个穿李宁牌运动服的明星趾高气扬地站在黑压压的球迷中间。瑛女说:“菊子家里什么都有。” 昭女不吭声,侧耳听楼上有了动静,好些人咳嗽说话,脚步纷乱地往下走。昭女霍地站起来,迎到楼梯那里,眼睁睁看一个个干部面孔从眼前过去。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乡长,昭女吸吸气,招呼瑛女疾步登上楼,在楼道尽头烟雾弥漫的会议室里,终于看到了乡长。乡长朱国才孤零零地留在主席台上,身子仰靠着,腿跷起来放平在前面一张椅子上,半合着眼,脸瘦瘦的。 昭女远远地喊了一声乡长。乡长惊了一下,收了双腿,眼睛找着人,嘴里茫然地答应着。昭女拉着瑛女上前走了几步,说:“乡长。” 乡长板着脸说:“做什么?” 昭女说:“我有件事找乡长。” 乡长垂着眼皮站起来,拿桌上的罐头杯子,那里面有半杯剩茶,说:“你们妇女有事先找一找周妇联,就在楼下,我这里事多。” 昭女说:“乡长,你听我说说。” 乡长往外走,“我马上又要开会,你们去找周妇联,好不好?” 乡长朱国才也不容回答,脚步不停地往楼下去了。昭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不知不觉涌出泪水来。瑛女忿忿地拉扯昭女往外走,“回去回去,这种东西当什么乡长?” 那天的晚霞如火一样灿烂,满山的灯笼树也开了红花,一丛丛像跳动的火焰,从绿得发黑的树林中冒出来,满目的热烈。小路像蜘蛛的腿,从镇上伸展开去,一点点细了。昭女木讷地随着瑛女走出小镇,却突然说:“瑛女,我们转去吧?” 瑛女愣了一刻,发作起来,“你还要去找乡长?你去你去我是不去的。” 昭女于是独自往乡政府走去。瑛女恨得脸通红,一跺脚也转身跑开了。昭女到乡政府楼前的青石前冷冷地坐下,暮色渐渐飘来,楼上一阵喧哗,又一阵喧哗。钟声单调地响,在小镇上空回旋,不知是学校还是乡政府食堂,似乎有来来往往的人从昭女跟前走过,昭女一动不动地扭着身子端坐着,凝视远方越来越浓黑的山峦,像一尊石头刻的雕像。月亮毛茸茸地升起来,蛋黄颜色,遥远得使人心里安静。很久很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昭女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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