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的作品,一向以特殊的幽默语言、特殊的生活层面和特殊的观察眼光,引起评论家的称道和广大读者的喜爱。这部《绝对亢奋》,同样是让人充分享受到阅读的快感和思考的快乐。 作品跨越六十、七十、八十年代,描写了包括工人、苦力、煤黑子、木匠、知青、盲流、海碰子等众多奇特的人物形象,通过从都市底层的蛮野世界求生挣扎爬出来的陈立世、刘剑飞、母老虎、邵凡、姐夫和林晓洁等人的命运,展开了读者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广大生存面,写出了他们在为起码生存的艰辛拼搏中,灵与肉、同情与嫉妒、仁慈与冷酷、真诚与狡诈、爱悦与情欲的交战扭殴,揭示了今天社会中的某一部分人的来源以及他们戾变和成熟的历史,写出了社会普通人的善良美好的内心,表达了作者对于历经不凡的平凡人物的理解、关注和代言。 作者在这部作品中,所充分表达的关于再是苦难的生活也会有自己的欢乐、再是平凡的生活仍是会有人生亮彩的乐观信念,一定能够成为阅读者收取并得到深深感染的精神财富。 一部难得的好小说。一如作者的所有随便交谈或是上台演讲,从来都是吸引和打动着听众的眼神和心弦,读者也会在这部小说的既轻松又幽默、同时也感到沉重和愤慨的艺术氛围中,喜欢上这部作品。 作者简介: 邓刚,原名马全理。祖籍山东牟平。著有小说《白海参》、《曲里拐弯》、《山狼海贼》、《我叫威尔逊》等五百万字。其作品改编成影视居本《站直喽,别趴下》、《狂吻俄罗斯》、《澳门雨》等多次获全国及省、市文学奖。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 目录: `上部 一 惊天动地的锣鼓轰鸣和惊心动魄的口号呼喊,使我在朦胧中大受震动,不由得惊慌失措地钻出母亲的子宫,嚎哭着来到这个欢天喜地的世界。按照现时的胎教理论,我的生命里绝对注满了威武雄壮的细胞,为此——我三岁时就胆大包天,敢站在马路旁的一个高台阶上,朝所有行人的脑袋上撒尿;六岁时我就是全街上的大王,对比我小的孩子,我拧他们的耳朵揪他们的头发;对比我大的,我就钻裤裆咬他们的鸡巴。这一手使我百战百胜,连个头比我高一倍的大人也望而生畏。在我打架的时候,他们就远远地高喊,当心,别让这小子咬鸡巴! 没有人教我这一手,我生下来就知道男人那个地方最重要。 街上守规矩的老人用怪怪的眼神望着我,并当着我的面反复念叨,从小看老,将来出息不个好东西! 我从不对这些话在意——我觉得我将来绝对能出息个好东西。 我住的那条街叫民权街,二十年后的革命战鼓隆隆,我才惊讶万分,我们怎么会有这么个街名,我们怎么敢起这么个街名!我们街南面有一条宽阔的公路,整日里烟尘滚滚,从早到晚跑着苏军的坦克和汽车,这使民权街的孩子大开眼界。最开眼界的是看苏联兵过队伍,他们排着一个个方队在公路上迈步,高声唱着你听不懂的歌曲。但那些歌却很有力气,听不上半分钟就会使你忍不住用力踏步。我们为此而拼命模仿,不知不觉就唱出一首既有苏联味儿又有中国意思的歌—— 爷爷我! 爷爷我! 孙子大家伙! 街上的大人们听了,全都笑得死过去。老人们很怕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兵,说他们是打完了德国开到中国东北来的先头部队。先头部队都是劳改犯,斯大林放他们出来将功赎罪。说他们是劳改犯的唯一证据,就是他们见了女人的行为。这也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像叫驴一样激动,尤其是喝醉酒的时候。哪怕撞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也大呼小叫地捷乌什卡(姑娘)!并疯狂追赶。民权街理发馆的秦大奶子,被三个老毛子按在理发椅子上,干得好几天不能走路。为此,只要街上有人喊老毛子(苏联兵)来了,连我们家后街七十多岁的老焦婆子,也像处女一样惊慌失措地爬上房顶。 不过,我们街的孩子却全都喜欢这些粗野的外国兵,首先是他们走路的姿势绝对雄壮,靴子跺得地面卡卡作响;给长官打立正的动作干脆有力;打完立正的手臂闪电一样放下来,并在大腿上面使劲地拍一下。我没见过一个中国兵会这样有气魄地打立正。民权街的男孩子进学校以后,走路全都很响地跺着地面,行少先队队礼时,也是在放下手臂后很响地拍一下胯骨。使那些慢声细语的老师们惊惶不已而又怒气冲天。 我在学校表现当然不好,几乎打遍了全校。我把所有其他街道的大王打得鼻青眼肿,而又被他们打得鼻青眼肿。最后的胜利是看谁能熬得住挨打。我不怕打,不怕疼——我牙疼得要命时,就找出家里生锈的铁钳子自己拔,而且一下子拔出两颗。当时血流如注,把隔壁老麻婶吓得昏了好几个昏。我从破棉被里撕下一块发了黑的棉花塞进嘴里咬住,不一会就好了。直到如今,我也不相信医生说的话,什么细菌呀,感染呀,全都是无稽之谈。你要不健康,天天喝青霉素也得得病;你要是健康,吃苍蝇也死不了。我最大的能耐是不哭,打死我也不哭。母亲说从我出生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哭,整整哭了一年,我大概把一生的眼泪提前哭完了,从此滴泪不掉。 我的父亲对我管教严厉,他想尽办法使我变得老实温顺。实际上他本人暴躁得像个油桶,点火就着。据说我那个暴躁的爷爷曾严厉地管教过他,多次把他捆绑在门口的杨树上抽打。边打边骂,你他妈怎么不像我身上的好处! 我父亲也学着他父亲一样,将我绑在门口的电杆上抽打。并录音机一样录着爷爷的骂声来骂我,你他妈怎么不像我身上的好处! 我不知道父亲身上有什么好处,但我确实像他身上的坏处——父亲有一双倒八字吊眉和鞋刷子一样的满腮胡,现在我全有。还不到二十岁,那些倒霉的胡茬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使所有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至少四十岁。二十五岁时我就用父亲留下的照片办各种各样的证明和汽车月票。如果我对人说我用的是我父亲的照片,别人死也不会信,反倒骂我说话不正经。 阳光明亮的日子,父亲领着小小的我在大街上走。他的粗大的倒八字吊眉和我细小的倒八字吊眉相映相照,会使所有走在街上的家伙们发笑——真是他妈的什么爹养什么儿! 父亲会些拳脚。我们山东人都会些拳脚。他从山东老家跨海到生下我的这个城市,一路惹下不少麻烦。在船上他就与去招聘他们的雇主打起来,差点把那家伙扔进海里。后来他打工头,打得工头满地找牙;还打巡警,打得巡警恨不能长六条腿逃跑。按说这是他的丰功伟绩,敢于反抗旧社会压迫。可不幸的是他在这个社会也打,与车间主任打,与交通警察打,与所有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打——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我不想在这里评论父亲的功过,也不想分析他打架的原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挺佩服父亲的胆量。他这个人极愿意打抱不平,为朋友两肋插刀。实际上他不管是不是朋友都两肋插刀,只要他认为不公平,便挥拳相助。下班走在马路上,看见有人打架,父亲立刻瞪起眼,就像发现不要钱的货物似的,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就往里钻,眨眼工夫就跟着打起来。他打抱不平的原则是,谁挨打了就帮谁,从不问打架的缘由是非,也不管哪一方正义或非正义。有时由于他的帮助,挨打者精神顿然抖擞,反败为胜,发狠地去打对方,父亲反过来又去打他。总之,他不愿看到双方力量的对比相差太大。父亲上班往往在胳肢窝里挟个饭盒子,打起来碍事。所以,每次打抱不平之前,他就把饭盒随便往身旁人手里一塞,说声,给我先拿着!便挥拳而上。等昏天暗地打完之后,饭盒早就无影无踪。为此,父亲丢过数不清的饭盒子。然而他还是打抱不平——因为他总是撞见许多不平事,似乎那些事早就安排好了,一旦等他走到眼前就发生。 为此,我母亲总是恶声恶气地骂父亲,就你多事!我怎么就撞不见!于是父亲就和母亲打起来。他俩打架是家常便饭,吃一顿饭的工夫能打三次,打完了吃,吃完了打。我父亲手狠,有时把我母亲打得下不了炕。但母亲从来没有服过,她奋力同我父亲厮打,并且用锥子般刺耳的声音叫骂,使任何人听见后都会觉得母亲是强者。我父亲则不然,一声不吭,只是狠命地打——一直打得我母亲不能发出声音为止。据我那过世的奶奶说,父亲和母亲刚结婚时打得更厉害,母亲怀着我,拖了个大肚子也决不休战。由于我在母腹中就饱受父亲的拳脚,因此长得特别结实,而且生下来就习惯于他们的战争。父亲母亲打得最凶的时候动刀子、剪子和斧头,连最不怕死的邻人也不敢靠前,我却安然站在四条激烈扭动的腿中间吃烤红薯。 每次战斗都是以我母亲被打得爬不起来而结束。但母亲从不请医生,也决不吃药,顶多是用黄豆面敷在打肿的地方。奇怪的是她恢复得特别快。一旦恢复就继续打,有时甚至还带着灰黄色的豆面厮打。我母亲可真正是能打倒而打不败的英雄。我并不怎么同情母亲,因为她有个最要命的毛病就是爱激动,一根汗毛的小事能使她激动得好像割断了脖子。更要命的是她一激动就喋喋不休,能一口气不喘地骂上一百个小时,声调自始至终不减弱一分。我父亲最恼火母亲的喋喋不休,他忍受不到半分钟就扑向我的母亲。他发誓要根除我母亲的毛病,我母亲也发誓要制服我父亲——结果他们谁也没改变对方一丝一毫,双双带着自己怒火和毛病走进坟墓。 我之所以敢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讲他们的私事,就是他俩早在倒霉挨饿的一九六一年离开人世。如果真有阴曹地府,我相信他们俩会继续厮打下去。阎王爷也没办法。另外,我对死去的人不放在心上,也就是不怎么信鬼神——准确地说是我不怎么怕鬼神。我觉得人死了就没什么意思了,管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去哪儿都一样——反正是死了! 我的父母打得要死,但爱得也要死。别看我父亲经常把我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可别人要是动我母亲一指头,他立刻就奔出去拼命,好像他对我母亲百般疼爱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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