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道德的尺子来丈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最没意思的事,就像用一张大网来捞小鱼小虾一样,漏网的是大多数。我今天把我人生中的琐碎写下来,并不是要炫耀,也不是设立道德准则,更不是要获得文学上的认可。我只是想通过我的经历,指出人在事件中是如何地软弱,诱惑是如何地不可抵挡,我们是如何身不由己地被世俗卷裹着走,就如强劲的风吹来,原野上一片弯伏的植被一样,我们在历史的空隙中伸出头来,被风向所左右,然后渐渐地干枯,在干枯之前把种子拔苗助长在原野上,然后,历史再一遍地重复…… 作者简介: 范迁,上海人,1981年出国,获旧金山艺术学院硕士学位,自由撰稿人,作家,长期为海外各大纸质媒体撰稿。2004年出版长篇小说《错敲天堂门》(朝华出版社)、《古玩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相继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旧金山之吻》(美国柯捷出版社)、长篇小说《桃子》(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丁托雷托庄园》(美国柯捷出版社);2009年推出新作《风吹草动》、《失眠者俱乐部》。一 儿子生下来三个月就被送回国交给我母亲抚养了。 那时我和老婆住在玛丽的大房子里,咪咪怀孕七个月了还挺着肚子在厨房里忙碌,为派对做准备。玛丽每礼拜要开个派对,请人来吃饭聊天,再隔天总有局桥牌,生怕一停下来得了老年痴呆症。这是一个有着十八岁年轻人心态和精力的老太太,而我呢,除了每隔一天为那部金色的凯迪拉克洗车上腊,还是派对上的苦力兼听差。上菜,把脏盘子从餐厅收到厨房放进洗碗机,扶喝多了的胖太太下台阶,要是客人醉得不省人世,我还得帮助计程车司机把他或她抬进车厢。那样我口袋里就会有张五美元的纸币,玛丽给的小费,一礼拜的烟钱算是有了着落。 玛丽的房子耸立在半山腰,遥望金门桥和海湾,共有六个睡房,四个半厕所,放满了旧式家具,大而无当的客厅贴着发黄的老式墙纸,厨房可以让一个排的士兵吃饭。 我们住在车库旁边的“姻亲单位”。所谓的姻亲单位是美国家庭把楼下的储藏室稍微装修一下,让丈母娘来探访时住。玛丽七十六岁,姻亲早就去极乐世界报到了。老太太用这多出来的空间跟我们交换家事服务。咪咪每个礼拜要给四千多尺的房子吸尘,还有洗被单、花园里的浇水拔草也是她的任务。除了免费吃住之外,玛丽一个月还另付五百美元,咪咪这么一个在家散漫花钱的主儿,到美国来脱胎换骨地把这五百美元像命一样攒在手里,积下来付天文数字般的学费,一年下来只需花一点九九美元买张圣诞卡寄回家。 平心而论玛丽不算刻薄,当我从机场提着两个大箱子上门时,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竟然同意让我住下来,咪咪松了一大口气,现在要在外面借房子绝对不在我们的能力之内。当我第二天还在时差里腾云驾雾时,玛丽已经盘算好像我这样一个不会讲英语,粗手粗脚的汉子能为她效什么劳,当她把凯迪拉克停在车道上,递给我一支水管,一瓶清洁剂,一块海绵时,不用咪咪翻译,我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除了把车身洗得像镜子一样,一天三次地把厨房垃圾袋提出去,以及把园子里的郁金香嫩苗当成杂草锄掉之外,我还有大把的时间闲着发呆。人一旦饱暖就出问题,刚来美国那几个月我的需求特别旺盛,整天缠着咪咪干那事情,一个不小心就怀上了孕。 两三个月咪咪妊娠反应出来时,我们已经商量好去做人工流产,不知怎么被玛丽晓得消息,她万分坚持我们非生下这个孩子不可,否则没商量——走人,她说她所信奉的宗教反对堕胎,及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初生的生命在她房子里被杀害。我和咪咪并不认为没有成型的胎儿是有意识的生命,而且目前的环境也不容许我们抚养孩子。但任凭我们解释得口干舌燥也没用,玛丽一点也听不进去,一个温声细语的老太太突然变得犟牛似的,最后通牒摆在面前,一句话都不跟我们讲。 搬出去的话肯定是不行的,没地方住之外连工作也丢了。咪咪本来就犹豫不定,玛丽那头加了码,我双手不敌四拳,我妈又来信狠批了我一通,我哪里经得住三个女人的轮番进攻轰炸,防线最终全面崩溃。儿子在七个月之后出生在旧金山妇婴总医院。 儿子从医院抱回来时活脱像只红皮老鼠,脸皱皱的,整天哭闹不休,面对这小小的一团肉,我一个头变得两个大。晚上吵得睡不好,白天咪咪去上课,儿子就归我管。煮奶瓶,冲奶粉,换尿布……小子还不肯乖乖地躺着,非得抱在手上一面摇晃一面在屋里兜圈子。弄得我手酸腿软、满头大汗,真是哭出来的份都有。好容易哄睡了放在床上,开了门出去抽支烟,只听得房里“哇”的一声啼哭,忙把燃着的香烟随手一扔,回房抱起伸拳踢腿的小家伙。谁知道那支被我扔出去的香烟屁股正好落在冬天生壁炉的柴堆里,燃了起来,我都没发现,还是邻居报的警。消防车和警车停了满街,火是十分钟就救熄了,也没造成什么损失,但一整个街区的居民都出来看热闹。咪咪从学校回来听说我闯了祸,脸色吓得发白,玛丽狠狠地告诫我不许在她房子范围的五十尺之内抽烟,否则她一定另请高明。 来美国之前从没想到日子会过得这么窝囊,抽支烟得跑去街角,缩头缩脑地在凄风苦雨中很快地呼几口,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滋味。我在国内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跑到美国来被人呼来喝去,还要陪上笑脸,真是没事找罪受。我那段时间过得心灰意懒,常思忖不如想开点,就当来美国玩了一圈,哪儿不是人过的日子! 慢,在美国不见得所有中国人都过这样的日子,你没见唐人街土包子照样开着敞蓬跑车招摇过市吗?你没听说中国人拥有三分之一的旧金山房地产吗?那些一看就是没有文化的乡下人,手上戴着比顶针箍还粗的金戒指,仰首挺胸地进出高档百货公司,凭的什么?还不是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在作祟!我哪点输过他们了?文化?见识?长相?头脑的灵活?除了少几张钞票而已。可美国社会就只认钞票不认人!没什么,钱是人赚来的,别人做得到的话我也做得到,而且要做得更好。三年为期,走着瞧。 我妈写信来说做梦都想看孙子,而我们这儿真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也好,大家各取所需,我妈抱了孙子以慰她寂寞的晚年,我们得以抽出身来为挣一份像样的生活打基础。托朋友找了民航的机组人员,把襁褓中的儿子送回家去。 二 世界上有两种人是调弄钱的高手,犹太人和江城人。 江城人是中国人中的犹太人,这句话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江城人的理财能力高过别人一筹。外省市来的老兄不要跳起来,你们有你们的长处,但对金钱的精明程度还得首推江城人。不相信?哦好吧,那我们就说一下江城人的特点吧。江城人头脑比较冷静,不会为了一句浮夸的口号而热血沸腾,他们的心思放在实际的事情上,比较注意细节,对加减乘除运用自如,有了这几项特质,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混日子了。江城人中的佼佼者还懂得审时度势,四两拨千斤,借鸡生蛋,空麻袋背米,白手夺刀,财在险中求等等那一套,你又会几招?看看世界上华人在财经榜上排着数的,哪个不是有几分江城渊源的。外省人讲江城人狡猾,抠门,门槛精,其实都是变了一种说法来赞扬江城人的精明。 你说江城开阜很晚,晚清年间还是个小渔村,居民都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无所谓什么江城人、外地人。没错,我的老家本在黄家村,是从祖父辈迁来江城的。来了,三代人就在江城住了上百年,像一把刀淬过了三次火,像一块牛皮鞣了又鞣,在生理上、精神上都有了质的飞跃。现在再走出来闯世界,就会用江城人的眼光来看问题,用江城人的手段来处理问题,手眼活络,不再像外地人那样碰鼻头转弯,区别就在这儿,兄弟姐妹们,懂了吗? 扯远了!现在还不是侃大山的时候,送走儿子多出时间来是为了赚钱,夸夸其谈是要等口袋里装满钞票之后的事了。好,第一道方程式,没本钱,没经验,没交通工具,没英语能力。有的只是一个好使的脑袋,还有一股渴望赚钱的劲头。求证,钱,钱,钱,钱,成千上万的钱。 解这个平方根还真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撇开没经验,没交通工具,没英语能力先不说,最为头痛的是没本钱,你要出人头地,眼光当然不能放在做工上,“工字”永远不会出头。我也不想再重新进学校学一门专业,学成出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做生意,犹太人、江城人都是做生意发达的,我也得沿着这条路从头走起。 生意生意,以本求利,这是放之天下皆准的规律,可我就吃亏在这个“本”上。进美国时身上带了七十美金,到现在口袋里掏不出几个子儿。咪眯从老太太那里拿了工钱,转手就扔进学校那个无底洞。每个月还要从牙缝里抠下来几十美元寄回国,我妈的那点退休工资是对付不了昂贵的奶粉开销的。我和咪咪商量去跟玛丽通融通融,咪咪一口回绝:在美国不兴向私人借钱,何况又是她的雇主;再说上次的火灾,玛丽都没有要我们赔偿损失,够宽容了,怎么好意思再去向她开口借钱。我说我就提了一句,你哕哩哕嗦说了这么一大套,不借就不借,我就不相信活人会被尿憋死。 说到底美国的日子也过得无聊得很,特别是口袋里没钱的时候。平日去成人学校和老乡们一起读英语300班,到了周末,玛丽出去打桥牌,大房子空荡荡的,电视看得我打瞌睡。咪咪的同学打电话来说要找个周末摆摊卖货的帮手,我马上自告奋勇说去,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见识一下也好。 在美国有一种周末跳蚤市场,开设在地铁站的停车场或是没举行比赛的体育场,组织者把场地租下来,再一小块一小块分租给做小生意的人。星期六早上,开着小型货车的商贩来到场子上,支好桌子,摆上货物,再把车停在附近的街上。咪咪的同学是做银首饰生意的,货物叫别人看着不放心,所以把我带来做个帮手, 摆在地摊上的货物真是琳琅满目,从旧家具,生锈的板手,缺轮子的自行车,网球拍,高尔夫球杆,六十年代的芭比娃娃,美军仓库里的野战服、旧钢盔……到厚厚的一叠“花花公子”杂志,不走的古董手表,老式的电唱机附加披头士的唱片,带马刺的靴子,被水浸过的雪茄烟,走私来的酒……应有尽有。一早就有觅宝的人来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仔细看过去,希望用小钱买到被人看漏眼的宝货。卖货的人悠悠闲闲地坐在折叠椅上聊天,晒太阳。有人在摊前停下时带着期待的眼光等待讯价;有些淘旧货的人很会讨价还价,粘粘搭搭地缠个不休,小贩给搞烦了就三钱不值俩钱地买了下来;也有些小贩把自己的破烂当成宝贝,钢口铁牙地一口咬死价钱,淘旧货的被弄得疑疑惑惑,花了大钱买进一堆垃圾也是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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