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丽莎的哀怨


作者:蒋光慈     整理日期:2014-08-26 11:18:38

《丽莎的哀怨》作于一九二九年,主人公丽莎原是一位纯洁、善良的俄罗斯贵族女子,在十月革命的风浪里被迫流落上海,沦为脱衣舞娘和妓女,经历灵魂流浪与肉体漂泊的双重磨难,最终投身海底。小说发露了革命与人性的冲突,传达出深沉的人性悲悯,从一开始就遭到责难。其后《冲出云围的月亮》重新向主流话语回归,叙述女战士王曼英在大革命失败后种种精神突围和成长历险,最终在引导帮助下,抛弃对社会的性复仇,踏上新的革命征程。
  蒋光慈小说对女性的成长及心理描写入微,是对小说文体的大突破。但作家为此遭到了严重批判。小说本文之外的附加材料,展现了《丽莎的哀怨》这一经典的接受史,其问的意义和启示,远远超越了文学本身。
  作者简介:
  蒋光慈(1901-1931),原名蒋如恒,又名蒋光赤,字号侠僧。安徽金寨人。1920年至上海参加社会青年团。1921年至莫斯科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学习,次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24年秋归国后至上海大学社会学系任教。1925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新梦》。1926年中篇小说《少年飘泊者》问世。1927年中篇小说《短裤党》出版。1928年与钱杏邨等人成立太阳社,主编《太阳月刊》、《时代文艺》、《海风周报》等文学刊物。1929年出版小说《丽莎的哀怨》。1929年11月因病曾赴日疗养,主持成立太阳社东京支部。1930年“左联”成立时,被选为候补常务委员。同年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完稿。不久,因对当时党内“左”倾冒险主义不满,自动要求退党。1931年4月,肺病加剧。8月31日病逝于上海同仁医院。
  目录:
  丽莎的哀怨
  冲出云围的月亮
  《丽莎的哀怨》与《冲出云围的月亮》
  读了冯宪章的批评以后
  夏衍同志谈蒋光慈
  关于蒋光慈党籍问题的一件史料
  左联作家蒋光慈被开除党籍始末
  蒋光慈退党风波
  关于蒋光慈俪莎的哀怨》的评价
  “文体”的困惑
  女性成长的另类书写
  蒋光慈年表
  编后记丽莎的哀怨
  一
  医生说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
  上帝啊,丽莎的结局是这样!丽莎已经到了末路,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可能了。还有什么再生活下去的趣味呢?就让这样结局了罢!就让这样……我没有再挣扎于人世的必要了。
  曾记得十年以前,不,当我在上海还没有沦落到这种下贱的地位的时候,我是如何鄙弃那些不贞洁的女人,那些把自己的宝重的、神圣的、纯洁的肉体,让任何一个男子去玷污的卖淫妇。她们为着一点儿金钱,一点儿不足轻重的面包,就毫无羞耻地将自己的肉体卖了,那是何等下贱,何等卑鄙的事情!
  曾记得那时我也就很少听见关于这种罪恶的病的事情,我从没想及这方面来,我更没想及我将来会得着这种最羞辱的病。那时如果我晓得哪一个人有了这种罪恶的病,那我将要如何地鄙弃他,如何地憎恨他,以他为罪恶的结晶。我将不愿正视他一眼,不愿提到他的那会玷污了人的口舌的名字。
  但是,现在我病了,医生说我有了很深的梅毒……上帝啊,这就是丽莎的结局吗?丽莎不是一个曾被人尊敬过的贵重的女子吗?丽莎不是一个团长的夫人吗?丽莎不是曾做过俄罗斯的贵族妇女中一朵娇艳的白花吗?那令人欣羡的白花吗?但是现在丽莎是一个卖淫妇了,而且现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丽莎的结局如那千百个被人鄙弃的卖淫妇的结局一样。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如白云苍狗一般,谁个也不能预料。当我还没失去贵族的尊严的时候,当我奢华地、矜持地、过着团长夫人的生活的时候,我决没料到会有今日这种不幸的羞辱的结局。真的,我绝对没有涉想到这一层的机会,我只把我当做天生的骄子,只以为美妙的、富丽的、平静的生活是有永远性的,是不会变更的。但是俄罗斯起了革命,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得了政权,打破了我的美梦,把一切养尊处优的贵族们都驱逐到国外来,过着流浪的生活……
  现在我明白了。生活是会变动的,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我自身就是一个最确当的例证:昔日的贵重的丽莎,而今是被人鄙弃的舞女,而且害了最罪恶的、最羞辱的病。这是谁个的过错呢?是玷污了我的那些男人的过错吗?是因为我的命运的乖舛吗?是野蛮的波尔雪委克的过错吗?唉,波尔雪委克!可恶的波尔雪委克!若不是你们捣乱,贵重的丽莎是永远不会沦落到这种不幸的地步的啊。
  我们,我同我的丈夫白根,离开俄罗斯已经十年了。在这些年头之中,我们,全俄罗斯的外侨,从祖国逃亡出来的人们,总都是希望着神圣的俄罗斯能从野蛮的波尔雪委克的手里解放出来。我们总是期待着那美妙的一天,那我们能回转俄罗斯去的一天。我们总以为波尔雪委克的政权是不会在神圣的俄罗斯保持下去的,因为聪明的然而又是很浑厚的俄罗斯人民不需要它。它不过是历史的偶然,不过是一时的现象,绝对没永久存在的根据。难道说这些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无知识的黑虫,能有统治伟大的俄罗斯的能力吗?俄罗斯应当光荣起来,应当进展起来,然而这是优秀的俄罗斯的爱好者的事业,不应当落在无理性的黑虫的手里。
  我也是这样想着,期待着,期待着终于能回到俄罗斯去,重新过着那美妙的生活。我曾相信俄罗斯的波尔雪委克终有失败的一天……
  但是我们离开俄罗斯已经十年了。我们时时期待着波尔雪委克的失败,然而波尔雪委克的政权却日见巩固起来。我们时时希望着重新回到俄罗斯去,温着那过去的俄罗斯的美梦,然而那美梦却愈离开我们愈远,或许永无复现的时候。我们眼看着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日见生长起来,似乎野蛮的波尔雪委克不但能统治伟大的俄罗斯,而且能为俄罗斯创造出历史上的光荣,那不为我们所需要的光荣。
  这是什么一回事呢?这难道说是历史的错误吗?难道说俄罗斯除开我们这些优秀分子,能够进展下去吗?这是历史的奇迹罢?……
  我们,这些爱护神圣的俄罗斯的人们,自从波尔雪委克取得了俄罗斯的统治权以后,以为俄罗斯是灭亡了,我们应当将祖国从野蛮人的手里拯救出来。波尔雪委克是俄罗斯的敌人,波尔雪委克是破坏俄罗斯文化的刽子手。谁个能在俄罗斯的国土内将波尔雪委克消灭掉,那他就是俄罗斯人民的福星。
  于是我们对于任何一个与波尔雪委克为敌的人,都抱着热烈的希望。我们爱护俄罗斯,我们应当为我们的伟大的亲爱的祖国而战。但是我们的希望结果都沉没在失望的海里,幻成一现的波花,接着便消逝了,不可挽回地消逝了。我们希望田尼庚将军,但是他被波尔雪委克歼灭了。我们希望哥恰克将军,但是他的结局如田尼庚的一样。我们并且希望过土匪头儿谢米诺夫,但是他也同我们其他的侨民一样,过着逃亡的生活。我们也希望过协约国的武力干涉,但是十四国的军队,终没将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扑灭。这是天命吗?这是上帝的意旨吗?上帝的意旨令那不信神的邪徒波尔雪委克得到胜利吗?……思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索解呵。就是到现在,就是到现在我对于一切都绝望了的时候,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也许我明白了……但是上帝呵,我不愿意明白!我不愿意明白!明白那波尔雪委克,将我们驱逐出俄罗斯来的恶徒,是新俄罗斯的创造主,是新生活的建设者,那真是很痛苦的事情呵。如果我们明白了波尔雪委克胜利的原因,那我们就不能再诅咒波尔雪委克了……但是我沦落到这样不幸的,下贱的,羞辱的地步,这都是波尔雪委克赐给我的,我怎么能够不诅咒他们呢。
  但是徒诅咒是没有益处的。我们,俄罗斯的逃亡在外的侨民,诅咒尽管诅咒,波尔雪委克还是逐日地强盛着。似乎我们对于他们的诅咒,反成了对于他们的祝词。我们愈希望将俄罗斯拯救出来,而俄罗斯愈离开我们愈远,愈不需要我们,我们的死亡痛苦于俄罗斯没有什么关系,俄罗斯简直不理我们了。天哪,我们还能名自己为俄罗斯的爱护者吗?俄罗斯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我们还有爱护她的资格吗?
  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明白了。俄罗斯并没有灭亡,灭亡的是我们这些自称为俄罗斯的爱护者。如果说俄罗斯是灭亡了,那只是帝制的俄罗斯灭亡了,那只是地主的,贵族的,特权阶级的俄罗斯灭亡了,新的,苏维埃的,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在生长着,违反我们的意志在生长着。我们爱护的是旧的俄罗斯,但是它已经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我们真正地爱护它?不,我们爱护的并不是什么祖国,而是在旧俄罗斯的制度下,那一些我们的福利,那一些白的花,温柔的暖室,丰盛的筵席,贵重的财物……是的,我们爱护的是这些东西。但是旧的俄罗斯已经灭亡了,新的俄罗斯大概是不会被我们推翻的,我们还爱护什么呢?我们同旧的俄罗斯一块儿死去,新的俄罗斯是不需要我们的了,我们没有被它需要的资格……
  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明白了一切。我的明白就是我的绝望。我已经不能再回到俄罗斯去了。十数年来流浪的生活,颠连困苦,还没有把我的生命葬送掉,那只是因为我还存着一线的希望,希望着波尔雪委克失败,我们重新回到俄罗斯去,过着那旧时的美妙的生活。呵,我的祖国,我的伏尔加河,我的美丽的高加索,我的庄严的彼得格勒,我的……我是如何地想念它们!我是如何地渴望着再扑倒在它们的怀抱里!但是现在一切都完结了,永远地完结了。我既不能回到俄罗斯去,而这上海,这给了我无限羞辱和无限痛苦的上海,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一定要离开它,迅速地离开它……唉,完结了,一切都完结了。
  据医生说,我的病并不是不可以医治的,而且他可以把它医治好,他劝我不必害怕……天哪!我现在害怕什么呢?当我对于一切都绝望了的时候,我还害怕什么呢?不,多谢你医生的好意!我的病不必医治了,我不如趁此机会静悄悄地死去。我已经生活够了。我知道生活不能再给我一些什么幸福,所以我也就不再希望,不再要求什么了。那在万人面前赤身露体的跳舞,那英国水兵的野蛮的拥抱……以及我天天看见我的丈夫的那种又可怜,又可耻,又可笑,又可恨的面貌,这一切都把我作践够了,我还有什么生活下去的兴趣呢?如果一个人还抱着希望,还知道或者还相信自己有光明的将来,那他就是忍受灾难折磨,都是无妨的。但是我现在是绝望了,我的将来只是黑暗,只是空虚。只是羞辱,只是痛苦。我知道这个,我相信这个,我还有力量生活下去吗?我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别了,我的祖国,我的俄罗斯!别了,我的美丽的伏尔加的景物!别了,我的金色的充满着罗曼谛克的高加索!别了,我的亲爱的彼得格勒!别了,一切都永别了……
  二
  革命如六月里的暴风雨一般,来的时候是那样地迅速,那样地突然,那样地震动。那时我仿佛正在温和的暖室里,为美妙的梦所陶醉,为温柔的幻想所浸润,心神是异常地平静……忽然乌云布满了天空,咯咯嚓嚓轰轰洞洞响动了令人震聩的霹雳,接着便起了狂风暴雨,掀动了屋宇,屋宇终于倒坍了。我眼看看我的暖室被暴风雨摧毁了,所有暖室中美丽的装置:娇艳的白花,精致的梳妆台,雪白的床铺,以及我爱读的有趣的小金色书,天鹅绒封面的美丽的画册……一切,一切都被卷入到黑黯黯的,不可知的黑海里去了。我的神经失了作用,我陷入于昏聩迷茫的状态。我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后来等到我明白了之后,我想极力抵抗这残酷的暴风雨,想极力挽回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是已经退了,迟了,永远不可挽回了。
  当革命未发生以前,我也曾读过关于革命的书,也曾听过许多关于革命的故事。虽然我不能想象到革命的面目到底象一个什么样子,但我也时常想道:革命也许是很可怕的东西,革命也许就是把皇帝推倒……也许革命是美妙的东西,也许革命的时候是很有趣味,是很热闹……但是我从未想到革命原来是这样残酷,会摧毁了我的暖室,打折了我的心爱的娇艳的白花。革命破灭了我的一切的美梦,革命葬送了我的金色的幸福。天哪!我是如何地惊愕,如何地恐惧,如何地战栗。当那革命在彼得格勒爆发的时候……
  那时我与白根结婚刚刚过了一个月。前敌虽然同德国人打仗,虽然时闻着不利的恐怖的消息,但是我那时是过着蜜月的生活,我每天只是陶醉在温柔的幸福的梦里,没有闲心问及这些政治上和军事上的事情。我只感谢上帝的保佑,白根还留在彼得格勒的军官团里服务,没有被派到前线去。那时白根是那样地英俊,是那样地可爱,是那样地充满了我的灵魂。上帝给了我这样大的,令我十分满足的,神圣的幸福。我真是再幸福没有的人了。
  真的,我那时是终日地浸润在幸福的海里。白根是那样英俊的,风采奕奕的少年军官,他的形象就证明他有无限的光荣的将来。又加之我的父亲是个有名的,为皇帝所信用的将军,他一定是可以将白根提拔起来的。也许皇帝一见了白根的风采,就会特加宠爱的。我那时想道,俄罗斯有了这样的少年军官,这简直是俄罗斯的光荣呵。我那时是何等地满足,何等地骄傲!我想在全世界的女人们面前,至少在彼得格勒所有的女人们面前,高声地喊道:“你们看看我的白根罢,我的亲爱的白根罢。他是俄罗斯的光荣,他是我的丈夫呵!……”
  我总是这样地幻想着:如果白根将来做了外交官,——他真是一个有威仪的,漂亮的外交官呵!——或者简直就做了俄罗斯帝国驻巴黎的公使,那时我将是如何地荣耀!在那繁华的整个的巴黎面前,我将显出我的尊贵,我的不可比拟的富丽。若在夏天的时候,我穿着精致的白衣,我要使得那些巴黎人把我当做白衣的仙女。如果我同亲爱的白根,我的这样令人注目的漂亮的外交官,坐着光彩夺目的汽车,在巴黎城中兜风,我要令那些巴黎的女人们羡瞎了眼睛。
  我们于假期可以到清雅的瑞士,优美的意大利等等有诗趣的国度里去漫游。我不想到伦敦去,也不想到纽约去,听说那里有的只是喧嚷和煤气而已,令人发生俗恶的不愉快的感觉。我最倾心于那金色的意大利,听说那里的景物是异常地优美,娟秀,令人神往。
  在俄罗斯的国境内,我们将在高加索和伏尔加的河岸上,建筑两所清雅的别墅。在秋冬的时候,我们可以住在高加索,在那里玩山弄水,听那土人的朴直的音乐,看那土人的原始的然而又美丽的舞蹈。那该多么是富于诗趣的生活呵!在春夏的时候,我们可以住在伏尔加的河岸上,听那舟子的歌声,看那冰清玉澈的夜月。那里的景物是如何地荡人心魂,如何地温柔曼妙。河冰潺潺而不急流,风帆往来如画。呵,好美妙的天然!……
  我同白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曾相信白根永远地爱着我,我也永远地爱着白根。如果世界上有圆满的生活,那我同白根所过的生活,恐怕要算是最圆满的了。呵,想起来我在那与白根初结婚的蜜月里,我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我的心神是如何地愉快,我的幻想是如何地令我感觉着幸福的温柔!如果我此生有过过最幸福的日子的时候,那恐怕就是这个简短的时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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