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加敏,男,土家族,重庆秀山人,重庆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首届创作员,现在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社局供职。笔耕20余载,曾在国家级、省市级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小说、报告文学作品入选文学书籍,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光度尽》、《记住一条河》及短篇小说集《鸭子塘之夏》等。 本书是作者著多长篇小说之一,小说以四代花灯艺人的艺术人生为线索,展示了花灯传承的历史,和社会的变迁,以及与花灯相伴的百姓生命历程中的爱恨情仇。其人物形象较为丰满,个性突出,语言朴实流畅,有一定的艺术品位。 作者简介: 吴加敏,男,1961年生,土家族,重庆秀山人,重庆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首届创作员,现在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社局供职。笔耕20余载,曾在国家级、省市级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小说、报告文学作品入选文学书籍,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光度尽》、《记住一条河》及短篇小说集《鸭子塘之夏》等。2002年荣获重庆市首届少数民族文学奖。 目录: 1919年冬天 1939年冬天 1945年冬天 1949年冬天 1958年冬天 1961年冬天 1968年冬天 1978年冬天 1988年冬天 1999年:冬天之后是春天1919年冬天 又要到跳花灯的日子了。 又有一段宣泄情感、有酒有肉有人敬重的生活等待着白粉墙。 白粉墙村是一个土家族山寨,坐落在武陵山脉中偏远的山沟里,有一片不算小的良田。一座武陵山区随处可见,不奇不险的山坡挡在村子前面,水边溪挨近坡时就倏地仄逼,绕着坡脚狭窄地流出来,让人无法行走。一条石梯子路绳子样搭过坡去,绳子的尽头便是白粉墙。 花灯伴随了白粉墙村千百年的日子,也给白粉墙村人带来了窄窄的欢乐。这欢乐虽不宽阔,但真实,伸手可得,是山里人想要的。 白粉墙花灯班的活动每年都集中在严茂章家。严茂章的父亲严添东是白粉墙花灯班的掌调师。进入冬月以后,山里飘了雪,封了险要的山道,人们的活动范围变窄了,村里的花灯班又开始聚集在严茂章的白房子里,商量春节跳花灯的事。白粉墙有跳花灯的传统,每年正月间除了在村子里跳外,花灯班还要走遍邻近的村寨,甚至把花灯跳到湖南、湖北、贵州的边界去。据上年纪的人说,有白粉墙这个村子的时候就有了花灯。 严茂章是个精明的汉子,35岁,壮实,为人豪爽。妻子陈彩莲正给他怀着第三个娃儿,腆着大肚子,快要临产了。陈彩莲已经给严茂章接连生了两个女孩,按照花灯的传统,女子是不能跳花灯的。在白粉墙,以往跳花灯最得要领的都出在严家。所以在小女能蹦跳之后的1918年仲春时节,严茂章闷闷地坐在屋门槛上,眼睛出神地看着对面的远山,对妻子陈彩莲说:“彩莲,花灯不能在我这辈断线,接着生,给严家生一个跳花灯的!”陈彩莲对严茂章从来是百依百顺的,当晚就梭进精力充沛的丈夫怀里缠绵。小两口不出一个月时间,赶在春耕前就把事情做出了眉目。 陈彩莲是邻村枫香坪的美人,18岁时嫁过来的。她面容娇媚,身段柔软,胸脯饱满,说话唱歌甜甜的,声音特别好听。杨家勤曾流着涎水对严茂章说:“茂章,你狗日的福份好,夜里搂个水灵灵的妇人睡。”严茂章坐在山梁上,目光落在山坡下的寨子里,说:“家勤,你婆娘也不错啊,你也有吃着碗里贪锅里的胆?妇人嘛,都不一样,各有各的长法。”两人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严茂章是花灯班到枫香坪跳花灯时看见陈彩莲的。当时陈彩莲才17岁,穿着一件花棉衣,躲在母亲背后看白粉墙的花灯班表演,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极认真,身子不时伏在母亲的肩头哧哧地笑。 白粉墙的花灯班到达时,枫香坪已在院坝里用戽斗搭好花台(简易舞台),在院坝中央重叠了数张八仙桌。两盏正灯置于院坝的上方,狮子灯、鱼灯、兔灯、马马灯、牛头灯、莲花灯等动植物灯立在四周,燃着的松油火苗闪烁不定地透过灯笼,照出跳灯人和观灯人的脸来。因院坝聚满了人,狮子灯在前面开路,边唱边舞,众人便憨笑着往后退去几步,拱出了一个不宽不窄的场地来,算是表演的地方了。此刻,锣钹就不失时机地敲响了,鞭炮也抢着在院墙里炸响。在鞭炮炸响的方向,人群呼地涌动,裂开一个缺口,鞭炮吐出的烟雾趁势弥漫过来,把人群的影子,把跳灯人的影子,把整座院子密密地笼罩起来,细细地散。花灯便在《观灯调》的唱腔中跳了起来—— 庄稼老二来看灯, 转回家中办阳春, 办得稻谷顺田倒, 办得黄豆遍地金。 看牛娃儿来看灯, 转回家中看养牲, 看得牛来牛成对, 看得马来马成群…… 在浓得呛人的烟雾里,狮子灯、鱼灯、兔灯、马马灯、牛头灯围着跳灯人自由地穿梭起来,时隐时现,仿佛来自地底或天外,让原本和善的面孔变得狰狞和粗野。执灯的人凭借灵巧的动作,常常趁人不备,将手里举着的动物灯瞬息挣脱烟雾,探出身来,把灯送到某个妇人或小孩的眼前,让夸张变形的动物大嘴搅和出一片尖叫,继而引发哄堂大笑。笑声刚爆,那灯转眼又退隐烟岚,不见了踪影。包括枫香坪人在内的所有观灯人都弄不清楚白粉墙花灯班使了怎样的魔法,让鞭炮燃放后的烟雾久久不散,一直要等到赖花子和幺妹子飞上高台后才有去意。 严茂章是偶然瞥见陈彩莲的。那双晶莹深邃的眸子从迷雾里浮出来时,让他心头一热,接着又飞快地盯了一眼她那在火光里跳跃的樱桃小嘴。严茂章跳丑角,对襟外套上反穿羊皮袄,头戴草编窄沿帽,扮赖花子。当时,他正在重叠的几张方桌上跳花灯,踩着眼底下流动着的薄薄雾霭。在两层以上桌子上跳花灯又叫跳宝塔,是白粉墙的绝活,仿佛只有白粉墙的人能跳。出了白粉墙,花灯就成了另外的版本。 在弦乐的伴奏下,掌调师严添东正领着一拨人唱《十画》—— 一画奴的头, 头发黑油油, 梳起盘龙滚绣球, 哥哥把你求。 二画奴的手, 走起风摆柳, 十指尖尖白如玉, 牵着哥哥走。 三画奴的口, 爱哥不怕丑, 风吹雨打心不变, 跟着哥哥走。 枫香坪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把双手交叉插进棉衣肥厚的袖管里,歪着头,伸长脖子,扯起嗓门,肆无忌惮,大有不把喉咙震破不罢休的架势。枫香坪人响天响地的歌声,把屋后林子里的鸟也惊飞上了黑黑的天空,不时从远处传回嘎嘎的呜叫。白粉墙花灯班的人由此更加疯狂,感觉身体里的血开始燃烧。 严茂章在窄窄的方桌上轻松自如地走矮桩,翻跟斗,围着幺妹子旋转,脚如同粘着坚实的大地般牢固,让枫香坪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严茂章恰好做完扑蝶动作,身子刚停稳,目光正越过扇沿就看见了陈彩莲,看见了那双纯洁无瑕的眼睛,那张面似桃花的脸。他发现那双眼睛并不像其余人那样的惊诧,只是专注,痴迷。两双眼睛仅瞬间的碰撞,严茂章便牢记住了,牢记住了那个美人儿。他正想细看,锣钹紧接着又铿锵激越,把他抛进花灯的世界。他接连在高高的方桌上翻了好几个跟斗,舒畅如行云流水,让枫香坪的人终究没看得出个头绪,眼眶里只留下一个风中的影子在空中飘来荡去的印象。接下来的表演中,严茂章的目光便老偷偷地朝一个方向投去。他发现那双眼睛同样也不时朝他射过来一道胆怯的光。因为有了那道别样的目光,严茂章跳得更投入了,仿佛是灵魂在舞蹈,飘逸,自信,出神入化,把白粉墙花灯跳出了一种超越从前的境界,连他父亲在内的花灯班都感到吃惊。事后严添东沾沾自喜地说:“严家的血脉就是沾着花灯的魂。严家生是花灯的人,死是花灯的鬼!” 跳完花灯,枫香坪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命人将早已立在墙角的两根松油火把点燃,伸出手臂挥去,大喝一声:“宰羊!” 鹤发童颜老人的话刚落,便见一壮汉将一头肥羊从屋侧的猪圈边使劲拖出来。羊使出力量与壮汉较劲,“咩——咩——”地叫,其声凄婉而苍凉,仿佛遇到了豺狗的袭击。剽悍的壮汉猛地发力,呼地把挣扎的羊扯到燃着火把的墙角。老人这才挺起胸膛走向堂屋祭祀列祖列宗的神坛前,接过跟在身旁的汉子递过来的蜡烛点燃,插在烛台上,又在祭台上取了三根香,送到蜡烛的火苗上点着,然后将飘着青烟的香横置于手掌里,嘴里念念有词,朝祖宗三鞠躬,再将香插在香炉里。朝拜完祖先,老人转身走出堂屋。 见老人出现在屋檐下,墙角的几名壮汉一涌而上,将那只肥羊按在一根长木凳上,先前牵着的那名汉子从腰间嗖地拔出一把尖刀,手起刀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一股鲜血即从肥羊的脖子间喷射出来。肥羊垂死挣扎时的叫声马上被人群的欢呼声淹没了。不一会,腿还在伸曲颤抖的肥羊被壮汉们疯狂地吆喝着高高举起,在原地转了几圈,便将其投进旁边刚倒入一挑开水的木桶里。羊在冒着热气的开水里搅拌了一阵,壮汉们又将其提起放回木凳上。眨眼工夫,壮汉们鬼斧神工般刨去羊毛,便将羊的一只后脚挂到系在橙子树的铁钩上。身子倒悬的肥羊除去毛后,火把闪动的光芒舔着它雪白光滑的皮肤。开膛破肚,取下水除内脏,整个过程在壮汉们的手里干脆利落,像破一根楠竹。一只生命力旺盛的羊瞬间从羊变成了羊肉。羊从橙子树上放下来后,壮汉利索地砍下羊的一只前腿和后腿,提在手里,跟着老人进了堂屋。 老人神情庄严,站在祖宗的神位前先鞠了躬,然后转过身来,喊道:“请白粉墙花灯班的严茂章到堂!” 听到老人的喊声,严茂章大步走上阶檐,跨进门槛,停到老人站的地方,朝枫香坪神坛上的祖宗三鞠躬,然后转身面向老人。老人提高嗓门说道:“白粉墙花灯班今到我枫香坪,跳花灯,送吉祥,消灾辟邪,保佑枫香坪之平安,不胜感激。现奉上羊腿两只,祝白粉墙灯火不灭。请笑纳!”老人随即从身旁的壮汉手中接过羊腿,郑重地交给严茂章。严茂章接过羊腿后,立即高高举过头顶,走出堂屋,站在阶檐上。院子里顿时一片欢腾,枫香坪的许多村民高喊着严茂章的名字蹦跳起来。被眼前热闹场面感染的严茂章眼眶渐渐潮湿了,他将手中的羊腿当蒲扇使,走了一段花灯矮桩,使得枫香坪的人愈加狂热…… 仪式完毕后,枫香坪的人照例给白粉墙花灯班打发了红包,准备了醪糟鸡蛋糍粑和酒。老人差人抬了三张八仙桌到堂屋里,摆成品字形,并吩咐厨房弄夜宵。严茂章一直注意着那女子,生怕她消失在院门外的黑暗之中。众人散去时,那女子仍然没走,在院子里走动,仔细地观看靠在墙壁的灯笼。堂屋里闹哄哄的,几个妇人正忙着摆碗筷,往返于堂屋与厨房之间。见宵夜还要些时辰,严茂章便偷偷地溜出堂屋,朝那女子站的地方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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