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天啸带领船队由上海吴淞口启锚三日后抵达南京,在下关码头停泊一晚作简单修整,补充肉食菜疏,采购一部份货物,隔日凌晨刚听到城墙脚下敲响四更梆子,便命人起锚返航。 按行船规矩,船队泊船再起锚一定要燃香跪叩河神,祈求神灵保佑一路顺风顺水平安归来。当铁锚露出水面要燃起鞭炮,是为驱尽污秽赶走水鬼之意。此时由于刚过四更,又是寒冬腊月,不知是倪天啸忘了还是不想那么麻烦,省去了这些繁文缛节,直接下令起锚开船。 令人意想不到,真就出了事。…… 作者简介: 海岸,原名李季彬,男,祖籍江苏,现居深圳,供职于福田区某事业单位。1992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通讯40余万字。短篇小说《风景线》获第二届特区文学奖,1994被评为“深圳十佳外来青年”,1995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2005年开始长篇小说创作,完成四部,共百余万字。一 倪天啸带领船队由上海吴淞口起锚三日后抵达南京,在下关码头停泊一晚作简单修整,补充肉食菜疏,采购一部分货物。隔日凌晨刚听到城墙脚下敲响四更梆子,便命人起锚返航。 按行船规矩,船队泊船再起锚一定要燃香跪叩河神,祈求神灵保佑一路顺风顺水平安归来。当铁锚露出水面要燃起鞭炮,是为驱尽污秽赶走水鬼之意。此时由于刚过四更,又是寒冬腊月,不知是倪天啸忘了还是不想那么麻烦,省去了这些繁文缛节,直接下令起锚开船。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真就出了事。 出事原因不知道是因为未按习俗祭河神驱水鬼,还是因为曹大元上岸逛窑子带来晦气。 昨晚,副手曹大元和船工王豆腐偷偷溜上岸,在北城门附近的怡春堂鬼混,很晚才回船。今早曹大元正在觉头上,心里极不情愿这么早起,又不敢有违船主,见其他船上也没动静,便懒洋洋地留恋着热被窝,忽而想起怡春堂姑娘软溜溜的小腰,硬挺挺的双乳,眼前潮起一层湿雾。只见她摇动腰肢,嘴里咿咿呀呀欢叫不停。 正当曹大元在回忆中,小腹热腾腾的像在燃烧一般,身下之物昂然而起,却听到船主大声喊道:“准备起锚。” 曹大元猛然醒觉,恋恋不舍地从回忆中收敛心神,穿上棉袄棉裤,套上狗皮帽从舱内出来。 他见少船主背手迎风而立,连忙强打精神跳到后面船上叫起。 其实曹大元心里在发虚,船上有规矩,出航期间任何人不得上岸私交女人,更不得在停泊地点进城嫖妓。他经不住王豆腐说喝花酒的钱由他付的诱惑,虽然俩人是偷偷去的,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料想不到王豆腐进了怡春堂请他喝了酒,自己却溜之大吉。这是曹大元被老鸨连拉带扯进入怡春堂之后的事,他本人一点不知道。还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王豆腐出了怡春堂又叫上烧火洗菜的黑子来到怡春堂斜对门“悦来”茶馆,俩人喝了两壶茶,吃了两碟水煮五香花生米才见曹大元出来,弄得王豆腐心里一个劲叫苦,心想这小子身子骨不弱呀,让他花多了一壶茶一碟花生的钱。 倪天啸立于船头观看了天色风向,他没有意识到此时在下一站停泊地点早已有人布置圈套等他。而下站正是自认为较为安全的扬州码头。 此时西北风不弱不强,约在三四级之间,恰好能将帆鼓满了,利于行船,又不至于太强劲。感觉到风中夹杂细小的雪粒,倪天啸担心万一雪大帆重升不起来,只能靠人工摇桨,那样将耽搁归期。 其实,他另有打算,现在船工少睡几个时辰,或许能在雪大之前过了长江,进入运河入口,赢得更多时间、节省更多体力。 “兄弟们,现在风向正好行船,你们伸出手掌感受一下,是不是风中已经夹杂了雪粒,我是担心天明起锚,失去这么好的风向。万一雪大了,只能靠人摇橹,那样岂不更耗体力更耗时间呀?”倪天啸一边说一边动手和船工一起栓紧连接船与船之间的缆索。 常年水上行船的人仅需伸手在空中测一下风向,便知道是否该起锚。所以,大部分船工对倪天啸的提议是赞成的。而且他们也知道,船队进入运河即便遇上大风大雪也安全得多。 “这次回到湾里,就要休船了,要等到明年春种之后才会起锚,各位兄弟辛苦一年,也该想着早点领上大洋回家陪父母、陪老婆孩子过个热腾腾的年。” 倪天啸这番话出口,让船上有家没家的汉子心里尽皆温热起来,手上工夫也加快许多。 倪天啸朝身后看了看,见船已经按顺序连好缆绳,等他下令。于是,他挥动手中一面三角蓝旗,蓝旗在头顶空中作画圈状。 “起锚喽——”曹大元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当头船绞动大铁锚,身后立即传来“滑啷啷——”一片绞动铁链声。 倪天啸此时并不看身后,眼盯头船黑乌乌的大铁锚湿淋淋卧于前甲板上,耳中听身后“滑啷啷”的响声停息后,再次挥动手中蓝旗,这次是左右平摆了两下。 “离港——” 立于船两侧的船工没用橹,也没用桨,一支长篙轻点岸上青石,船缓缓离岸。夜色中晃动的江水眨着鱼眼般乌亮的光泽,远处零星灯火悄然跳动。静夜中,船上所有人都听到船底撞碎水波发出轻微的闷响,仿如手指叩击桌面。 船缓缓移动,当头船与尾船顺成一条直线后,倪天啸仰望风向标,手中蓝旗向上挥动两次。 “升次帆喽——”曹大元扯开嗓子喊道。 早已就位的船工拉动帆索,一时间七条船头尾各张开两片帆,瞬间让风给灌满了,犹如展翅的雁阵,借着风势向江心飞去。 次帆比主帆小,分布于船头船尾,主帆立于船当间。按照倪家商船的吃水位,次帆在两米高之内,而主帆则在三米与四米之间。升主帆与次帆是有规矩和讲究的:升次帆多为起锚离港时,当船只进入河心进入主航道,完全测定了风向后,才会下令升主帆,船工们在此时习惯说三帆齐发。 泊船的码头在身后成了黑黢黢的岸线时,城墙边的灯火也似乎成了夏季的萤火虫儿,忽闪忽闪,忽明忽暗。而前方天与地似乎让胶水粘连在一起,漆黑无边,如果不是层层叠叠的波浪与船板撞击发出短促的水声,真不敢相信此时正在江上行船。惟有向东眺望,在遥不可及的天际有一线晨曦,仿如蒙头大睡的人,慢慢揭开被角露出一条缝透进一抹亮光。 驾舱内,老舵手赵天发(船上人直呼其为老赵头)右手把舵左手握一支二尺长的竹管烟斗,鸭蛋大的烟锅在他每一次吞吐中闪烁着红光,犹如火锅底燃旺的木炭,偶尔蹦出火星。他目光如炬紧盯前方漆黑的江面,眼角皱纹如晒干的芭蕉叶,表情却平缓舒展,一副驾轻就熟、镇静自若、成竹在胸之态。 时过不久,终于听到鼓满风的帆在扑跌而下的雪粒撞击中发出细碎的响声,由初时零零星星,慢慢开始密集起来,如毛毛细雨淋在芭蕉叶上。 “嗬嗬——嗬嗬嗨——” 王豆腐亮起嗓子打破沉寂,带头唱起流传于江苏运河两岸的船歌。 众船工随即和声唱道:“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寂静的江面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天边那道亮光似乎也被众人冷不丁地一嗓子嘁豁一条宽口子,晨曦显露得更多,江面挂起一道弧。 嗨哟—— 船儿呀穿金浪哦, 双脚呀踏银滩哕。 嗨哟—— 船工呀身强胆子壮哦, 不怕漩涡和激流哕。 嗨哟—— 浪打呀船头呀起水花哦, 歌落水中叠成涛哕。 嗨哟—— 歌声呀涛声呀连成片哦, 回声飘上白云天哕, 嗨哟—— 两岸呀风光看不尽哦, 千帆竞渡过金山哕。 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水流呀千里归大海哦, 船行万里望家乡哕。 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嗨哟—— 倪天啸脸上挂着笑容,浑身似乎被激活一般,随着船工一起呼应,王豆腐扯开嗓门高声唱着:“嗨哟——嗬嗬嗨昨嗨……” 船队满载歌声穿行在寒冷冬夜,落进江面飘向下游。 运河两岸最早听到的是纤夫喊号子,而船歌没有纤夫号子粗犷悍达,听起来较为温婉柔和。船歌是由船工们驾船以及纤夫拉纤与激流搏击时喊号子演变过来的,随着时光流逝,慢慢演绎成这种一人领唱众人呼应的船歌。 早期船工和纤夫喊号子分内河号子、启驶号子、激流号子、摇橹号子四种。内河号子即是流传于风平浪静的内河船上的号子,节奏轻快、悠然,大有“一人一舟一桨”挥洒自如之意;启驶号子指启动搁浅船只时把船拉活动,齐声喊叫的号子;激流号子最为紧张和危险,需要大家齐心协力、竭尽全力的时候所用;摇橹号子即遇急流险滩时需要左右协调的号子。四种号子尤以激流号子、摇橹号子最为高亢、激昂,力度和节奏感强。十几条船遇暴风雨过险滩激流时,几十人一齐喊唱,激烈紧张,吼声震天,节奏渐吼渐快,让人透不过气来……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条河有一条河的生命,一条船有一条船坚忍过的岁月。在漫长的时光长河里,运河上的船工和纤夫用他们的不屈和坚强打通了对外交流的通道,为后人在河流上留下永远无法淹没的历史航标。 天亮时分,船队出南京沿六合往瓜洲进发。雪在此时以洋洋洒洒、不疾不徐的步伐漫天而下。少时,覆盖货物的土黄色油布便成了白色,雪片落到帆的凹面便歇在里面,时间久了,船帆船身皆为白色,连成一体,远看如一块巨大的浮冰,顺水浮沉。 倪天啸不敢稍有疏忽,他不时测着风向和风力。每当心中有些慌乱时,看到掌舵的赵天发镇定自若的神情,心中又如吃了颗定心丸。按说倪天啸也不是跑了一天两天的船了,经历过各种恶劣天气,不应该慌乱的,只是他在雪天行船经验不多。此时,江面能见度已经很低,再加上漫天大雪呼呼啦啦簇拥而来,还是让他的心伴随风中雪片一起飘摇,随之涌起一丝慌乱和不安。他命曹大元升主船红帆,见无人回应,回头见平常跟随自己左右几乎寸步不离的曹大元竟然不知去向。他从驾驶舱出来,径直寻到营大元睡觉的船舱口伸头往里瞧,看到他又回舱睡了,心中生出一丝怒气。倪天啸压下心中的不快,没有叫醒他,而是站在甲板上扫视其他船工,所有人都按照分配的位置规规矩矩立在风雪中,发和须挂着雪花。 “王豆腐。”倪天啸大声叫着。 “在,少船主有何吩咐。”船尾有人应声道。 “升主船红帆。” “是。”王豆腐从船尾跳跃着来到头船,收去白帆,换上红帆。正当他欲拉升帆索时,曹大元从舱内冲出来,抢过王豆腐手中升索用力猛拉。 曹大元是被倪天啸大声叫王豆腐时惊醒的,一听到让王豆腐升红帆连忙翻身冲出来。这件事一般都由副手做,他不想这个副手位子落于旁人。升好红帆,囤牢帆绳,尾随倪天啸进了驾驶舱。王豆腐走回船尾自己的位置,面上似乎无动于衷,内心不免悻悻然。 红帆主要用于雨天或大雾中行船,防止与对面来船相撞。此时是大雪天,江上白茫茫一片,雪花齐刷刷往下掉,恍如从天庭挂下白帘子。当宽大的红帆升起来,陡然有一片红色映衬在洁白的雪光中,显得分外娇艳显眼,让人眼前不禁为之一亮,仿佛在船工心中燃起一束火苗子,温暖了寒意深重的清晨。 天大亮,倪天啸不再惊慌,大家在船上吃了早饭,船工仍按常规分工轮班调配,留下轮值人员。倪天啸换下老赵头自己亲自掌舵,让老赵头与下一班船工皆入舱睡觉,他担心他年纪大了体力不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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