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革”十年中从城市来到穷乡僻壤的一千多万知青的一员,滇缅边境八年半的知青生涯在我的生命中打下了太深的印记,对我之后的一生的影响太大。 小说传达的,是一种青春的情绪——那绝不是怀旧的惘然和喟叹,而是我们当年的梦想,是我们想做而未能做到的、甚至连想也没想到的一切。 作者简介: 陈德楹,祖籍浙江,1953年生于上海。17岁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25岁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年近30岁到成都,现任四川省粮油集团副总经理。写出这本小说来,不知该算是重操旧业还是不务正业。一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九七○年初夏的某个日子,小阿弟李世骏被塞进了西去云南的知青列车的窗口。 在车上接应的是我们长江中学的同学、小阿弟李世骏的小爷叔阿莽和阿莽的朋友先生、三歪这三个十七岁的年轻人。阿莽们想把还在念小学的小阿弟偷偷带到云南去。 那一年小阿弟未满十一岁。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背井离乡,要去几千公里外的云南边疆当知青,前途未卜,自顾不暇,居然还要带上一个娃娃,一个十足的累赘,并且妄想让他混在知青队伍里坐几千公里火车汽车不被发现,或者发现了也不被驱逐。这样匪夷所思的计划居然能有人想得出来已经奇怪了,而这样的计划居然还被一群有正常心智的人同意,并且付诸实施,那就更是荒唐透顶了。 钻车窗以前,四月底的某一天,小爷叔阿莽跟小阿弟李世骏进行了一次十分严肃认真的谈话。以阿莽两个月后才满十七岁和小阿弟十岁多点的年龄,“进行了十分严肃认真的谈话”这样一种说法听来很不具真实感,而就谈话内容而言,却是准确而并不夸张的。 小阿弟李世骏的父母在四川大山里的一个国防工厂工作。那地方虽然直到小阿弟七岁以前还是他的户口所在地,但小阿弟这辈子一次都没去过,而且至今都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当年小阿弟的母亲在黄浦江边生下了他,就把他托付给他的奶奶,自己回到条件非常艰苦的山里去。到一九六七年,噩耗突然传来,在重庆市的一次武斗中,他的父母不幸被殃及池鱼,死于非命。 奶奶忽闻噩耗,立即昏了过去,就此一病不起,两年后就到黄泉路上寻找儿子去了。奶奶临去世时,还有一刻清醒。她用颤抖的手,摸着小阿弟的脸,说:“作孽啊……”她又凄楚地看着阿莽说,“姆妈也要走了,没有办法了,小世只好交给你了。”十六岁的阿莽非常郑重地点头答应。 奶奶的死,对小阿弟来说,相当于天塌下来了。他的全部生活习惯,没有一样不跟奶奶联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还是起床喊奶奶,睡梦中喊奶奶,肚子饿了喊奶奶,一受委屈喊奶奶——他的全部生活习惯,没有一样不跟奶奶联在一起。 小阿弟真正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始于奶奶的过世。 家里只剩下了小爷叔阿莽和小阿弟李世骏,没有大人了。但是那一刻起阿莽长大了。 某种意义上,与其说小阿弟是由奶奶带大的,不如说他是由小爷叔阿莽带大的。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如影随形般紧跟着阿莽。他完全就是阿莽的一个跟屁虫,跟阿莽关系远较寻常叔侄亲密,太亲密了就缺乏尊敬,连爷叔都不肯喊一声。 四月里的这一天,天气非常之好。暖融融的太阳照进李家小小的天井。他们就坐在天井里的竹椅上谈。阿莽的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先生和三歪也来了。三歪和先生跟阿莽是小学同班、中学同校的同学,交情是十分之深厚。 三歪本来的绰号叫三划,因为他遇到生人自我介绍时,总是翘起拇指对自己一指,说:“三划王。”后来到了云南,不管是云南话四川话还是普通话,念“划”音如上海人念“歪”,有人就故意第一个字用上海话念,第二个字用云南或者四川或者普通话念,三划就成了三歪了。 在人与人之间互称同志的年代里,上海话单独称人“先生”而不冠姓氏,就跟日语中“先生”一词的意思相似,是尊称,有老师的意思,但是大致上高中以下叫老师,大学的教师才叫“先生”。哪里像现在,满街都是先生?所以先生被称为“先生”,包含了大家对他读过那么多书、那么有知识的一种认可。 阿莽说:“我跟先生和三歪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不去江西、安徽插队,去云南军垦。” 阿莽严肃地跟他讲正经事情,这让小阿弟非常高兴,带点激动,所以他异常认真地听阿莽讲。但他确实不知道阿莽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因为我们调查过,插队的话,干一年活儿,只赚得到几十块钱。分了粮食,还要倒贴钱。我们家没钱可以倒贴。所以我想去军垦,有工资,加上你爸爸妈妈单位每个月寄来的十五元生活费,我们两人够了。 “现在要跟你说的是: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答应她,我会一直带着你。所以,我到云南去,要把你也带去。可是……” 这以前,一个十岁的孩子,怎能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到非常非常遥远、非常非常神秘、非常非常美丽的云南去!听说六九届一片红、全部下乡,小阿弟闪过念头:阿莽下乡了他怎么办?但是小孩心性,一玩起来又忘了。现在听到喜讯,小阿弟喜出望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真的啊?真的啊?你肯带我去?我要去,我要去的,呵呵,真好,我要到云南去喽!我要跟你一起到云南去喽!”说完,他又亲热得有点过分地搂着三歪和先生,问他们:“我们一起去啊?” 阿莽也被他弄得笑起来,说:“你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小阿弟立即又坐下来,做出一副诚恳得令人感动的表情,手托着腮帮,非常专心地看着阿莽。 阿莽说:“云南的条件肯定不能跟上海比。” 三歪插话说:“那也不见得哎,人家兵团的张参谋不是说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一跤手里抓一把花生。哈,上海哪有这么好啊。” 先生推他一下,说:“就算那样,你让阿莽把话说完会憋死你啊?” 阿莽说:“那是农村,又是那么远的云南,生活一定会差许多。你吃得消吗?还有,你还小,还要上学,万一那里的学校不肯收你,因为你的户口在上海,怎么办?” 先生插嘴了,说:“哎呀,那有什么啊,现在的学校都学些什么啊,我都能教小世了。” 小阿弟怕阿莽顾虑多了,不带他去,忙说:“就是就是,先生教我,肯定还比老师教得好呢。我跟着他一定会好好学的。”想想又补充一句,“跟着老师,我肯定不会好好学的。” 阿莽说:“你别急,我不会不带你去的。只是要你自己先想好,是不是真正心甘情愿跟我去?不要以后吃到苦头,后悔了,怪我。如果不是很想去,楼上大阿哥是坚决反对我带你走的。他说他会照顾好你,要我放心。把你交给大阿哥和阿嫂,我没什么不放心,但是,我还是想把你带在身边。我答应过你奶奶要一直带着你的。” 小阿弟不想再听阿莽哕嗦了,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反正是一定要跟着你走的,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虽然人小,小阿弟可是很有脑筋的人,阿莽的话又启发了他。他索性再把这事敲实了点,“而且你答应了奶奶的,所以你别想丢下我。你要是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不会答应的,我也坚决不答应。我会每天每天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面前去骂你,让你走到哪里也不得安宁。”说得阿莽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然后是商量,怎么把小阿弟带上车,藏起来,等车走远了,再让他出来,等等等等,制定了一个十七岁少年们的行动计划。这种计划,大人们没那么胆大妄为,想不出来。 二 五月六日这天,楼上王家伯伯和王家姆妈去送小阿弟。对阿莽的计划,他们极力反对,认为简直荒唐透顶。但阿莽搬出自己对去世的母亲的承诺,他们也就无奈了。王家姆妈搂着小阿弟李世骏千叮万嘱,要他记住,最要紧最要紧、非常非常要紧的一件事是:上海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只要有一点点不对头,就一定要逃回上海屋里厢来,屋里厢有王家伯伯和王家姆妈在。 那天上海火车北站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混乱不堪。高音喇叭翻来覆去地播“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首歌。坐这趟开往云南的知青专列的知青上千,送行的家人、亲戚、朋友上万,在这混乱中,混个把人上车去也太容易。 上得车来,小阿弟没急着行动,他对自己没坐过的火车有很多好奇心,趁没人注意他,四处看看。 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伤心难过,因为要离开上海、离开家人了。没心没肺的小阿弟却一点也不难过。到云南去玩玩,那么好的事情,坐火车还不要钱,居然要哭哭啼啼的,嘁! 火车只有一边靠站台,阿莽们的座位在靠站台一边,被安排在走道对面座位的人只好挤到这边来跟家人道别。在小阿弟被塞进车窗之后、钻进座位下之前,他看到在这些挤过来的人们后面,静静地站着一个穿件旧军装的女生。大家都在拼命向车窗外面送行的亲人招手,在流泪,在互相叮嘱的时候,她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茫然,脸上没有表情,与众不同。尤其让小阿弟不能不停下来看看她的是,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十岁的小阿弟小是小,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按计划,小阿弟应该趁乱、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钻进座位下面,躲到列车走远的时候再出来,造成既成事实,即使被发现,也很难把他送回去。但是,他的好奇心发作了,就顾不得那么多,悄悄地看着那个行为独特的漂亮女生,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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