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谚说“河北响马河南贼”,一支响箭飞来,打劫的响马就横刀眼前了。旧时河北匪多,名匪多。但还有说法,“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自古勇者出幽燕”。“勇者”、“响马”、“慷慨悲歌之士”,在文学里集合:令兵器时代有《水浒》,热兵器时代有《票儿》。 无论兵器的冷热,都有人生命运的冷热。或温软被窝里偎玉香,或冰天雪地里滚刀刃。天上?人间?地狱?果真如此?为什么?请看长篇小说《票儿》。 票儿是谁?被绑票的幼儿——“响马王子”——山大王——反扫荡鬼头刀——皇协军克星——国民党军团长——新中国公安局局长——共和国烈士。 霍铁龙:被人抢走剃头挑子的理发匠——天马山响马头——“票儿司令”卫队长——八路军游击支队支队长——1955年共和国大校——省军区少将政委。 肖桂英:家族覆巢下的“完卯”——鸡鸣山十四岁女寨主——丰田死敌——解放区新匪王——共产党刑场待决犯——公安局刑侦科长——政协委员。 作者简介: 谈歌,祖籍河北完县。1954年出生于河北龙烟铁矿。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76年参加工作,当过工人、车间主任、机关干部、公司经理、报社记者、政府副市长。1978年学习创作并发表作品。现已出版长篇小说9部;中篇小说90余部;短篇小说200余篇;诗歌散文发表千余篇;共判决 《保定志》(河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记载:公元1951年4月15日,倮定人民政府召开公审大会,判决土匪肖桂英等七个匪首。 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初十。草长莺飞的季节啊! 橘红的太阳刚刚从东山爬上来的时候,保定看守所的大铁门缓缓地打开了。门前的草地上,几只欢快觅食的麻雀惊得“扑啦啦”飞起来,停到了树上,似乎还感觉不安稳,再“扑啦啦”飞起来,落在更高的枝头上,惶惑地望着看守所洞开的大门。 先是一队持枪的解放军战士跑步出来,分列两队,站在了道路两旁,持枪警戒。几十支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迫人的寒光。之后,大门内缓缓开出了四辆美式卡车,第一辆车是开道车,车上是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第二辆车上,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匪酋肖桂英,被几个战士押解着;第三辆车上,押解着六个赫赫有名的匪首;第四辆车是押送车,车上也是一队荷枪实弹的战士。被押解出来的六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表情各异,或沮丧、或恐惧、或惊慌、或麻木,肖桂英则是一脸愤怒的颜色。 这七名即将被处决的匪首,并没有像后来传说的那样,戴着手铐拖着脚镣,或者被五花大绑,或者背上插着亡魂牌。都没有。他们的双手只是被一根细麻绳儿捆绑在背后。这种对死囚简单的捆绑,显示着胜利者的自信。有知道内情的人说,这种“新鲜的绑法儿”,前所未闻。是保定市长罗书范主张并决定的。 (这一年,罗书范三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总穿着一身灰土布缝制的中山装,上衣兜别一只钢笔。很斯文。他参加革命之前,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他曾去英国留过学,他喜欢西方的法律,他反对游街示众这种不尊重人格的斗争形式,他说过:“罪犯也是人嘛!”这种观点,现在讲来,或有争议,但不会感觉到刺激。而在当时,是很不政治、很不合潮流的。如果再用旧时代的话讲,这种人物,若做个“吏”,抄抄公文,等因奉此,还能将就马虎。做“官”嘛,杀伐决断,肯定不行!所以,罗书范只在保定当了一年多的市长,就被调离了。其中一个严重错误,即是对反革命分子心慈手软。当时省里的一位领导愤怒地批评说:“罗书范,他是怎么搞的嘛?枪毙几个土匪都舍不得五花大绑,连个亡魂牌牌都舍不得插?这样的人,干脆去庙里当唐僧!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干部!”罗书范由此调到了当时的重工业部,去从事他的物理研究了。后来成立地质部,又调到地质部科技司。1957年,反右派期间,他的一些言论被群众揭发,遭到了强烈的批判。若不是他的一位老领导援手保护,他肯定就被划成右派了。老领导说:“罗书范嘛,我了解他,就是个搞技术的,读书都读糊涂了。书生空议论,就是糊涂虫。他能是什么右派嘛!”之后,他被调到了南方某一个化工企业,在副厂长位置上工作了三年,竟郁郁而终。) 汽车轰轰隆隆地响着,驶出了看守所,扬起一路尘土,威风凛凛地向保定南关驶去了。沿途的道路两侧,拥满了市民,还有城外的农民。都是一大早就赶来,等着看热闹的。他们或说说笑笑,或指指点点,兴趣盎然地看着囚车上即将被枪决的一个女人与六个男人。 “真是肖桂英呀……” “那不是刘连雨么……” “张得法这个王八蛋哎……” “是李凤鸣吗?哎,真是他……” “就是秦得水哎……” “我看见了,真是刘大头哎……” “看啊,看啊,那是赵改乱,你们看他吓得都快尿了……” 这七个人都是在保定横行多年的匪首,都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角色。今天是枪决他们的日子,一路上自然是观者如堵。刑场设在保定南关的河坡上。那里一直是保定处决死囚的地方。清代直隶总督衙门规定,无论死囚的身份是官吏或是平头百姓,除去钦点的要犯需要押解进京外,一律在这里行刑处斩。于是,这里一度成为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标志性景观。坡下的大清河水日夜流着,穿城而过。当地的居民传说,每逢阴雨天气,河水里总掀起一种怪异的声响,泛着一片片芜杂的白沫,弥漫着一股股腥臊的臭味儿。那或是鬼魂们仍有不甘的喧嚣?这七个横行多年杀人越货的匪首,今天也要在这里结束生命了。或许,他们除了对死亡的恐惧,还感觉到非常的不公道。他们已经向政府投降了啊,政府凭什么还要枪决他们?公义呢?公道呢?政府凭什么说话不作数呢?票儿是代表政府与他们谈判的啊!当时票儿代表政府答应他们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啊!如何就不算数了呢?如此说,他们是被票儿骗下山来的了。票儿呢?是啊,票儿呢?他们一路上恨恨地四下张望。可哪里还有票儿的踪影呢? 七个匪首,依次被押下车来,鱼贯而行,到了河坡上,又依次站成一排。河坡上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台子,那是宣判并监刑的地方。河坡下人头攒动,早已经围观成了看戏的景象,人们说说笑笑,似乎是赶一个热闹的集市。自古以来,看杀人总是老百姓兴趣浓烈的首选节目。肖桂英昂首挺胸站在河坡上,目光漠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围观者的目光多是聚集在了她的身上,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漂亮的女人,这一个在保定留下了太多传说的女人,死到临头了,为何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呢? 精神十足的太阳升起—人高时,身材魁梧的保定军管会副主任张百强,分开人群,大步走上台子。张主任掌管着保定市刚刚成立的司法机构。凡重大的行刑,都由他主持法场。他伸展目光四下里望了望,即用他那浓重的南方口音,宣读了政府的判决书。可惜,台下围观的群众几乎没有听懂张主任都讲了些什么。张主任宣读完毕,便走到了一边,坐在了宣判台上的一张椅子上,监刑。他招招手,立刻就有两个战士走过来,竟把肖桂英押卞审判台,走出了法场。 人群中登时一片嘈杂,怎么回事儿?怎么单单把肖桂英押走了?张主任刚刚怎么宣判肖桂英的?张主任那含混不清的南方口音,人们几乎都没有听清。正在纳闷儿,就看到有十二个战士大步上前,两个人按一个,刘连雨等六个匪首就被按倒在台上,齐整整地跪了。后边就有六个持枪的战士走上前,枪口抵住死囚们的后脑。只听到八声涩重的枪响,那六个作恶多端的匪首就先后滚落下台子,横在了河坡上。为什么是八声枪响?多年之后,据当时目击者回忆说,有一个战士的手发抖了,执行一个死囚竟然用了三发子弹。 (2004年夏天,全国上下准备迎接建国五十五周年《保定日报》要做几个回忆保定往事的专版,谈歌在北京某干休所,采访了当年任保定军管会副主任的张百强,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精神矍铄,记忆力仍然很好。回忆到这件事,老人笑了:“的确是一个战士用了三发子弹。这个战士名叫何敬武。当时是一个新战士,可能经验不足吧。”这位名叫何敬武的老人还健在,他是在保定某大企业的保卫科长的位置上离休的。他后来也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何敬武摆手说:“是张主任记忆有误喽,传说也有误。我当年只打歪了一枪,那个名叫赵改乱的匪首脑袋动了一下,回头朝我笑了笑,赵改乱笑得很怪,我当时心里慌了—下,枪就打歪了,只好又补了一枪。我1944年入伍,当时已经当了班长,怎么会是新战士呢?”何敬武老人一脸的遗憾。) 肖桂英被重新押回了囚车,她手上的绑绳就立刻被解掉了。人们这才恍然明白,肖桂英今天被押来,只是陪绑的哟。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听清楚的,“刚刚张主任已经宣判了嘛,你们没有听到?肖桂英被判处十年徒刑。” 肖桂英被押回囚车那一刻,她突然恼怒了,她感觉心底有一股怒火,呼呼地一直烧到了头顶。多年之后,肖桂英回忆说,那天,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去给陪绑的。她当时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与其说是被政府戏弄了,不如说是被票儿戏弄了。她猛地转过身来,脸色涨红起来,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她高声骂道:“票儿,你这个王八蛋躲到哪里去了?你给爷滚出来!” 肖桂英被押回囚车那一刻,她突然恼怒了,她感觉心底有一股怒火,呼呼地一直烧到了头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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