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灵魂的叙事,人心的呢喃。“布老虎中篇书系”精选了当代中国一些著名作家的经典作品。这些小说的内容丰富,故事精彩,情节感人,发人深省,回味无穷。本书为系列之一,收录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温亚军的七篇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 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岐山县,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编辑。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西风烈》等5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7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 目录: 地软 花开的声音 地烟 地衣 赤脚走过桑那镇 落果 身份地软 一 花菇子的弟弟莫米尔下山去学校的路上,大白天差点叫狼吃了。春天的山上缺少野味,饿狼很猖獗,接二连三拖走过好几只羊,现在竟然盯上了马背上的小孩。 莫米尔的坐骑跑得再快,狭窄的山路上也施展不开它的本事。狼不一样,体积小,腿脚有力,山路对它没什么障碍,何况又是极其饥饿的状态,扑上去的那一瞬,倾尽所有力气,咬住了老白马的一条后腿。如果不是一匹脾性好有教养的老马,莫米尔准给掀下马背,成为饿狼的口中之物。 老白马忍痛拖着饿狼跑了很长一段山路,最后还是恶狼撑持不住,被老白马甩脱。白马伤了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忠实地将小主人驮回了莫乎沟。趴在马背上的莫米尔回头望着被老白马甩开的饿狼趴在远处吐出猩红的舌头,眼神里的凶狠劲还在,只是力不从心了。 老白马救了莫米尔的命,但它因流血过多,后腿彻底残废了。 莫乎沟配种站的递递眼点上自己卷的莫合烟,绕着老白马转了三圈,猛抽了一大口烟,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跟脚上去狠劲踩灭烟头,才说,废了,没啥用,趁早宰了吃肉! 递递眼真名叫啥,人们记不住,只知道他养的种马给别人家母马配种时,种马使不上劲,他在一旁帮不上忙,奔前忙后发急,把眼睛挤成两只圆球,恨不得立马成事。有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养蜂人老戴听递递眼这么说,不知深浅地说了句,不会吧,只是瘸条后腿……伤好后照样能骑人驮东西! 像配种的马成不了事,递递眼一下瞪圆双眼,伸一只手到老戴面前,说,拿钱来,这马卖给你骑好了。 我……老戴语塞了,他望望周围的人,大多像递递眼一样斜眼看着他。老戴闭紧嘴,低下头不再言语。 递递眼收回手,得理不饶人地说,别装慈悲啦,连你这样有钱的养蜂人都不要这个废物,留它没尿用,听我的没错,咔嚓了它算尿。 老白马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听懂了递递眼的话,它的眼睛里慢慢汪出一摊湿意,无辜而悲凉地望着周围的人。 花菇子狠狠瞪着递递眼心想,你又不是兽医,只是配种的,还不是你能配,是你养的种马能,一点本事都没有,心咋这么狠,是你自己想吃肉了吧! 她不想老白马死,弟弟莫米尔说过,等他上完小学,就带花菇子骑着他的老白马下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花菇子没出过山,结婚时,她渴望到山外走一趟,可就这么个小小心愿,她男人也没满足她。男人只会冲她眯眯笑,任她说什么,只会点头。他对谁都这样,眯眯笑着点头。花菇子的男人脑子坏了,结婚前到山上摘野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摔坏的。花菇子一直向往山外,但她没自己的坐骑,她甚至连马都不会骑。她知道凭自己的两条腿,恐怕这辈子也别想走到山外。 莫米尔已经十一岁了,还在上小学三年级,离小学毕业还有三年哩,但花菇子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这是埋在她心底的一个巨大梦想。可是现在,能驮她去山外的老白马残废了,花菇子的梦想似一个肥皂泡,被老白马的残腿戳破了。她看了眼一旁的公公,也就是莫米尔的父亲莫须有,黑着脸一言不发。从莫须有那儿,就别想看到希望。 花菇子越过公公,焦灼的目光落在莫米尔脸上。惊魂未定的莫米尔感觉到了小嫂子的目光,扭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摊摊手。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多少悲伤来。 其实,莫米尔巴不得出点啥事,他不用去上学。他烦死了上学,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老师常点他的名,弄得他在班里很没面子,而且在学校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老师不让出校门,唯一能撒野的地方是操场,可放了学,离家近的学生全回了家,操场像山里一样寂静,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莫米尔不愿用这种方式达到不上学目的,他和老白马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没了老白马,他在山里也无处可去。再说,这次是老白马救了他的命。 杀老白马时,老戴和小戴父子俩都没来现场,可能觉得太残忍,老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是不是他有交代,小戴一人站在河对岸的窝棚跟着,远远地看这边的热闹。 花菇子和莫米尔挤在人堆里,看着莫须有、递递眼和几个男人把老白马牵到沟谷底的吉里格郎河里去洗。水很清,也很凉,是天山深处的雪水,虽然是中午时分,太阳明亮地挂在天空,可热量不足。男人们蹲在河边,掬起冰凉的河水给老白马洗身上的尘垢。河水太凉,刚开始往老白马身上洒水,冰得它身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它摇晃着身子抖动湿漉漉的白毛,水珠子溅到那些男人身上,他们很生气,也失去了耐心,狠狠地往白马身上泼水。老白马想躲,残腿不灵便,缰绳又被递递眼牢牢地攥着,它逃不脱,但很狂躁,不断地喷着响鼻。 水泼多了,老白马渐渐适应了凉水,认命了,慢慢安静下来,任凭他们把它洗得又白又亮。 递递眼把老白马牵上河岸。抽完一支莫合烟,马身上的水快淋干了,他们才牵着白马到一个土坎前,冷不防,轰的一声将白马推倒在坎上,扑上去手忙脚乱用绳子捆它的三条好腿。老白马喘着粗气挣扎,却一声都不叫唤,眼球暴凸,眼泪飞落在光秃秃的土坎上,洇出不少圆圆的湿印子。花菇子不忍看下去,她受不了老白马的沉默,可是,它的反抗却那么强烈。莫米尔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挤出人缝,冲过去从后面狠狠踢了递递眼一脚。递递眼扭头想看是谁踢的,老白马挣扎得更厉害,他不敢松手,没看到袭击他的人。 花菇子给莫米尔投去赞许的一瞥,虽然他们无法挽救老白马的生命,踢一脚宰杀老白马的递递眼,多少也算解点恨。 闪着白光的长刀子捅进老白马脖子的瞬间,花菇子捂住了双眼,她不敢看。直到听不见老白马挣扎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她才轻轻挪开一根手指,从指缝里看到莫米尔的小身子一抽一抽无声地哭泣。他还算有点良心。老白马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长长的睫毛、汪着泪水的眼睛合上,再也不能温柔地看她花菇子了。花菇子的泪水喷涌而出,但她心里没刚才那么难受了,毕竟,已成事实,再难受老白马也不能站起来了。再说,看到莫米尔能为他的坐骑哭泣,她心里略微有了些安慰。 这样的安慰很快就变得动荡起来。花菇子在公公的逼视下,将马肉煮熟,捞出锅时,莫米尔脸上的泪迹还没擦干呢,他抽抽鼻子,竟然抓一块肉啃起来。花菇子想都没想,一把打掉莫米尔手中的肉,尖叫道,作死呀,这可是老白马的肉! 莫米尔惊奇地望着花菇子,又望望地上沾了尘土的肉,不高兴地说,老白马的肉就不能吃啊。 说着,伸手又抓过一块肉啃起来,一点伤感的意思都没了。 花菇子愣怔地看着莫米尔无所顾忌地啃着马肉,竟然啃出一脸的陶醉来,她的心竟比杀老白马时还要难受。随即,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莫须有把老白马的皮钉在山墙上,进到屋子里,看着埋头对付马肉的小儿子,又看了眼默默流泪的儿媳妇,刚放晴的脸又黑下来,冲花菇子斥道,就你尿水多,去,把马鞭切碎给你男人端去吃! 花菇子抹把泪水,要走,莫须有又叫住道,记住,回头拣几块肉给养蜂的父子送过去,不是莫乎沟的人,有肉还是要一块吃的嘛! 二 过了荷苍隘,再往里走,就是莫乎沟。说是沟谷,其实很宽敞,平坦处零零散散地住着一些人家。谷底是条奔腾不息的河,叫吉里格郎河,水自南流向北,不宽不窄,是条小河流。宽阔平坦处水流缓慢,悄无声息,就像有人在这儿平铺了一大块锦缎,缎面光滑平整,唯有风吹来,缎面才微微滚动出浪波,给人视觉上的起伏,且无论有风无风,河面在阳光下永远都闪着细碎的光芒,如镶嵌了无数的钻石;至狭隘陡峭处,流水湍急,还发出轰隆隆的吼声,能传到远处的谷顶。吉里格郎河像个不甘寂寞的人,总要粗着嗓门引起注意,远远看过去,迅疾的水流还是有种蛊惑人的气势。往往是,早晨的阳光还没从东边山头露脸呢,吉里格郎河的水流声已经把山上树林里的小鸟闹醒了,它们唧唧喳喳乱叫,像是相互控诉河水声扰乱了它们的美梦。 养蜂人老戴每天比小鸟起得还早,他赶在鸟叫之前,到山顶的树林里走一遭,查看果树的花苞是否绽开,顺便捡两把草地上夜露水喂出来的地软(一种菌类),回来给儿子拌疙瘩汤当早饭。疙瘩汤里搁些地软,煮熟后再放些野葱末,能把人香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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