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余震


作者:张翎     整理日期:2014-08-26 11:07:18

1976年7月28日凌晨,一场7.8级大地震将唐山在23秒之内变成一片废墟。一块大石板,压着一对龙凤胎。这边是弟弟,那边是姐姐。一个年轻的母亲在面对两个孩子只能救一个的绝境下无奈选择了牺牲姐姐而救弟弟,这个决定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让幸存者陷入一个震后32年的情感困境,多少个不眠之夜,姐姐一想到母亲的选择就痛不欲生。二十三秒的伤痛如影随形陪伴她三十二年,直到她重回故地,推开心头那扇窗……
  作者简介:
  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定居于多伦多市,在一家医院的听力诊所任主管听力康复师。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发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金山》、《邮购新娘》(台湾版名《温州女人》)、《交错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中短篇小说集《雁过藻溪》、《盲约》,《尘世》等。曾获第七届十月文学奖(2000),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优秀散文奖(2003),首届加拿大袁惠松文学奖(2005),第四届人民文学奖(2006),第八届十月文学奖(2007),《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度优秀小说奖(2008)。小说多次入选各式转载本和年度精选本。其中篇小说《羊》。《雁过藻溪》和《余震》分别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度排行榜。
  目录:
  余震
  向北方
  空巢
  后记天灾来临的时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为天灾平等地击倒了每一个人。人们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天灾过去之后,每一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姿百态的。
  ——张翎余震
  1976年7月24日
  唐山市丰南县
  李元妮在一条街上挺招人恨的。
  李元妮是她在户口册上的大名,其实在街坊嘴里,她只是那个“万家的”——因为她丈夫姓万。街坊只知道她丈夫姓万,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众人只称呼他“万师傅”。当然万师傅只是当面的叫法,背后的叫法就很多样化了。
  万师傅是京津唐公路上的长途货车司机,一个月挣六十一块钱工资,比大学毕业的技术员还多出几块钱。万师傅个子极为壮实,常年在路上奔走,晒得一脸黑皮。十天半个月回趟家,搬张小板凳在门口一坐,高高卷起裤腿,一边搓脚丫子上的泥垢,一边吧嗒吧嗒地抽闷烟,那样子和搂草耙土的乡下人也没有太大区别。别看万师傅一副土老帽儿的样子,他却是一条街上见过最多世面的人。万师傅常年在大城市之间走车,大城市街角里捡起来的一粒泥尘,带回小县城来也就成了时新了。虽然万师傅对自己很是苛省,对老婆孩子,却是极为大方的,每趟出车回来,总是带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物件。所以万家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和一条街上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李元妮招人恨,除了丈夫的原因,也还有她自己的原因。李元妮上中学的时候,曾经被省歌舞团挑上,练过几个月的舞蹈。后来在一次排练中摔成骨折,就给退了回来。李元妮回来后没多久就嫁了人,过了两年又生了孩子。同样是人的媳妇人的妈,李元妮和街上那些媳妇那些妈却很有些不同。李元妮的头发上,永远别着一枚塑料发卡,有时是艳红的,有时是明黄的,有时是翠绿的。那发卡将她的头发在耳后拢成一个弯月形的弧度,衬着一张抹过雪花膏的脸,黑是黑,白是白。李元妮的外套里,常常会伸出一道浅色的衬衫领子,有时尖,有时圆,有时锁着细碎的花边。李元妮的衣兜上,常常会缝着一颗桂圆色的或者砖红色的有机玻璃纽扣。李元妮穿着这样的衣服梳着这样的头发,一踮一踮地迈着芭蕾舞娘的步法行云流水似的走过一条满是泥尘的窄街,只觉得前胸后背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目光,冷的热的都有。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这些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早夭的演员生涯留给她的种种遗憾。
  这一天万家院子里很早就有了响声,是李元妮在唱歌。李元妮的歌声像是有了划痕的旧唱机,一遍一遍地转着圈循环着——因为她记不全歌词。
  温暖的太阳啊翻过雪哦山
  雅鲁藏布江水哦金光闪闪啊啊啊
  金光闪闪,金光闪闪……
  街坊便猜着是万师傅回家了。只有万师傅在家的日子里,万家的“那个”才会起得这么早。果然,李元妮的唱机还没转完一圈,屋里就响起一阵滚雷似的咳嗽,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是万师傅常年抽烟造下的破毛病。万师傅呸的一声吐出一块浓厚的痰,连声喊着他的一双儿女:“小登小达,再不起来我和你妈就走了。”这天万家四口人是盘算好了去李元妮娘家的——李元妮的小弟在东海舰队当兵,正赶上在家歇探亲假,李家的七个兄弟姐妹约好了,一起在娘家聚一聚。
  小登小达却一点也没有动静。昨晚天热得有些邪乎,两个孩子挠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眯糊着了,这会儿睡得正死。李元妮走过去,看见小登手脚摊得开开的,蛤蟆似的趴在床上,一条腿压在小达的腰上。小达的脑袋磕在膝盖上,身子蜷成圆圆的一团,仿佛是一个缩在娘肚里等待出生的胎儿。李元妮骂了声丫头忒霸道,就将小登的腿拨开了。
  小登是个女孩,小达是个男孩,两个是龙凤胎,都是七岁。小登只比小达大十五分钟,多少也算是个姐姐。小登一钻出娘胎,哭声就惊天动地的,震得一个屋子都颤颤地抖。一只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头,半天都掰不开——是个极为壮实的丫头。小达生下来,只是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里,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声响,像是一头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田鼠。
  洗过了包好,放在两个小床上,一个大,一个小,一个红.一个青,怎么看都不像是双胞胎。养了两日,那红的越发地红了.那青的就越发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气若游丝了。万师傅不在家,李元妮的娘在女儿家帮着料理月子,见了这副样子,就说怕是不行了。李元妮叹了口气,说你把那小的抱过去再见一见大的,也算是告个别了,到底是一路同来的。李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达抱过去放在小登身边。谁知小登一见小达,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了小达的肩上。小达吃了一惊,眼睛就啪地睁开了,气顿时喘得粗大起来,脸上竟有了红晕。李元妮的娘顿着小脚连连称奇,说小登把元气送过去给小达了——姐姐这是在救弟弟呢。
  从那以后小达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张床上,果真借着些小登的元气,渐渐地就长壮实了。小达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给的,所以从小对小登在诸事上就是百般忍让,不像是小登的弟弟,倒更像是小登的哥哥。
  李元妮拨弄了半天,也弄不醒两个孩子,却看见两人的头底下都枕着个书包,便忍不住笑。那书包是孩子他爸出车经过北京时买回来的,一式一样的两个,绿帆布底子,上面印着天安门和首都北京的字样。孩子们名都报上了,只等着九月就上小学了。昨晚吃饭的时候他爸把书包拿出来,两个孩子见了就再也不肯撒手,一晚都背在身上。李元妮去抽书包,一抽两个孩子就同时醒了,倏地坐了起来,两眼睁得如铜铃。
  李元妮在各人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快快,早饭都装饭盒里了,边走边吃。太阳这个毒,赶早不赶晚。说着就和万师傅去推自行车。万家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二十八寸的永久,是万师傅骑的,一辆是二十六寸的凤凰,是李元妮骑的。虽都是旧车,李元妮天天用丈夫带回来的旧棉丝擦了又擦,擦完了再上一层油,两个钢圈油光铮亮的,很是精神。
  李元妮的娘家虽然住得不算太远,可是骑车也得一两个小时。大清早出门,太阳已经晒得一地花白,路上暑气蒸腾,树叶纹丝不动,知了扯开了嗓子声嘶力竭地叫喊,嚷得人两耳嘤嗡作响。万师傅的车子最沉,车头的铁筐里装的是果脯、茯苓饼、山楂糕,那都是从北京捎回来孝敬丈母娘的。后头的车架上坐着儿子小达,儿子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兜里是两条过滤嘴的凤凰烟,那是给老丈人的。李元妮的车子就轻多了,车梁上只挂了小小一个水壶,后架上坐着女儿小登。儿子是又着两腿骑在后车架上的,女儿懂事了,知道女孩子不该那样,就并拢两腿偏着身子坐在单侧。一家人风风火火光光鲜鲜地一路骑过,惹得一街人指指戳戳的——却是不管不顾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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