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采用复调小说的笔法,双线并行,一条是得了脑梗塞的萧大春在病床上对大沟村传来的消息的反应;另一条是三十年前,一位雄心勃勃的大学生萧大春返乡为了他心中设定的蓝图冲破重重阻力修桥。三十年前的时间又是碎片化的,像是一个人错乱的记忆片段,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但是故事持续行进的力量是巨大而且势如激流。几千年的文明积淀。窝里斗,嫉妒,怨恨,为了维护权威而不择手段地破坏,为了私欲而恣意践踏尊严,等等等等文明的糟粕在没有宗教信仰和尊严重视的情况下,如何完成了对纯洁、上进、全心全意的努力、美好理想的侮辱和撕裂。 作者简介: 韩向阳,男。1961年12月生。河南省西峡县人。农民出身。河南大学外语系毕业。现在西峡县广电局工作。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多为中短篇小说。曾获河南省首届优秀青年文学作品奖、河南省优秀中短篇小说奖等。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野村》、《玉米林随风起舞》。 1我打算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大沟村南边的八迭河还在不紧不慢地流淌。可是大春已经年近花甲了。关于岁月流逝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可以有各种表述,比如,时光如水,如风,如白驹,如飞矢,如飘落的树叶等那些诗人们很诗意又很无奈的说法。不过诗意归诗意,岁月就是岁月,岁月比所有那些无奈的表述还要糟糕得多。大春的岁月就是随着八迭河水淌走了,一去不复返了。面对河水,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生出许多感想和情绪,然而河水就是河水,它只管流淌……那是一条宽不过十几米的小河。大春想跨过这条河,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但是他到底没能跨得过去,倒是那条河跨过了他。八迭河水涨落有致舒卷自如,将大春席卷而去……如今大春老了,两颊塌陷,面色灰暗,身体佝偻。他患上了几乎无法治愈的脑栓塞病,偏执任性而又不可理喻的死神正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现在,我看见,大春一个人站在八迭河边,像一棵枯树,眯着昏花的双眼遥望那远去的岁月,八迭河上奔跑的季风吹动着他那花白蓬乱的头发。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知道,悲哀和忧伤充满了他的心,他的眼眶蓄满了泪水。我们能看到什么呢?说到底大春是一个白日梦患者。在他人生的六十年中,至少有四十多年生活在梦幻中,想入非非,把虚幻当成真实,认为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比如说,他想在八迭河上建一座大桥就能建一座大桥,他想把荒坡变成梯田就能变成梯田,如果想提前五十年在大沟村实现共产主义,就能提前五十年实现共产主义……是的,他追求理想,追求自由,追求了几十年。像一团火燃烧了几十年。他想飞,梦想肋下生出一双翅膀飞到天上去。三十年前,在八迭河宽阔的河滩上,他用帕瓦罗蒂那样的发音方法喊叫:“我要飞,在天上飞……”他迎着河滩上欢快地奔跑着的夏风,展开双臂,就像展开了一双翅膀。在他叫喊的时候,我站在远处看着他,感到好像他真的要飞起来,飘飘悠悠地飞到天上去。2他那样叫喊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不过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没有能力以那种方式叫喊了,自然也飞不起来了。当然,按照聪明人的说法,人之所以不能飞翔主要是因为没有羽毛和翅膀。但对于大春来说,眼下的主要问题是他患了脑血栓(CT片上显示出的栓塞点密如繁星),身体的左半边像是突然死掉了,动也不能动。别说是飞,就是端端正正地坐起来也很难办到,如果没有人搀扶,一坐起来就像坍塌的雕像一样向一旁倒去。可是他偏要飞,一个劲儿地想飞。我看见他时,他正仰面躺在床上,右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那手势看上去像风中的纸幡一样空洞而虚无。平时喜欢半眯着的两眼这时瞪得很大,贼一样直勾勾地闪闪发光着,显示出一种对于天空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他的脸膛像是在夜深人静时被舞台灯光照射着,瓷器一样反射出怪异的光亮。那些光亮有些刺眼,却浮在表面。“起来啦,起来啦,飞起来啦,飞起来啦……”左边的那一半身体当然无法移动,不过他以为自己的两只胳膊都在飞翔。他一边“飞”一边叫,满脸酡红,兴高采烈,像喝醉了酒一样。“起飞啦!起飞啦!飞呀飞,飞呀飞……”我走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屋时,大春一眼就看见了我。他神志迷乱,某些感官却更加灵敏,像看见久别的亲人那样,他的眼睛和脸膛突然间光芒四射,脸颊上居然出现了一抹红晕。他盯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个劲儿地追问我:这样飞,到底、到底可以不可以?我感到一股刺鼻的臊味扑面而来:大春小便失禁了,尿水流了半床。大春的侄儿国生站在旁边,紧张兴奋又茫然无措。当大春高喊飞翔时,国生也高高地踮起脚,情不自禁地引体向上。听到三爹那些颠三倒四天上人间般的呓语,国生感到无比惊惧,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在整个大沟村,不,在整个峡口县,人们都知道萧国生正在用一台旧柴油机制造飞机。那台柴油机是三十多年前从八迭河滩上的建桥工地上退下来的。村里人说日你妈国生你是不是犯神经病了。国生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眼中闪烁着超然物外的讥嘲与高傲,当然,还有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国生的表情让村里人油然回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惨白瘦弱,表情忧郁,从早到晚都惴惴不安的中学教师。村里人一直认为国生显然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而这病无疑是从他父亲那里遗传下来的。国生的父亲萧大平,曾经做过中学教师(后来被开除了)。四十多年前,萧大平领着孩子们念书的同时突然爱上了绘画,一门心思要成为峡口县的齐白石。他用草纸钉了几个又厚又重的大本子,比照着《芥子园画传》画了许多不长毛的石头和歪歪扭扭的松树。到了1967年,他又画了一棵近乎枯死的弯腰松树。萧大平因为这棵弯腰松树被打了右派,最后在一棵弯腰松树上上吊自杀了。飞翔在萧家这个家族里肯定是遗传病。大春的这个侄子就一直在做飞翔的梦:他用三角铁焊接出一个类似飞禽的骨架,装上两扇胶合板做的翅膀,从一个高坡上俯冲,在一道悬崖前面打了个旋之后向上攀升,最后一掉头,飞到美国去了……大春的老婆显然还不知道丈夫病到何种程度,站在床边唠叨不休。“吃饭时还好好的!吃了一半,他说:我想睡觉,我想睡觉……说着他就去睡了。等我吃完了饭,听见他喊:哎呀,哎呀……进屋一看,他就像中弹的兔子那样在床上折腾……”她反反复复讲着大春发病的过程,细致入微地描述那些细节,好像不把这些细节说清楚就会有人怪罪她似的……我俯下身子问:“三哥,你咋了……”大春显然被这个问题问愣了,像被突然提问的小学生那样看了我好半天。“也不知咋了,干急就是飞不起来……”我看着他,我意识到,现在的大春已经不是大春了,那个真正的大春也许还没有死,但已经没有了。“飞不起来?能坐起来吗?”大春又瞪着眼看我,像在拼命地想一个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突然间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身体徒劳地折腾着,像一只仰面朝天垂死挣扎的甲壳虫。不过大春的情况比甲壳虫更糟,他的四肢只有半边能够活动。他只得放弃了,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睛看着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一股类似液体的东西涌上了我的喉咙。我对国生说,赶快送医院吧……在我们大沟村的上空,天空呈现出一种柔和、生动、愉快、伤感的蓝色。这种蓝色以一种遥不可及的高度悬在头顶上,产生出一种叫人直想撒尿的奇妙效果。大春兴高采烈,仰躺在架子车上,看着遥远而博大的蓝天,一路上高谈阔论,口若悬河。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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