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原》上的生活,围绕着大漠中一口井铺展开。这一口珍贵的“猪肚井”,是这一带沟南沟北两大阵营牧人和羊群活命的源泉。水充足,人和睦;水干枯,相屠戮。如今“水线已到百米以下”,这便成为贯穿全书你死我活的一脉伏线。但笔墨的重点,在写“环保”与“偷猎”之争。有羊便有狼群,有狼便有猎人。而狼若绝迹,鼠便成灾。鼠灭草原,沙压良田,祸根在人,人破坏了大自然的生物链。于是,狼、狐、鹰、鹿等等,成为国家保护动物;违禁偷猎者,就是罪犯。 情节主线,便沿着缉捕偷猎罪犯的事件进展。作品的主人公,老猎人孟八爷,年轻牧人猛子,井主人豁子的女人,便都是在抓偷猎者鹞子的活动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公安老栋等人,雨夜蹲守,化装侦察,跟踪围堵,写得险象环生,颇能引人读兴。但这一事件,却时隐时现,并不是作家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像饱含汁液、鲜活丰美的果实那样附着于枝干的,则是放牧、饮牲、斗骚、偷情、打狼、“卖姓”、灭鼠、网鹰、剥羊、淘井等一系列喷薄西域大漠气息的日常生活情景。 作者简介: 雪漠,男,甘肃凉州人,生于1963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联专业作家,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首届高研班”学员,被甘肃省文联授予“德艺双馨文艺家”称号。长篇小说《大漠祭》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甘肃省五个一工程一等奖”“上海市优秀图书一等奖”“第十四届华东地区(六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第五届国家图书奖”,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0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被誉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此外,还多次获省级文学奖。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猎原》是一曲苍茫辽远的凉州词。 ——孟繁华(《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我们在《猎原》里读到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也不是一个家庭或家族的变迁(这些都是当下长篇小说最容易展现的内容),《猎原》展示的是一个群体人的生活场景,注重的是场景之下的冲突与交融。或者说,这不是一个可以改编成连环画的故事,更像是一面墙壁上展开的油画,有场景、有人物、有表情,也有故事的痕迹,但效果却不存故事的起伏线索中,而在整体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中实现。说到底,雪漠不是想去塑造一个生命个休,而是蛩通过群体的雕塑实现对一个世界的诉说。 ——闫晶明(《文艺报》) (《猎原》)在那浑朴淳厚的事象中,似乎裹藏了含而不露的意向,那就是在为西部造影中反思两部,存为人生摹相中审视人生。 ——白烨(《文汇读书周报》)第一章 那狼,悠了身子,款款而来。开始,猛子以为是狼狗呢;也知道,过路子狗,不咬人。 日头爷白孤孤的,像月亮。一团云,在日头下浮着,溅出很亮的光来。云影子在地上飘忽,忽儿明,忽儿暗。娃儿们就叫:“日头爷串庄子了——。” 日头爷也是个娃儿,好奇心强,老串庄子。瞧,好大个云影子呀,像魔毡在窜。那狼,成毡上的虱子了。 一人叫:“哎呀,黑胡子舅舅呀。” 猛子才发现,果然。那“狗”尾巴,直直的,夹在沟槽里,才知道,那真是狼。怪的是,心里却不怕。他知道,狼是土地爷的狗,叫封了口呢,不咬人。那狼也不慌,东嗅嗅,西闻闻,全不把世界放眼里,一副游山玩水的闲情。 村里常见狼,可谁也不去惹。狼也不攻击人。它是土地爷的狗哩。土地爷的狗来了,就打发人的狗去招呼吧。 “狗烧!狗烧!”娃儿叫。 “狗烧!狗烧!”大人也叫。 几只狗扑出,撵那狼。狼却不顾,仍四下里嗅,也不慌张,也不加速。狗却不敢近,因为狼时不时回过头来,朝它们龇了牙笑。 人们都出了院门,看那狼,穿过村子。瞧它,目中无人,好个逍遥。 一人叫:“黑胡子舅舅呀!”多人应:“黑胡子舅舅呀!”那舅舅,是骨头主儿,地位仅次于父亲。裕固族这样叫狼,村人就随喜了。 狼于是望了人,龇牙笑笑。狗虽在耳旁吠,狼却不急,只悠悠行了去,肥身子晃势晃势,时不时叼只蹒跚的老鼠,吞下肚去。 猛子知道,狼爱吃老鼠,有老鼠吃,它懒得进攻别的动物。老鼠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老咂土地爷的血。狼是土地爷的狗。 日头爷过来了,探照灯一样,照了狼。狼抬头望望,嗥一声,不知是说“谢谢”,还是骂“捣蛋鬼”。那狗们,却倏地退了,等狼转身,才吠叫着撵去,仍不敢近前。 庄门上,都放了火,都怕这客人来家里坐客。老先人说狼怕火,可这狼,却摇摇晃晃,穿过火堆。烟弥漫了一村子,把日头爷也淹了。 “狗烧!狗烧!”大人娃儿都叫。 狼由他们“烧”去。你咋“烧”,也是个狗。那吠声,却仗了人势,一团团滚来,聒噪。狼于是回首,笑几下。狗便远远躲了。狼仍慢悠悠行了去,浑不将外物放眼中,仿佛这天地间,除了为它照路的日头爷外,就只有它了。那步儿,也不因烟火和叫声稍快一些。 串庄子的日头爷远去了,阴沉的云影毯子似盖了村子。火在叫,烟在冒,狼在悠悠。那样儿,倒似凯旋的将军,烟呀火呀,仿佛迎接的烟花。 狼游哉游哉,穿过烟,穿过火,穿过村子,隐入大漠了。 猛子笑了,他对狼有了十分的好感。 庄门外树上的沙枣已熟了,黑红黑红,一嘟囔,一嘟囔,像悬挂的蜂窝。这是村里最好的沙枣,肉头厚,甜,打下来,酒一焐,能吃个满口呢。 树下,一个娃儿在哭,一群娃儿边拾沙枣,边唱—— “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脐寨, 咬脐寨,冒烟哩, 一屁打到半天哩。 半天里,起云哩, 一屁打到屎盆里。 屎盆里,起泡里, 一屁打到古庙里……” 北柱的女儿爬在树叉里,拿个桦条,一下下抽,见猛子过来,嗖地滑下树,倒把猛子吓一跳。 他虎了脸,“大丫,沙枣是我的,命可是你的,小心摔成个癞蛤蟆,叫你妈拧歪鼻子。来,进贡。” “她才不呢。”大丫嬉笑着,给猛子“进贡”一把沙枣,说,“妈巴不得我摔成癞蛤蟆,她好再养娃子呢……瞧,那儿驼可疯了。” 果真,槽上拴的儿驼,含一口白沫子,正咕嘟嘟咕嘟嘟地吹,脑袋一甩一甩。猛子知道,它想“寻羔”了。换句话说,它到了发情的节儿。爹老嚷嚷着要骟。去年,没顾上。今年,无论如何,要把那生事的卵蛋去掉。这毛虫,一发情,也和人一样,茶饭不思,弄不好,就烧坏脑子,追人咬人,撵个路断人稀的。 见猛子过来,儿驼直杠杠叫一声,燥味儿很浓。“寻羔”者都这样。平日也驯顺,一疯,就不安稳。除了猛子和老顺,谁也不敢前凑。那大口,噙一嘴白沫子,咕嘟嘟一阵,就会朝你啐来,弄得你脸上身上尽是粘物。小时候,猛子很怕骆驼。听爹说,叫它啐一下,脸上会出麻子。那时,他老照镜子。现在,当然不怕了。除了女人,最扯心贴肺的,就是这儿驼了。虽也活得栖惶,可一上驼背,那豪气,就腾地入心了。那感觉,和骑女人,差不离呢。 这驼,是村里公认的驼王。说它“王”,不仅因为它长,大,壮,还因它有“王”的风度。比如这“疯”吧,寻常儿驼,到“寻羔”季节,若无母驼泄火,便用那鞭子似的尾巴,击打阳物,不多久,地上就洒满白乎乎的粘物。不几日,驼就瘦僯了,想再“疯”,也没了资本。这驼王不,它可以叫,可以烦,可以疯出一嘴又一嘴的白沫子,但“手淫”的事,是不屑做的。瞧那架口,活似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呢。 当然,说它“王”,还因了一件事。那时,村里的驼都牧在沙漠里。一夜,驼惊了。惊的原因,是狼在捣乱。那狼,一公一母,趁了夜色,趁了驼在打呼噜,贼溜溜摸来,朝这最大最壮自然要睡在外围的儿驼峰上,“阿嗯”就是一口。驼就炸群了。猛子们追呀,撵呀,累个贼死,才将驼拢了来,才发现,儿驼峰上,吊着两只狼。那狼,早死僵没气了。“王”不? 猛子嘿嘿笑了。 儿驼的老毛,早褪了。两月前,因到盛夏,驼也热成烫毛鸡儿,淌眼泪,打呵欠,哈哈地叫唤,呼哧呼哧喘气。除了老顺时不时灌它大黄汤外,它自己也脱了驼毛外衣,赤条着身子,很是难看。也难怪,谁又能把威风保持到脱衣之后呢?多大的官,多气派的款爷,一进澡堂子,还不一个屌样?谁又嫌你驼来着? 现在,新毛又长了,黄绒绒的,赛缎子。那滑顺的手感,很令猛子惬意。他想,今年,无论如何,弄个栽毛褥子。这玩艺儿软和,隔潮。进了沙窝,一铺,美个贼死。三九天卧雪地,也似在新媳妇怀里。可老顺,总舍不得自用,驼一褪毛,或撕或剪,颠儿颠儿,往收购站跑。也难怪,都寅吃卯粮了,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啊。 儿驼嚼了白沫,咕嘟一声,头一甩,一团粘物便飞到猛子脸上。他亲昵地拍拍儿驼,说:“我知道,你想女人了。”他感到好笑。这憨大毛虫,也好这个? 猛子解缰绳,拉骆驼,去涝坝边饮。饮了驼,还要进沙窝,干一件大事呢。 路旁树上,吊着一线线虫子。这虫子,头角峥嵘,状似龙形,张牙舞爪,十分嚣张。树叶全变成了虫子粪便,蛛丝样交织。万千虫子,附了那丝,随风摇曳。触目所及,一片萧索。天上有交织的虫网,地上是黑压压的虫路,连人身,也成虫子的游戏场所了。有时,一进家门,妈就会吱哇乱叫,像大白天见了破头野鬼。不用低头他也知道,至少,有百十条虫子在身上张牙舞爪呢;便说,这有啥?它又不吃人,就一条条抓了,扔在地上,吧叽吧叽,踩成绿泥。 他可不像嫂子莹儿,一见毛毛虫,就酥了骨头。一些小虫子,怕啥?哥哥憨头一死,他的心就木了。木了好。记得小时候,最怕死,老觉得死是个黑洞,老往里面吸人,一被吸入,就再也出不来了,就整夜整夜地哆嗦。现在,眼里的死,和瞌睡差不多,还怕虫子? 猛子牵了驼,径直走去,脚下的叭叽缠绵不绝。没法子。路上麻喇喇地,除了踩虫子,已无处落脚。行人相应少了,女人几乎绝迹。她们都是一见虫子就酥了骨头的货,自天降虫子后,都成“坐月”的婆娘了。万一出门,准带个保镖的娃儿,边拿长杆子,扫荡空中游曳的飞虫;边拿笤帚,在虫海里扫出条鸡肠小道,便飞窜而过,仿佛怕合拢的虫,夹坏了脚。 这世界,疯了。鬼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虫子?听说,是麻雀少的缘故。麻雀少,是因为喝不到水。没水喝,它们便飞往新疆,也走西口了。走吧。弟弟灵官走了,好些姑娘也走了,像寻水的麻雀一样,去闯世界了。走吧,不信你们能走出命去。 忽觉得有个东西窜出手去,等惊灵过来,驼已扬尘远去。 “儿驼疯了!”有人叫。 猛子慌了。寻羔的儿驼最怕松缰,没了穿在鼻圈里的细毛绳儿的桎梏,驼就成了发威的狮子。它噙着白沫子,甩着脖子,边跑,边直了声叫,见人就追,就咬,就踢,活似黄煞神。最怕的是,它会把人当成母驼,压上去晃势。你想,八九百斤的身子,压了你,能有啥好果子吃? “快!大头。”猛子叫。 大头却笑道:“怕啥?人家寻羔呢。瞧,那母驼正巴望呢。” 猛子放心了。那儿驼,直溜溜朝大头家母驼窜去。到跟前,边叫,边咬母驼的腿。母驼窜了几窜,窜不脱,就乖乖卧了,由它欺负。 寻了羔后,儿驼才安静了,绵羊般由猛子牵了去。猛子自嘲地笑笑,想,这老天,说你有吧,咋有时瞎了眼?说没有吧,咋啥都造这么好?就说儿驼,又没人教它,也不看黄色录像,咋知道干这个? 祁连山里,下来好些贼,溜进沙漠,打狐子打狼,惊动了省上,立成了特大案,派了百十个警察,梳过几次,却连个贼毛也没梳出来,派出所就派孟八爷和猛子去沙漠腹地,探个讯息。派出所摧得紧,叫他们今天就出发。 猛子想:要干大事儿了。他晃晃脑袋,拴好驼,进了庄门。老顺正喂兔鹰,他举了兔肉,嘿嘿地叫,兔鹰脑袋一拧,肉就没了。妈和嫂子莹儿正逗侄儿盼盼玩。猛子掏出“进贡”来的沙枣,递给妈。妈拣个黑红的,剥了皮,抠了核,喂给盼盼。 老顺捋捋鹰毛,白猛子一眼,说:“你快些收拾,孟八爷摧你几遍了。” 莹儿说:“进了沙窝,碰上挖獾猪的,要个爪爪儿。听说,娃儿带了,没毛病子。”猛子说:“成哩。若碰不上,等逍闲些了,给你挖一个。大沙河的崖头上,我瞅下了一窝。那肉,盼盼吃了,体子比獾猪还结实。” 老顺说:“嘴夹紧些。狗急了跳墙哩。南山牧场的报案人,就叫贼割了舌头。妈白了脸,说:“要不?你别去了,叫他们另找人。” 猛子笑道:“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 正说着,黑羔子爹来了,问猛子:“你要去猪肚井?”猛子瞪大眼,“怪事,你咋知道?”“派出所先找的我,说我放了几十年羊,熟悉。我说,人家孟八爷,才是活地图呢。……见了黑羔子,你告诉他,瘸阿卡又带信来了,摧着叫他跟拉姆订婚。有女百家求,人家的门坎,都叫踏折了。叫他别再抡头甩耳钻牛角尖,免得夜长梦多。” 老顺道:“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这事儿,可强求不得。捆绑不成夫妻。……是不是丫头长得丑?”黑羔子爹耸耸鼻头,“人家,是南山有名的俊姑娘。你不知道,我那爹爹,嫌沙湾涝池小,怕盛不下他这条大龙,想蹦跶着上天哩。” 老顺笑道:“我那小儿子灵官,也一个熊样。像我,驯个鹰,逮个兔子,嚼嘴兔肉,就美个贼死。可他,一念书,就想往大世界溜。那黑羔子,也心比天高呢。” “可又命比纸薄。”黑羔子爹气乎乎道。 送走黑羔子爹,猛子胡乱吃点东西,就叫那驼王,驮了铺窝食水,叫了孟八爷,前往猪肚井。 沿了村里人打沙米的那条道,东行不久,就会看到跌来荡去的沙丘们,大的似浪,小的像漩涡,都很鲜活,故称沙海。那波峰浪谷,忽高忽低,粗看落差极大,其实不过跌荡而已。再前行,浪起浪伏,渐荡渐高,才算进入大漠腹地。那时,你就会遇到一座沙山,横贯南北,宽达数里,耸立向天,像大写意泼墨画,磅礴出大漠独有的气势,便被称之为“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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