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描写五十年代的小说,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当时年轻人的真实生活、真诚的人际关系;美丽的描写尽显东北的富饶,年轻人的激情热血,让人缅怀的纯真年代。小说选取独特的角度,从“文革”时期的一个监狱里发生的故事入手,正气凛然地揭露了十年浩劫时期是非颠倒,鬼蜮横行的黑暗现实。作者不是一般地揭露黑暗,事件的发展紧紧地与悼念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联系在一起,因此,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不仅有黑暗与邪恶,更有光明与正义。整个作品具有邪不压正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这部中篇影响很大,此后评论界把揭露“四人帮”横行时期监狱生活的小说称为“大墙文学”,从维熙自然成了这一文学最有代表性的作家。由于生活环境的巨变和创作题材的转移,从维熙新时期的小说创作已经与“荷花淀派”分道扬镳。不过,近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裸雪》,又让人们看到,早年“荷花淀派”文学的影响,在从维熙的心灵深处和笔下的字里行间,仍然生气勃勃地存在着。 目录: 卷头语 序曲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这并不是尾声 附录:文学的梦——答彦火第一章 一 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苏坚——塞个十四岁就当了红小鬼的中年人,在这些生龙活虎般的男女青年中间,显得格外兴奋。他矮矮的个子,瘦长的脸膛,留着像许多五十年代青年人一样的学生头。如果不是有年龄上的差异,他的举止动作,几乎和列队集合的垦荒队员没有一点差别。此时此刻,在团中央礼堂外边的空场上,苏坚那双饱含着欣喜的锋利目光,正从排头的大力士贺志彪看起,一直看到队尾的小姑娘叶春妮。叶春妮比队列的平均身高矮了小半截。苏坚首先向她走了过去: “嗬!你是从赤道上来的吧!不然,怎么脸色那么又黑又红?嗯?” 小姑娘抿嘴笑了:“我是从海南岛来的。” “好家伙,你个头不高,魄力倒是蛮大的哩!你就是接连三次给 团中央打报告,请求去开荒的叶春妮吗?” 小姑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小鬼,”苏坚拍拍她的头顶,“咱们把丑话说在前边,那儿可没有大海,没有海鸥,没有白帆,没有贝壳;那儿有狼,有老虎,有野猪,有冰天雪地和丈八高的‘大烟泡’,你吃得消吗?” 叶春妮刚要回答,苏坚用手摸了摸她的衣袖:“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你是从中国的赤道,到中国的北极,发给你的冬装呢?” “报告苏书记,”排在队首的贺志彪跨出队列一步,瓮声瓮气地说道,“她的过冬衣裳,都打在我的行李卷里了,我怕她背着太沉……剩下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石牛子替她提着呢!” “我就是石牛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青年,先向前拉了一下歪到后脑勺上的帽子,然后向苏坚报告说,“她……她……她是我小表妹,我妈对我说了,宁可冻着我,也不能冻着她——她写给团中央的信,都是我代她写的。不过,我得向您声明,不是我包办代替,是她自愿到荒地垦荒,只是因为她字写得像蜘蛛爬似的,太难看了,我才为她代笔写的申请。”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她呢?” “十四。” “你俩都还没有迈进青年人的门坎嘛。”苏坚把石牛子敞开的领扣 系好,“怎么冒充青年人哩?嗯?” “报告苏书记,叫我俩当个候补垦荒队员也可以,反正……反正您要是说了话不算数,把我俩给除名,我俩就一块躺在火车轮子下边。” “自杀?” “不,吓唬吓唬人呗!”石牛子似乎嫌天气太热,把苏坚为他系好的那个纽扣,又解开了,“我们一块扒着车皮出关。” 这个小青年的形象,把苏坚逗笑了。他兴奋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人,挥舞着手臂说:“好!一个革命的大家庭组织起来了。你们到了荒地,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要把从海南岛来的小春妮,当小妹妹一样看待!至于你们为什么从舒适的环境去北疆,同志们心里都比我还清楚,我多哕嗦一句,就属于废话了。现在,我们步入‘宴会厅’吧!” 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送别宴会。圆桌上没有鸡鸭鱼肉,也没有五光十色的美酒;只有糠菜各半的老咸菜,剩下的就是不见油星儿的白菜汤。在吃饭时,苏坚没有慷慨激昂的讲话,只是从第一张饭桌,走向第二张饭桌……他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问道: “同志们,我们不是没有钱给同志们用盛宴饯行,同志们一定知道为什么叫大家吃——” 他的朗朗话音,被青年们打断了: “这是叫我们有吃苦的准备!” “这是叫我们不忘艰苦的岁月!” “这是给我们打预防针!” “这是让我们迈好第一步!” “我们一定不辜负党中央的期望!” “我们一定给‘北京人’三个字增光!” “……” 粗嗓的,细声的,低音的,高音的回答,给这个别具一格的“宴会”,增加了特殊的青春色彩。决心在无数双眼睛里炯炯放光,热血撞击着每个青年人的胸膛。苏坚在这灼热的气浪中,似乎变得年轻了,他走马灯一样在圆桌之间穿亲穿去,两眼闪烁着激动而欢欣的泪光。他走到一个身穿毛料制服的年轻人旁边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这个面容白皙,头上抹着淡淡发蜡的青年人,一只手拿着窝头,一只手端着白菜汤碗,咬一口窝头,喝一口菜汤,仿佛没有菜汤当成调料,窝头就会卡在他喉头无法下咽似的。他还时而把窝头放下,对着白菜汤碗出神。 “小伙子,想什么呢?”苏坚走了过去。 年轻人一抬头,尴尬地笑了笑:“是您?我……我没想什么。” “一个人应当赤诚坦白,”苏坚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说,我的话对吗?” “当然。对!对!”那个青年脸上泛起红晕。 苏坚思忖了一会儿:“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你的名字叫白黎生,是吗?” 年轻人惊异地望着苏坚:“您怎么会知道?” “你别考我,我先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加垦荒队?” 白黎生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为了建设祖国边疆。” “打头阵走了的俞秋兰同志,临行前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她希望团市委、团中央不要批准你去垦荒,她说你吃不了那儿的苦。” 白黎生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她在农机学校,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她……她并不太了解我。” 苏坚仰脖笑了,他诙谐地说道。“她了解你也许比你对自己了解得还要清楚。你去北大荒,是不是对俞秋兰同志的跟踪追击?”他挥舞起手臂,在半空中比划着,“说得形象一点,就如同一架‘僚机’,紧紧追踪着‘长机’那样,形影不离?嗯?” 窝窝头的宴会上引起了一片笑声。白黎生窘得低下头来,搓着衣角,腼腆地喃喃低语着:“不,我不是为了她……” “年轻人,别不好意思嘛!”苏坚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白黎生擦擦脸上的汗珠,继续说道,“我国古代《诗经》里就有这样的诗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年男女之间总要产生爱情,这没什么奇怪的,你不是在学校里,曾经把小俞同志比喻为普希金小说中的‘村姑’吗?你说你用生命追求自然美……” “苏书记,您……”白黎生连耳根都红了,“您别说下去了。” “小白同志,我所以来找你,不只是受俞秋兰同志委托,希望你不要去荒地。”苏坚第二次拍打着白黎生的肩膀,微笑地说,“在半个多钟头以前,你那个在学校教法文的妈妈,又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她说她尊重你个人的意志,但她说你落生在法国,是喝巴黎牛奶长大的,担心你经受不了北大荒的暴风雪。我答应她,再来动员你一下,你看,我这团中央书记,不但做促进工作,还做你的‘促退’工作哩!你慎重考虑一下,如果决心不那么大,待会儿从行李堆中找出你的行李来,我叫司机送你回家。” “不——”白黎生低垂着的头颅,猛然仰了起来,“我去北大荒去定了,我受得了那儿的苦。” 白黎生说话的口气是坚定的,“宴会厅”里响起一片掌声。身材矮小的苏坚,一步跨到椅子上,放开豁亮的嗓门,对垦荒队员们说:“同志们!白黎生同志刚才回答得很好。很难设想,你们到了荒地之后会一帆风顺。有斗争有痛苦并不奇怪,重要的是要经得起生活的磨炼。如果叫我谈谈爱情问题的话,我祝愿你们中间,未来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但要牢记一点,对比儿女情来说,‘祖国’两个字是至高无上的。我不看谁的口号喊得响,我要看谁最经受得住艰苦生活的磨炼!好了——大家手里的窝头和碗里的菜汤都凉了,快吃饭吧!”苏坚跳下椅子,坐在白黎生身旁,嚼开窝窝头了。 这时候,一个年纪大约已近三十的老青年——被几个垦荒发起人选为党支部书记的迟大冰,走到苏坚的身旁,面带疑虑地汇报说:“苏书记,现在八十一名垦荒队员中,还有两个人没来报到,离上火车只有三个小时了。” “谁?” “马俊友和邹丽梅。”迟大冰翻看着小本子说。 “马俊友?这个青年人我打保票了,他是我战友的独生子。邹丽梅嘛……”苏坚沉思了片刻,说,“就在今天,他爸爸妈妈找到办公室里哭哭啼啼,说他们家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这时候还不到,一定是爹妈当了拦路虎了。谁知道是‘虎’截了人,还是人降了‘虎’昵?干脆。你把她的名字抹了吧,去掉第八十一个。”他果断地打了个手势。 二 其实,横在邹丽梅生活道路上的,不仅是“虎”,这个身材窈窕的姑娘颈上,还戴着极其沉重的精神枷锁。 她出身于资本家的家庭。她的家业兴衰,既带有马克思《资本论》中早已指出的吸血共性,又带着暴发户的独特个性。邹丽梅的爷爷,是个乡村地主兼城市的资本家。到了她父亲邹达海这一辈,家业中落,万贯家财倾荡在她爸爸手里。邹达海青年时代,在北平志城中学读书,几乎门门功课都是零分。他喜欢吃喝玩乐,玩鸟、打猎、斗蛐蛐是他三大拿手本领。当时他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少爷了,还常常蹲在古老的北平城墙根下,或趴在郊区的乱坟岗上,和一些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用嘴吹着瓦砾杂草,寻找着能征善战的蟋蟀。因此这个纨祷子弟的家里,最大的私藏是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蛐蛐罐子。邹丽梅还没落生到这个世界之前,邹达海就把老当家的活活气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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