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第一人民医院发生一起心脏介入手术的死亡事故。死者是位高龄患者,整个手术流程亦合乎规范,医院将此定为正常的医疗事件。但死者的家属拒绝接受医院的结论,要求彻查。鉴于死者家属是省报记者这一特殊身份,医院同意配合家属聘请国家级专家复查整个手术。是患者体质不良?是医生操作失误?一个简单的手术卷入了国内多个著名外科专家,最后的真相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与此同时,拥有最高市场占有率的美国介入类产品第一品牌商正为中国市场上出现的一个现象而头疼不已:从非正常渠道进入的同品牌产品,悄然而快速地吞噬着市场份额。是谁在幕后操作?渗入的几率有多高? 两个不同目的的调查各自周密、精细地展开。医生、医疗器械代理商、国际品牌商、销售员、公安……各路人马纷纷介入,关于医疗器械经营的黑洞此时才露出冰山一角。 作者简介: 罗平,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曾任报社、杂志社编辑。经历几年的旁观者生活后,想深入了解真实的商业世界,于是返回母校“回炉”,修读工商管理学,并先后在外资广告、贸易、文化出版、投资、高科技公司担任中高层管理职务。目前暂定居于香港。作者笔法老炼,文字干净,故事精彩,一读就上瘾。 网友:总是有理 一 早上6点15分。 高强在桃木椅上坐下,将右脚轻轻架上左腿,丝绒拖鞋无声地耷拉下来,在右脚上懒懒地晃动了两下。高强微闭着眼睛,小心地用舌尖融化第一滴浓涩的黑咖啡。 作为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常务副院长,每天只有在这一刻,才是高强完全不被打扰、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私人时间。在这十几分钟里,高强用来享受一小杯醇郁的黑咖啡,两片散发着黄油特有的清香、烘得些微金黄的全麦面包,还有光滑的桃木餐桌上跳动的阳光。 在德国第一次从导师夫人手中接过滚烫的黑咖啡时,高强暗暗地皱了皱眉,既无糖也无奶精的黑咖啡,对于只喝过速溶咖啡的高强来说,味道过于苦涩,连余味都是辛酸的,现磨咖啡的口感也和他习惯的速溶咖啡不同,谈不上丝滑,反而有些粗粗粝粝的。出于礼貌,他慢慢吞吞地喝完了自己人生中这第一杯黑咖啡。随着“手艺”的长进,他开始不排斥黑咖啡了。有一天,观摩完导师的手术,他步行返回宿舍,一路回想着手术的细节和导师手法上的种种精妙,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轻轻地吹着手中热腾腾的黑咖啡上漂浮的些微水沫,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苦涩、浓烈又回味悠长的黑水。妻子笑他只喝了一年的洋墨水就染上了一个改不掉的洋毛病。儿子尝了一口黑咖啡后很认真地说:“这是老爸的忆苦水,他是提醒自己好生活来之不易,不要忘记过去吃的苦。”高强笑着踢了儿子一下,这小子把自己平时教育他的话反扣到自己身上来了。不过,儿子的话多少也点中了高强的心思,他说不清“黑咖啡加面包”是出于自己胃部的实际需要还是自己的精神需求,日复一日完全相同的早餐仪式和味道让他时时想起求学时的心境和一早确立的目标,让他每天从充满了嘈杂、琐碎细节的现实逃回到遥远、沉静的黑森林。虽然每天只有短短十几分钟的“出逃”,但随着他的社会地位的上升,“出逃”的必要性不但没有丝毫的减退,反而日显重要。 大饼、油条、肉骨粥,这些他年轻时吃的早餐当然更能要他日渐老化的胃部感到熨帖,可它们的气味与这座城市的空气是如此的不可分割,无休无止地日缠夜绕,它们无力带他脱离日常的轨道,哪怕只是十几分钟虚无的出轨。所以回国后,尽管当时在偌大的省城要买到上好的咖啡豆、纯正的全麦面包不是件易事儿,可高强还是想方设法地维持了他的高记德式早餐。现在,再好的咖啡豆和全麦面包都不难买到,而且不知从哪天起,这些都无须他再操心劳神了。高强不得不承认“无欲则刚”的老话是多么的有道理,一个人只要有所求,无论多私密、多细小的要求,那些有求于你的人总能想方设法地打探出来,然后用各种得体的方式、得体的语言让你都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的小礼物,比如咖啡、面包之类。 高强放下面包,端起咖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电话响了。 “我知道了。”高强简短地结束通话,回到黑油发亮的桃木餐桌旁,小心地掰碎面包,一阵丝柔细滑的麦香倏地钻入他的鼻腔。如同当年作为临床医生时每次手术前的准备工作一样,他日日按相同的步骤享用相同的早餐。 今天,不能,也不会例外。 放下电话,胡岷山立刻冲出家门,老婆在后面大叫着把他的包扔给他。跑到巷口,刚巧有人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胡岷山大步上前,拉开车门,抢钻到司机旁边的位置上。拦下车的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对着冒气的车尾大声叫骂着。 胡岷山神情专注地指挥司机绕道,然后他一边拨打姐姐的电话,一边飞快地将油饼塞进嘴里。早晨8点,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胡岷山催促司机一会儿向左插队,一会儿又变回右道,司机有些不耐烦了,说:“哥们儿,这要是追尾了,怎么算呢?”胡岷山恨恨地吞了一口油饼,直盯着前方。 “高院长早!”一见高强走出电梯,几个护士立刻停止了窃窃私语。 “今天你们几个早班呀。”高强一如既往地温和一笑。 早就等在电梯边的主任秘书迎上来。 “你们程主任呢?”高强收起笑容问。秘书还来不及回答,他就径直转身走向了心血管科第一副主任程旭升的办公室。 “程主任一直在等您,刚刚才被叫去听电话了。”秘书“噔噔噔”地踩着高跟鞋紧跟在高强身后。高强稍稍侧头向后瞄了一眼,秘书赶快踮起脚尖走,说:“今天有接待任务,所以……” 高强没吭声,赶在秘书之前亲自按下了程旭升办公室的门把手。 “好,好,高院长已经到了。”程旭升放下电话,想将高强让到自己的座位上,高强摆了摆手,直接站到了程旭升的办公桌前。 看到程旭升紧张得有些扭曲的脸,高强禁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装潢考究的小会议室里,空调温度调得不冷不热,空气里流转着茉莉花茶的香气。胡岷山的整个身子都压到了斜扶在会议桌上的两只手臂上,他只坐了椅子的半圈边沿,椅子被压得翘了起来,自己却不觉得别扭。 值班医生和护士长向胡岷山姐弟介绍了事件的经过:早上6点,值班医生巡视病房时,发现胡岷山父亲的情况有些异常,立刻通知了主任医师,当即安排急救,但抢救无效。 病人的死因是:术后并发症。 “你们昨天不是说手术是成功的吗?不是说请的是全国最好的医生吗?”胡岷山一下子蹿起来,身下的椅子随之倒地,在厚实的地毯上砸出闷闷的一声回响,“找你们程主任来!”说着“啪”的一声,他将记者证飞甩在会议桌上,证件不偏不倚地射中茶杯,然后打个转滑到了护士长面前。茶杯摇晃了几下,倒了。 胡岷山的姐姐哭出声来,护士长赶紧起身将纸巾盒放到她面前。 二 冯继一早到了医院,稳稳地找了个相对隐蔽的车位。三甲医院的停车位就和它的病床一样抢手,晚来几分钟就找不到车位了。冯继打开纸袋子,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悠然地透过车窗看着源源不断涌入医院的人群。 一辆白色的别克商务车从不远处的车道上慢慢驶过来,冯继觉得这牌照号码有些熟悉,他微眯起眼睛,把头伸过方向盘,看了一下那车的驾驶员,是老安。老安也是个代理商,冯继的销售员小徐介绍他和冯继谈过生意,之后大家接触了几次,但至今没有真正的生意往来。 无意中撞见老安,冯继很好奇:老安来这里做什么?这儿不是他的“地盘”,难道他想在这家医院里也插上一脚?冯继又瞄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嘴里含着早餐一下子嚼不动了,竟然是海伦娜。她怎么会和老安在一起?老安连这么难搞的海伦娜也搞定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老安一定知道这家医院是条大鱼,他是想抄自己的后路来瓜分这条大鱼吗? 老安专心地找着车位,海伦娜低着头,好像正玩着手机,白色别克慢慢地从冯继车前经过,俩人都没有注意到冯继,冯继则满腹狐疑地向它行注目礼。 手机铃响,冯继低头一看,是小徐。 放下电话后,冯继顾不上去分析老安和海伦娜的来意了,小徐的电话暂时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猜想自己过一会儿和医生的谈话内容将和平时有些不同。 冯继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剩下的早餐,脑子里却飞快地想着可能出现的状况和应对之策。小徐刚刚通报的事情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再了解,这个现在不着急,回办公室再一一处理。但自己即将拜访的医生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事了呢?如果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冯继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这家医院心胸外科的“第一刀”黄萌的脸。 黄萌的脸圆成一团,白白净净的,像是一直保留了婴儿肥,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埋头书斋的学者,淡色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细长的眼睛经常笑得弯弯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冯继多次在走廊上或是办公室里看到黄萌被病人和家属拦住询问,这时的黄萌总是胸口微微一含,先低头耐心地听着,然后轻声细语地回答,好像面对的是自己的学术导师。医院里天天有来访的医药代表,多得令不少医生心生厌烦,但冯继从来没见到过黄萌对哪个代表当面露出过厌烦的神情。 如果只是初次接触,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走路都微微低头的人就是以手术台上的快、狠、准而闻名的“第一刀”。省内外的许多权贵们,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们,甚至是有幸和权贵的外围的外围沾上点边的人,一旦有相关的病患需求,总是点名要来个“第一刀”。冯继猜想他们看中的不仅是黄萌的技术,还有黄萌的低调,据说黄萌自己从不谈论他给哪位政要或名人动过手术,若没有助理医生或护士“泄密”,旁人也就无从知道他和上层的广泛和密切的关系。这在新晋名医中显得非常少见,不少医生是一出名就变得多少有些“匪气”或“霸气”或“官气”或“痞气”,或忙着用“洋气”掩盖“土气”。就拿这停了满院的车子来说,一般像黄萌这样的名医,即使是那些名气远远不如他的医生,也早就开上了各式名车,有些甚至都换了好几茬的品牌了,可黄萌依然住在医院的宿舍里,每天步行上班。有些人觉得黄萌有些做作,是故意放低身段以避嫌。冯继倒觉得步行比名车更符合黄萌的气质,这个人不拿手术刀的时候浑身就透着一股老僧入定般的散漫气息,实在难以将他与车的刚性和速度联系起来。 “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冯继想不出其他更能描述黄萌的词语了。只是,国人喜欢用对比的一组词来语调优美、押韵地编织处世金言,也喜欢用反义的方式来幽默地实践名理,那些整日将“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张贴在自己身上的人,常常抓住各种机会在公众场合张牙舞爪,而真的落实了这八字金言的人反倒令人生疑。黄萌至今只是个副主任,以他的技术、才能和背景,早在几年前就可稳稳坐上科室主任的位置了,如无意外,若干年后就可升迁为副院长,但当初他却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别人打破头都想要的机会,明确表示没有从政的兴趣和计划,只愿好好做个医生,连这个副主任都是后来的正主任强制提拔的。可是,医院内相信黄萌“只想做个好医生”的人并不多,人们仍然免不了要猜测黄萌的表态和举动是不是别有“大图”。 冯继觉得黄萌确实是别有“大图”的,而且他还非常欣赏黄萌的这个“大图”:做个行政领导,只是场面风光,实际上不但容易荒废业务,还得时时劳心劳力地应付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问题,躲明枪避暗箭,就算没有意外,顺利地退休了,最终也不过就是得到一定级别的待遇而已,若是中途意外落马,那一辈子的辛苦就会付之东流,不但连名声而且连手艺都保不住。倒不如安心做个医生,精研业务,善待病人,积累的丰富的临床经验和技术还能传给一批后生,赢得无数美誉,同时黏在业务岗位上又可以“闷声发大财”,这样一举几得,既赚名声又赚实惠,怎么不是值得奋斗的“大图”? 对黄萌的“大图”,冯继一开始并不确定,也是一点一点地琢磨出来的,但自从在妙觉寺“巧遇”黄萌后,冯继对此就深信不疑了。他喜欢黄萌的“大图”,更希望所有的医生都有这样脚踏实地的“大图”,这样他才能获得可以持续增长的机会。 冯继从座位旁抽出一张湿纸巾,双手交替着仔细抹擦一根根手指。他看着没有一丁点油腻的手指,忽然发现自己的这个举动像极了黄萌,他不止一次看到黄萌这样子擦拭他的手。 冯继基本是每周一次拜访黄萌。黄萌的办公室很大,不过是和一位退休返聘的老医生合用的。听说那位老医生退休前是科室的副主任,虽然排名比较靠后,但也是副主任,可返聘后安排给他的却是个机动的位置。黄萌主动提出请他和自己合用办公室,说分给自己的办公室太大了,空落落的,有些浪费。老医生倒也不客气,把所有家当都搬了进去,毕竟黄萌曾是他的手下,后辈小子,谦让是应该的。黄萌就这样成了科室内唯一一个没有独立办公室的副主任。不过,老医生坐在办公室里的次数有限,即使来上班,大部分时间也都在门诊,如果不是老医生的办公桌上有时放着满满一大杯泡着枸杞菊花的雀巢咖啡瓶,冯继根本不会注意到那张办公桌是有主人的。老医生办公桌上的两边都堆了高高的资料,中间的“谷地”里竖着细长的雀巢“茶杯”,偶尔还有一束鲜花,背后一排靠墙的大文件柜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学术资料、奖杯、纪念品和卷起的锦旗。相比这张办公桌,黄萌的倒反而像是没人使用似的,只放着一叠便笺、一支笔、一个同样透明的雀巢咖啡杯做成的茶杯,只是里面泡的不是红艳的枸杞和盛开的菊花,而是透着黄亮的一片片在水中竖立的绿茶。黄萌的办公桌面向一堵白墙,背对着老医生,墙下是一张木制的三人靠背长椅。办公桌靠墙处、面向大门摆放着一尊木刻的佛像,冯继第一次到访就注意到了这尊佛像。佛像虽然只有手掌高,但用料上乘、雕刻十分精致。佛法无边,后来真是这无声的佛像为冯继指点了攻下黄萌这座城池的迷津。 每次冯继总是踩准了点儿去拜访,黄萌总刚好回到了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他穿着无领的套头衫、配套的白色宽脚布裤,赤脚汲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双手插在布衫的两个大口袋里,如果这一身布褂用的不是医院特有的白色和款式,会让人以为他是位刻意追求返璞归真的大款或是如假包换的农夫。看到冯继,黄萌微笑着将他让进办公室,让他坐到办公室内唯一的“沙发”上,自己轻轻搬把木椅子坐在冯继对面,距离远得刚可以听清彼此的轻声交谈,又近得不至于显得局促和狎昵。然后黄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仔细但迅速地擦擦双手,接着推一推眼镜,看着冯继。 黄萌每次的开场白都是本周的手术计划,这一点和别的医生不同。很多医生都喜欢炫耀一下最近成功的手术,或是“刺探”一下同行解决某些难题的方法,或是直截了当地要求冯继提供考察、开办培训班之类的赞助,只有黄萌从不提这些——当然,如果冯继主动提出,他也不反对。黄萌的本周计划很详细,包括可以用到冯继说代理产品的数量,大概的规格、尺寸,送达日期等等。冯继只需要一一记下,不在数量上讨价还价,这个方面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谈判的必要。黄萌是个拿捏很有分寸的人,什么手术用什么品牌的产品,同类手术如何均匀使用各品牌产品的数量,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平衡标准,不会受品牌商或代理商的影响。 这样的“每周例会”由两部分组成:一是黄萌说、冯继记的纯业务性质的交流;一是无须言语表达、只需几秒钟就能完成的行动交流,一个一递一接的连续动作。这个动作从第一次“例会”的两个月后就开始重复了。冯继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拜访是在4月底,第一次递送是在7月初,中间相隔两个月,却是从春入夏,让当时的自己感觉这个时间跨越非常的漫长。那天,他递上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内附注明了日期、规格、数量的详细清单,他知道心细如黄萌一定会仔细核对,不需要自己啰唆的。 黄萌接过信封,没有当场查看,也没有装模作样地推辞,依旧轻声细语:“谢谢!” “应该的,应该的,您客气了!” “这样做其实不好,我也明白,可我也是没办法,”黄萌显得更加腼腆,“医院的工资加上津贴和奖金都很少,工作量又那么大,你也看到,每天都是那么多的病人。” “是呀,是呀,现在做医生的很辛苦。”黄萌说的是实情,冯继的应和也不是矫情,当初冯继自己就是因为收入太少才从医院辞职的,然后利用自己的专业背景、对医院的了解和人脉,做起了医疗产品的代理。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很少有医生敢直接收取病人的红包,但医生的“奖金”还是一分不能少,那就全得靠销售商们自觉而慷慨的“赞助”了。 “你们的赞助费我得分给下面的医生和护士,一次手术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他们也很辛苦。” “您不容易呀。您觉得什么时候需要带那些医生和护士出去玩玩,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只管招呼,我来安排。”其实不需要黄萌吩咐,冯继早就时不时地塞个购物卡、交通卡给医生和护士了,这样做使得他不仅可以在这个科室里出入自由、扫除各种人为的障碍,还得到了很多黄萌不方便或不愿意透露的消息,比如黄萌办公桌上佛像的来历就是护士长告诉他的:黄萌治愈的一位病人几次送红包给黄萌,都被黄萌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后来这病人打听到黄萌信佛,就特意请了这尊佛像给黄萌。冯继觉得这人不送鎏金镀银的佛像,选了尊本色却上乘的木雕,黄萌又愿意摆出来,说明这人送对了、送准了。 每当冯继有“赞助”时,类似的对话都会在两人之间重复一遍。两三次后,冯继觉得黄萌不是太过提防就是虚伪: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人,坐的又是这样客气、中性的距离,即使有人突然闯入,也不会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不可告人的关系,何苦每次都要演戏呢?但随着交往次数的增加和交谈内容的丰富,他逐渐理解了黄萌的做法,这是一种“惭悔”:黄萌只有将所有客观理由陈列一下,才能减轻他内心的不安和某种道德上的压迫感,然后才能再次心安理得地收下冯继的信封。想通了这一点,冯继就耐心地扮演分配给自己的“神父”角色,一个穿着一身黑袍的“神父”角色。 但今天,因为刚才的那个电话,剧情也许就会不同了。 三 刘逸才有些怔怔的: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呀!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了。 一种熟悉的声音从窗外隐隐传来。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是海浪声,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海南。 他从身边抓起一个枕头垫在头下,打量着身处的房间,觉得有点像又不太像他下榻的那一间。酒店住多了,千篇一律的格局,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没有任何特色的天花板,让他分不出这一间那一间的。为什么天花板一定都要刷成白色的呢?为什么不可以把它们涂上不同的颜色呢?比如蓝色,橙色也可以呀,哪怕棕色都比白色强,至少可以有些区别。我要是天花板,就要求把自己刷成——刷成什么颜色好呢?刘逸才有些不高兴地想着。 洗手间有些响动,刘逸才盯着那里看了会儿,没有人出来。他侧转脸,闻了闻抓过来的枕头,想起来了。 他是昨天傍晚到达三亚的,今天上午需要在当地医院主刀一个手术。在当地医生陪同下,他先到酒店冲了个凉,然后马上就去看了患者。患者的状况和先前通过电话、电邮图片中了解的情况接近,变化不大,他拟定的手术方案和随身带来的产品应该是适合的。刘逸才稍稍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开始核对术前、术中和术后的工作清单,叮嘱助理医生严格按照清单上的项目进行准备工作。等到刘逸才做完这一切具体事务,当地几名医生就带他来到了一家临海的酒店吃海鲜大餐。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主刀,当地医生很熟悉他的爱好,为他点了瓶上好的红酒。 刘逸才好喝红酒,这点嗜好品牌商、代理商和请他去异地主刀做“飞行手术”的医生们都知道。他不是浅尝辄止的简单喜欢,也不是附庸风雅随潮流地炫耀品味,他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这闪耀着浓烈血色的美酒。 刘逸才第一次品尝红酒是在20世纪80年代,那时他还在求学中。他随父母去拜访一位旅居海外几十年的亲戚,在亲戚家,他喝到了父母口中偶尔提到的咖啡。他不喜欢这种褐色的热饮,觉得不加糖和奶的咖啡有股烧焦了的麦乳精的味儿,加了奶精却又有些发腻。而当他的舌尖刚刚触碰到葡萄酒、还没来得及回味时,他就喜欢上它了,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酒。后来,他接触的红酒多了,也就知道亲戚带回的加州红酒只能算是红酒中的入门品,但这个来自新世界的入门品真的为他开启了一扇大门,他自此一头扑进红酒中,利用各种机会收集资料、品尝红酒,甚至还做了品酒笔记,详细地记录品尝过的品牌、出品酒庄、年份、种类、口感等等。他对红酒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属于它,属于它所代表的古堡、世家的优雅生活。当然,若有美女赞扬他见多识广、品味高雅时,刘逸才都会谦虚一把,自嘲地说红酒只是洋农民站在黑泥中采摘葡萄,然后赤了双脚踩踏出来的,本质上和中国农家自己酿制的米酒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心底还是很骄傲于自己对红酒的了解和热爱。他最得意的事情之一就是“以酒打败美帝国主义”。有一次,奔士中国区总经理钱姆士小范围地宴请业内赫赫有名的几位医生,点菜时,钱姆士礼节性地询问大家是喝加州红酒还是贵州茅台,这一问句让刘逸才断定钱姆士不懂红酒。有医生点了茅台,大多数都表示客随主便,加州红酒或茅台都可以,等大家说完,刘逸才淡笑着报出几个红酒名,问侍者是否有某些年份的红酒可以用来配钱姆士点的菜。让他遗憾的是,那家酒店只有一种勉强算得上有些名气的红酒,但就是这样的酒却让钱姆士不止一遍地说这是他喝过的最不错的红酒。趁着酒劲儿,刘逸才用酒杯斜指着钱姆士说:“你是个典型的美国人。美国有很多方面是世界第一,你们奔士的产品是,你们教给我们的技术是,但论葡萄酒,你们不是第一,你们加州最有名的纳帕山谷的葡萄酒,比起欧洲来还是差远了,就是价格便宜。再说,你们加州的酒,还有澳大利亚的,都是用大机器生产的,便宜是便宜,但喝起来就比法国那些手工酿制的差好多啦。”刘逸才见钱姆士和其他几位听得专注,继续发挥,“你们美国人是很会赚钱,把血管、支架卖得遍地都是,靠销售量取胜,这一点欧洲人做不过你们,但这个方法用在葡萄酒上就不行。收集你们的加州红酒是会赔钱的,不像法国好酒庄出产的酒,一个年份的酒喝掉一支就少一支,所以买来收藏是能增值的,你们加州的红酒就只能一口干喽,藏不得的。”后来,只要有刘逸才在,钱姆士就绝不点加州红酒,他还专门让奔士欧洲分公司的同事到法国著名的酒庄采购了一箱不同年份的上好红酒,漂洋过海地赠送给刘逸才品赏。 每次回想起钱姆士红扑扑的脸,刘逸才就会想到自己的小学课本中收录的毛主席的一句话: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而且是没文化、没品味、没历史的纸老虎!”他狠狠地加了一句,随即却又悻悻然:有钱的纸老虎照样能发威呀,至少可以用钱去买老牌帝国主义的文化,而有品味却只能算发展中的自己,若靠医院的那份工资,想收些帝国主义文化的衍生品的衍生品都力不从心,这世界的不公平不但在于贫富,还在于品位低下的人却幸运地占有了品位的代币。 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飘出来的水汽中裹着一位女子。“醒啦?”她来到床边,俯身捏了下刘逸才的脸,轻笑着转过身去。 昨晚,刘逸才没吃多少海鲜,但他几乎包揽了四分之三的红酒。同桌的医生正讲着当地的轶闻,刘逸才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不远处另一桌上独自用餐的清丽女子。他没看清那女子的具体模样,倒是看清了她手边的那瓶红酒,“有品味!”他暗赞一句,朝那女子笑笑,女子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同桌们一见,立刻压低声音向他开起了玩笑。 刘逸才往自己杯中加了些酒,端起酒杯隔空向那女子敬酒。他觉得自己的这个举动很绅士,姿态很风雅。出乎他意料的是,女子无声一笑,端起了酒杯回敬。 “有戏!”刘逸才低声向同桌说,然后起身来到那女子桌旁。他站着和女子聊了一会儿她喝的酒,然后说自己住的酒店离这不远,请她赏光移步,继续品酒。女子一笑,答说不用那么麻烦了,自己在这家酒店订了房间,带酒上去就可赏海景品美酒。于是刘逸才随她上楼。 现在,女子换上了剪裁合身的套装,与昨晚的风情大不相同。刘逸才望着她的背影,有些疑惑: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换上正式的套装呢?难道夜晚她只是兼职,赚个外快?这让他立刻想到了眼前的现实问题:该支付她多少费用呢?他一边盘算着,一边暗骂小徐。如果小徐这次也一起来了的话,那么现在这么低级的问题就不用自己伤脑筋了,更不用自己付出真金白银了。 刘逸才清了清嗓子。女子正半扭着头戴耳环,身也没回地说:“你继续休息吧,下午3点前退房就行了,我得先走。” 刘逸才遇见过酒店订房的女子,但让他退房的这还是第一个,他有些担心:这房费是不是也得自己付呢? 穿戴整齐的女子返回到床边,从精致的钱包里拿出两叠纸币放在床头柜上。“呃?这些……”刘逸才愣愣地问。 “行情价嘛。”女子拉上箱子,掩上门走了。 刘逸才好一会儿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纸币,不清楚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从今天起他的猎艳进入了全新境界。 卫生间的洗脸台上放着一瓶没开启的红酒,一张淡黄色的写着“美酒醉佳人”的便签粘在瓶身上。这是他的笔迹。昨晚上来前他特意多点了瓶酒,但这女子房里的酒却比酒店的更好。 刘逸才望着尚未退却雾气的镜子中的自己,难以相信镜中人才是这一次的“佳人”。 他洗把脸,打开手机,电话立刻响了起来,似乎就等着他开机的这一秒。 “刘主任,您在哪?”是当地医生。 “酒店。”刘逸才看看手表,离手术还有3个小时,按惯常,他会提前1个小时到达医院的。 “酒店?那——您没遇上警察?” “警察?没有呀。”刘逸才觉得有些晦气,这医生也太不懂事了吧?在三亚找个小姐就能引来警察?这也太浪费公共资源了。何况自己这次找的也不是什么小姐,而是正儿八经的“白领丽人”,两相情愿的事情,警察也要管吗?刘逸才听出电话那头的医生松了口气,就问:“我怎么会和警察扯上关系了?出什么事儿了?” 医生告诉他,因为这几天医院恰巧请了些客人,人数比较多,秘书订房时为了凑够身份证,就顺手用上了自己家属的身份证号,其中包括她弟弟的那张,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弟弟是被通缉的经济犯。而分给刘逸才入住的恰好就是用这张身份证登记的房间。当地警察接到报警后连夜安排抓捕,结果补了个空,于是顺藤摸瓜找到了医院。 妈的。刘逸才有些扫兴地拎上酒坐到面海的阳台上,一大清早,一惊一乍的,他需要来些好酒来给自己定定心、压压惊。 在海边长大的刘逸才从不厌倦看海,他最喜欢清晨和傍晚的海面。清晨,在太阳出水之前,海面上涌动着难以言说的一股兴奋劲儿,是那种知道一件大事即将发生、却又只能窃窃私语的兴奋劲儿。高考前的那一年,每天清晨,刘逸才骑车去学校,只要一拐上海滨大道,这股兴奋劲儿就会透过有序的海浪声传染给他,使得备考的那一年里他几乎总是高高兴兴、状态良好的样子。傍晚的大海,宁静得有些寂寥,刘逸才虽不通诗文却也能感到无着无落的忧愁,只是那种伤感和现在的心境相比,才真的印证了什么叫做“少年不知愁滋味”,好像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社会地位的提升,就越能体会大海面对着太阳下沉的那股子情绪,也就越盼望着看到新一天的大海。 刘逸才犹豫着给自己的酒杯加满酒,两个多小时后还有一个手术等着呢。 “湿冷的海雾不正适合饮酒吗?”他的耳边响起一位日本专家的话。多年前,医院请日韩专家来指导,刘逸才负责具体的接待工作。手术当天的早上,刘逸才一走进专家下榻的房间,就看到两位年过半百的先生西装齐整,配套的领带挂在沙发背上,正面对面地盘腿坐在沙发上喝着酒,茶几上放着两瓶茅台酒,茅台特有的浓香一下子钻进刘逸才的鼻腔里。看到刘逸才惊讶的表情,日本专家一手举起酒杯,一手快乐地指着他叽叽咕咕地说出了这句话。 让刘逸才印象深刻的不是这两位专家如此贪恋茅台,而是在当天的手术中,刚刚在车上还掩盖不住醉态的两位专家一进入手术室,居然立刻没有了丝毫的酒气和糊涂,在后辈们敬仰和专注的目光中,出刀一如以往的迅速、精确、稳健。手术过程中,当专家的刀伸向病灶时,在一旁的屏幕上突然显示了在之前的检查中未被查到的小肿瘤,两位专家互相交流几句后就给出了方案。刘逸才一直希望在自己的手术生涯中,也能有这样过程曲折、结局完满的经历。他希望当这种意外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也能如这两位专家一般呈现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翩翩风度,给旁观的小子们留下深刻、利落的刀光一闪。 今天坐在晨雾尚未散尽的海边,红酒在舌尖慢慢地变得温暖、醇厚。电话又响。刘逸才看了一眼,是小徐。心想:这家伙盯这么紧干吗?这里的产品用完了,钱自然会让医院即刻打过去给你们的,哪次有拖欠了?盯这么紧。 刘逸才把电话扔到一边,让它自顾自地响着,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平时只要他人在办公室里,一天得接待几个小徐这样的销售代表,一般他都是客气地应付一下,给每个销售员平均5至8分钟的时间。时间太短了,他们会觉得他心不在焉,只是敷衍敷衍他们;太长了,他有限的工作时间也不允许。对于销售代表,他礼貌但不重视,他明白老板们派销售来的最大目的就是和医生们混个脸熟,别忘了他们公司。但真正有含金量的赞助不会来自于这些一线的销售,他们没这个权力,决定权都握在他们背后的代理公司的老板和品牌商手里。如果这个电话是小徐的老板冯继打来的,刘逸才就愿意放下酒杯接听一下,他知道像冯继这样的老板一般都故意和医生保持些距离,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一旦亲自出马,就说明一定是大大地有求于医生,也必定能大大地回报予医生。至于小徐这样的一线销售,主要的工作就是日常联络,当然另一重要的作用就是可以帮医生支付一些没有名目的费用,比如这次的“佳人”如果不是刘逸才本人,那佳人的“劳务费”是需要小徐想办法报销的。 电话顽固地响了一阵后,歇了。刘逸才给当地医生发了条短信,告诉他们自己45分钟后到达医院,然后关闭了电话。 刘逸才喝完一杯,忽然觉得自己当年暗暗认为那两位专家是“宝刀未老身已衰”,这实在是种未经世面的幼稚想法,年轻的优势是无所畏惧,年轻的劣势便是轻率可笑。外科医生是世界上最孤独、最需要持久的勇气和最私人化的职业之一,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得非常柔韧和皮实,才能无惧于过去或大或小的失误,无视于或大或小的可能结果,在密集呈现的血淋淋的肉体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刀来。出刀的那一瞬间,你是完全孤立无助的,无论手术室里有多少助理医生和护士,也无论有多少先进的辅助设备,那一刀是百分百地需要以你一己的判断和力量来完成的。刀下冤鬼或妙手回春,只在刹那间的刀起刀落。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每隔两三天甚至一两天就得如此这般孤军奋战一次的话,你内心郁积起的巨大压力和无法抑制的恐惧必须为它们找到暂时的宣泄口——美人、美酒,或是其他能把你完全淹没,让你一头扑入彻底忘却手术的东西。 可即使你控制住了自己心中培育起的敌人——恐惧,你还得面对另一位更强大的、无人能够战胜的对手——时间。时间让你积累起经验,却在你到达经验的顶峰时将你的身体骤然推向衰老,犹如飞人步伐迟缓、舞者难以跳跃,而你,一名外科医生,满腹成功的案例,银发闪闪,双眼深邃,风度美妙得让老少患者都视你为最后的希望,但你却开始双手颤抖,微微的、旁人难以察觉的、却是致命的颤抖。 无情吗?可笑吗?事实如此。 所以,必须在双手开始出现第一次颤抖之前回到现实,回到眼前的美酒和美景,回到为自己设定的生活目标——海边的房子和像太平洋的呼吸一般绵绵不绝的上好红酒。 房子的大小、位于太平洋的这一边还是那一边,红酒的质地、数量,这一切都需要用钱堆出来,能堆多久、能堆多高,取决于他的双手,他的白皙、修长、无一丝赘肉的、现在看上去依然年轻的双手。 刘逸才品完了整瓶葡萄酒,用两个手指将酒杯举到半空,凝视着,突然,一松手。 “啪”的一声。 依然精确、平稳、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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