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岁的单身白领奈加子因工作认识了与自己同姓同岁同生日的重信,二人却也没有发生恋情。每日各自面对着一地一堆鸡毛,身心俱疲,偶尔会想起对方。通篇没有浪漫故事,也没惊险事件,只有平凡的日常,却揭示出认真工作踏实生活的活法之可贵;而生活中单位里斗智斗勇的细节也会令人会心一笑。 作者简介: 津村记久子,1978年生于大阪,毕业于大谷大学文学部国际文化学科。兼职写作数年,深味职场遭际的悲欢喜乐。 2005年,凭借小说《食人兽》获得第21届太宰治文学奖,后改名《你永远比他们年轻》在日本出版。 2008年,凭借小说《音乐保佑你!!》获得第30届野间文艺新人奖。 2009年,凭借小说《绿萝之舟》荣膺第140届芥川奖。 2011年,凭借小说《白领纪要》获第28届织田作之助奖。 目录: 白领纪要 尾上不在白领纪要 闹表的铃儿响了,不过,事先还上好了要在八分钟以后才响的一档。奈加子伸出手来摸索着够到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按了几下手机键解除了闹表反复响的功能。 其实,奈加子一直希望自己能在闹表响起来的此时此刻就能一骨碌爬起来,每晚睡前她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把闹表反复响的频率调成了每隔一分钟就响一次那一档。她真想在七点四十五分就起来,之后,还想稍微抓紧一点儿快些换好衣服,然后从切片面包袋里抓出两片来扔进烤面包机里,再趁着面包一点儿一点儿被烤热这工夫把牙刷完,同时想把脸也洗了,并往杯子里倒上橙汁,再从冰箱里面把黄油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然后把黄油涂到刚从烤面包机里拿出来的面包上。 可是就连奈加子自己也觉得,在这八分钟时间里想干完这一堆事儿简直就是在做梦。如果想把这几件事都做完的话,大概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即便如此,奈加子还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闹表只上到七点五十三分上。因为如果仅仅设定了一个时刻的话,很担心会睡过头儿;而睡回笼觉这一小段时间里那种半睡半醒的、界线稍有些模糊起来的感觉对于从被窝里爬起来这个行动来说十分必要;而且,最最害怕的,是心里会产生一切爱咋咋地的想法。 闹表又响了,奈加子皱着眉头一咬牙开始慢悠悠地但动作还算利索地爬了起来。把脸伏在翻卷起的被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呆了几秒,直到后背感到有点儿凉丝丝的了她才好不容易从床上起身下来,之后,打开了灯。 窗帘一拉开,一直被阻挡在外面的早晨的阳光就一下子涌进了这间六帖大的屋子里。 她感到有点儿恶心。 奈加子又仿佛充满仇恨一般伸出手去粗暴地把窗帘一把拉上,把阳光从房间里驱赶出去,然后从昨天收进来之后就那么堆在那儿没叠的衣服堆儿里找出内衣和袜子扔到了床上。袜子呢,进入初秋以后,她一律都穿那种同样是黑色、长度也相同的东西,所以,要想把质地上仅有一点点微妙差异的袜子每一对儿都准确配好是要费一番心血的。每天早晨她都在想:为什么在晾衣服时自己没有把它们每一双都顺手配成对儿好好地晾起来呢?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明明清楚地懂得比起洗衣服晾衣服的晚上来,必须出门去上班的早晨要更难受啊! 好不容易找出了两只质地相同的袜子后,她打开了电视。电视上还是在播放政党内部那些鸡毛蒜皮的冲突和摩擦。还是觉得恶心,嘴里面味道很不对劲儿。于是奈加子一边忍受着寒冷,一边走到了洗脸池前。地板异常的凉,也许马上就要到该找出绒线袜子来穿的季节了。 面前挂着一面镜子,可她看都不看一眼突然一把拧开了水龙头,然后双手掬起了一捧水。因为如果看一眼那映在镜子上的自己刚睡醒的这张脸,或许她一定会绝望得瘫倒在地板上吧。 把脸一伸向冰凉的水流,奈加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里踏实起来。她确认到了自己的身体依然还能从床上起来的这种感觉,尽管多得数不清的夜晚和早晨她在心里都想着真的再也不想动一下了。把脸整个儿埋在用洁面网打出来的稍微硬挺些的洗面奶泡沫里,奈加子心想真希望就这样一遍一遍地一直清洗下去。 用毛巾把脸上的水分擦掉后,她才好不容易开始抬眼看看自己的脸。因为眉毛很淡,所以,基本上算是一张可怕的脸。虽然她对自己的五官有着成筐成篓的不满意,并且这个长相也曾经遭受过别人的嗤笑,但是,奈加子本人已经和自己的脸达成了和解——因为不这么着就没法儿活下去了。比起这件事,她更觉得自己二十九岁那年长出来的左侧脸颊上的色斑似乎颜色加深了。右侧脸颊上开始稀稀拉拉地长出来的淡褐色的斑点也令她感到毛骨悚然。她曾听说过一个人脸上色斑的数量好像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根据所沐浴过的紫外线的量而决定了。怎么会有这样混账的事儿啊?一想到这儿,她真恨不得一边用双手敲打洗脸池一边大声哭出来。从十岁出头到十五六岁之间的那几年,她都没有养成涂抹防晒霜的习惯。那时候她一边隔着距离远远地看着那些不遗余力地热衷于化妆和皮肤保养的略有几分早熟的同班同学,一边冷漠地在心里想:不管怎么捯饬,娘胎里带来的一张脸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啊。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想冲着那样一个从前的自己大声骂一句:你怎么这么二啊!一个人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只要不整容也许就无法发生改变,可是,脸上是有皮肤的。脸可不是一个框架,脸就是脸! 这张脸已经疲惫不堪了。那时候没有养成涂抹防晒霜的习惯,是因为她生来皮肤就白,从来没怎么被晒黑过。现在,皮肤的颜色已经越过了白色阶段,也越过了下一步的苍白阶段,看上去甚至已经无限度地接近淡绿色了。是光线晃的?还是因为洗脸洗得过于用劲儿而使皮肤下的静脉透出来了?每天熬夜工作到半夜三点,之后稍微睡一会儿然后再出门上班去做另一份工作,如果一直过着这种日子的话,脸就会变成绿色的吗?难道真的会是这样吗? 刷完牙后,奈加子返回了起居室。可是,刚才自以为已经配好了的一双袜子到底还是错的,一只的水印格子图案比另外一只大了一些。可是,她又没有力气重新配好图案完全一致的一双,于是,就那么着把那两只袜子穿上了。拿过散乱地扔在房间一角的一套前天穿过的衣服穿上后,把两条胳膊塞进了那件眼看着已经疲沓得臊眉耷眼的大衣袖子里。一边满眼怨恨地盯着分秒不肯停歇地向前行进着的屏幕上的钟表时刻,一边关掉了电视。不过就是把遥控器举起来晃了那么一下,手臂就感觉累了。手的动作失衡,大概有些不稳了,所以,刚才描眉时肯定把眉毛都描歪了。 奈加子骑着自行车匆匆往车站赶去。至少这脚踏板总该蹬得轻快一些吧。横跨郊外住宅区的这条奈加子上下班的道路和小学生们上学放学的道路是同一条,因而每当碰到这些孩子们走着走着就毫无规律地改变行进方向或者突然跑起来的光景时,奈加子立刻就会觉得自己的脑浆好像瞬息间就会发生腐烂、仿佛随时都可能爆炸一样。正因为每到此时她都会劝诫自己不应该责怪这些孩子,所以,自体中毒才会成倍翻番。她甚至想,没准儿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因此神经错乱一下子直冲到电线杆子上面去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希望当时就能撞死。只不过骑自行车撞到电线杆子上要想马上就死掉,这恐怕也相当不易实现吧。 终于到了车站前的自行车停车棚。停在那儿的自行车又被整理得每一辆之间都隔开了一个微妙的距离,奈加子为此仍然差点儿呕吐出来。那个负责这片区域的、今天当班的夕阳红精英管理员大概是认为这样排列更易于自行车的进出,所以才好心地这样进行等间隔排列的吧。可是,就是因为他这么一弄,被挤出这片区域的定期使用的自行车才不绝于后。奈加子的自行车曾经成为那些被挤出去的自行车中的一辆。因为他们把临时使用的自行车和那些定期使用的自行车不加区别地一勺烩,统统放进了同一片区域并且整理成等距离间隔,所以,在临时使用的自行车较多的区域对那些违法停在里面的自行车进行清理的日子,停进这片区域的自行车就会大幅增加,因此,稍微晚一些赶到停车棚就会找不到存车的地方。这种事经常发生。每当遇上这种情况,没办法就只好把那些隔开一定距离的别人的自行车搬紧凑些,好腾出一块地方存上自己的车。一大早就干这样的活儿,真是对时间和体力的巨大挥霍与浪费。所以,实际上,与其把每一台自行车之间按照等距离排开,不如根据前来存车的每个车主各自的判断,把每一台车都紧凑些排列,车与车之间的间隔凑得狭窄些更好。奈加子心想:只要在从过密状态中把自行车往外拔出来的时候,管理员能过来搭把手就足够了。 不知道其他的自行车管理员是如何下达的指示,无论如何,只有奈加子被分配到的那一片停车区域的那名管理员总是以等距离间隔法在进行整理。如果不是他当班的话,那么自行车就会被排列得十分紧凑。他还算是一个和气热情的人,也有些在这儿停车的用户会跟他笑容满面地相互打招呼。可是,奈加子却觉得,正如这种自我满足式的整理方法所体现出来的一样,这个人实际上是一个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的、丝毫不懂得灵活变通的人。以前,在撤出违法停放的自行车的日子,由于明明临时使用的自行车增加了,他却依然进行等距离排列,因而被挤出停车区域的自行车层出不穷。就是那样的一天,奈加子虽然是定期存车户,却没有地方存车了。为此,奈加子曾对他提过意见,可是,他却脸色异常难看地正告说:那就只好请你把车停到离这儿远一点儿的那块更宽敞的临时用户专用停车棚里了。好像对于他来说,比起那些明明签订了定期存车合同的用户没地方停车这件事来,是否把自行车进行等距离排列似乎更重要。 奈加子幸运地找到停车的地方,刚把车顺溜地停进去,那位管理员就一边满面笑容地打着招呼说“早上好!”一边走了过来。奈加子把脖子勉强地往前伸了一下冲他点头行了一个礼,然后快步离开了停车棚。存车场的另一方,一个声音极高的女人在用一种几乎会刺得人头痛的声音向管理员寒暄着。奈加子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有许多更加需要热情关注的事也有需要同样去热心对待的人,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个管理员抛洒你的热情呢?你就那么缺个说话的人吗?还是因为你原本就是一个过分容易亲近的人呢? 或许,是自己的内心过分逼仄过分地缺乏余地? 明明该把月票插进检票机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要把家里的钥匙掏出来。奈加子想,我这可真是太不靠谱了。而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却随手掏出月票这样的事儿她也常干。 走进月台时,离下一辆电车进站还有大约四分钟的时间。在月台的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来,打开昨晚临睡前发到手机上的文案底稿,奈加子打算稍微干点儿活儿。奈加子平时除了在一家设计事务所作为一名白领每天上班以外,还在干一份写稿撰文的副业。虽然还未达到可以自称是一名撰稿人的程度,却也常常去一些餐厅采访,或是把一些书籍以及电影等作品的梗概简练地进行归纳总结后撰文概括出其看点来。在今天凌晨临睡之前她一直在做着的工作,就是在为一份免费报纸写一篇关于早餐专辑的稿子。上星期六的早晨,她从头一天晚上就没睡,接连采访了好几家餐厅。这恐怕怎么着都不能称作是早餐吧——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时地对照着记事本在手机上写下标题:《传说十点之前就会被抢光的、肉料满满当当的法式火腿干酪三明治乃本店绝品!》截稿期是今天二十一点,奈加子想,如果午休时和晚上下班后能再稍微赶一点儿的话就可以弄完了。 发布电车进站信息的电子预告牌上通知说下一班电车马上就要开进站来了。奈加子停止文案编辑作业,掏出了耳机,把耳机的两端一头儿插在手机上一头儿塞进自己的耳朵里。今天也是一样,所有乘客都像是某种柔软的消耗品一样被推搡进了电车里,互相之间无一丝缝隙。离奈加子单位最近的车站位于一片住宅地上,所以,几乎没有几个人在那个站下车。 双脚每次踏进上下班所乘的电车,奈加子的脑海里总是不由得会掠过电视上播出的那种无限量食品装袋比赛的画面。大体是这样一种比赛:在超市或者百货公司地下食品楼层的无限量装袋售货摊上,许多被称为“无限量装袋名人”的各个年龄层的家庭主妇们把各种各样的食品使劲往塑料袋里装,装进去的东西最多的那个人就成为获胜者。然而,在乘坐上下班的电车时,奈加子每次想起来的一定是那些往一只只袋子里装进鲑鱼肉块和咸明太鱼子等海鲜类的、颜色略有些血腥的食品材料时的影像。 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些人也都和那些鲑鱼肉块或者咸明太鱼子什么的一样——奈加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满脸竭尽全力的悲壮表情把手向车内的吊环够去。时而会在电视影像中被放大的那些“无限量装袋名人”们伸出来的那种看起来十分柔软的、被水泡白了的双手或者青筋肿胀起来的尖锐的手指会让她觉得那似乎是一个个女巨人的双手或者手指。那些女巨人们一半是玩儿一样地一个接一个不断把人塞进电车有限的空间里,然后,再让它沿着铁轨向前奔驰。 费了好大一番劲把被夹在身后乘客与另一个乘客中间的背包拽回到自己身前,从包里掏出手机进行操作。只要一个劲地按“确定”键,就可以用上车前塞进耳朵里的耳机听到昨晚下班回家时听的那首歌。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为了在干完一份工作再转向另外一份工作之间调换一下心情,奈加子把以前手头就有的那些唱碟里的曲目全都下载到手机里了,因此,曲目一览里接踵排列着大学时代听过的那些歌曲。 手机里响起了“起床的孩子们”乐队的《ComingClean》。奈加子心想:当年把这首歌录下来的时候,这个乐团的所有成员都还是高中生;而如今无论是乐团成员们还是在听这首歌的自己,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ComingClean”,“清洗”,这个常用词好像还有“坦白交代”的意思。奈加子双手紧紧握住吊环,把额头贴在自己的手腕上闭上了眼睛。 到底要从什么地方清洗出来呢? 咬紧槽牙,很快就因为过于使劲儿而感到有些累了,奈加子于是马上让下颚放松下来。睁开一只眼睛,透过手腕与手腕之间的空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面一片片陈旧的住宅楼区从眼前飞逝而过的光景。 “I’vemadeupmymind(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句歌词被反复唱了好几遍,可是却没有唱出来到底下了什么“决心”。肯定是写下这首歌的乐团成员们自己也没整明白吧。 “没有任何必要感到内疚!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听到这儿,奈加子想:我也没有任何需要坦白交待的事!可是为什么我要在车里受这个罪要被挤得这样难寻立锥之地呢? 下一站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女巨人那肉眼看不见的双手还会把一些人塞进电车里面的缝隙中,让他们加入这如同已经死亡了的行军队列里。奈加子把马上就听完的一首歌又重听了一遍。大概是声音漏出去了吧,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不满地啧啧咂了几下嘴。 * 哪怕是一夜不睡他也有信心到时候就起来。也就是说,不管睡眠时间多么短,他都有信心能在预定的起床时间按时起来,保证上班不会迟到。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可是,他那睡眠质量又如何呢?如果睡眠也能评出个等级、分出个档次的话,那么毫无疑问,重信的睡眠一定就是属于档次最低的那个水平的,肯定就是超市里大减价的货摊上三五毛钱就可以打包买上一堆的那类货色。 尽管如此,重信还是起来了,尽管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这份疲劳感覆盖住了他的全身。 “肉体的经年劣化”这个词汇掠过了他的脑海,接踵而至的那个瞬间他就被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别扭得脸都歪了——总觉得床单好像有些黏黏糊糊的了。今天可得洗洗床单和枕套了。可是,他又想不起来自己是否还有可以换上去的备用床单;并且,即使有的话,那床单又是否是干净的。 重信一边挠着头一边爬出了被窝,晃晃悠悠地向盥洗室走去,右脚踩上了一只软塌塌的饮料瓶。前天喝完的一瓶水晶高山泉水饮料瓶乏力地瘪在地上;而左脚下面则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大概是踩到了装唱碟或者影碟的光盘盒吧。不过,重信心里想:既然是随便地扔在了地上的,那么,光盘盒里面恐怕没有装着什么碟子吧,所以,不必太放在心上。 重信一边仅仅只是留意着别踢翻直接放在地板上的电暖壶,一边迈步穿过黑暗中的房间。电暖壶里面惯性地残留着一点儿水。每次不管自己怎样小心地注意着只往壶里放进必要的那部分水量,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总还是会剩下那么一点点。这只电暖壶已经有三次在早上被他不小心踢翻过了,每次洒出来的水都渗进了同一个位置的榻榻米里面,所以,重信十分担心榻榻米会因为多次渗水受潮而出现局部腐烂。烧好水把茶一沏上,紧接着把电暖壶里面剩下的水往厨房里的水池里倒掉了不就得了吗?可就这么简单的一点儿事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重信心里想:自己难道是患上了这种病了吧?一边想着,一边挪动着脚步进了阳光照耀着的盥洗室,用冷水洗完脸后,把就那么随便搁在洗脸池边上的牙刷拿起来紧握在手里——没准儿是,一种不能把电暖壶里面剩下的水立刻倒掉的病!尽管如此,阳光还是刺得人难以忍受。可是,如果不让自己充足地见见光,脑子也就不会醒过来。 从彻底瘪下来的牙膏管里用力挤压出了一点儿牙膏,然后,把牙刷叼在了嘴上。仿佛是在怀疑是否真的有必要刷这个牙一样,重信开始磨磨蹭蹭动作迟缓地刷着牙;可是也许是因为这速度太过迟缓吧,他呕吐了好几次。他曾经看过一台电视节目介绍过,说早上一边刷牙一边呕吐的话,就可能有患心肌梗塞或者脑梗塞的嫌疑。 重信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心想,说是这么说,可是没准儿呕吐的原因就在于刷牙方法不当呢;然后把那口水一口气吐出来,同时把那得不得病什么的不祥预感也一起吐到排水口里一同冲走了。据说好像漱口漱劲儿大了也不好,因为那样会把牙膏里面的有效成分给冲掉。 可真够啰嗦的!重信冲着只在自己头脑里展开的一系列含混不清的记忆怒骂了一句,然后返回了房间。还是和刚才一样,一边踩着地板上那堆形形色色的宝贝,一边横穿过黑暗中的房间,然后拉开了窗帘。之所以没有在起床后马上把窗帘拉开,是因为从阳台那边的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过分强烈,如果马上拉开的话,没准儿就会那么着一下子被晃晕过去的。所以,重信总是这样,起床后先走到采光不那么充足的盥洗室,以便让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慢慢适应起光照来。 房间里乱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重信站着俯视了一遍自己的房间,只是想确认一下报纸、广告单和免费报纸之类的东西有没有直接掉在地上。以前,他曾经在黑暗中的房间里踩到一份建材超市的大张广告单上而一下子滑倒,顺势就把放在地上的矮腿儿饭桌上面的茶壶碰翻到地板上打碎了。那也是一个星期三的早晨。那天,他没把茶壶的碎瓷片和撒落到地板上残留在茶壶里的茶叶根儿收拾干净就出门上班去了,可是,却觉得脚心异常地疼痛,于是,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下来脱掉鞋一看,果不其然,原来是踩到了打碎了的茶壶的小瓷片上了。那天晚上一回到家,前一天晚上脱下去之后就那么扔在那儿的衬衫已经被撒在地上的茶叶染上了一片绿色。重信想,即使自己能够忍受房间的脏乱,但跌到后又扎破脚心这种罪他可实在不想再遭一次了。 拿起电暖壶,走到厨房水池前心不在焉地往里面灌进一些水,然后,把它插进专用的水壶座上。伸手按下放在矮腿儿饭桌上的收录机的开关,预先录下的德语讲座节目就自动播了出来。 说实话,一句也听不懂,但他觉得总比打开电视看要好。此外,他还录下了一台西班牙语讲座节目。 “维伊吉特艾斯伊尔内恩!”重信一边嘴上嘟哝着,一边把六片一斤装的切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里,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装着西式泡菜的瓶子和一盒人造黄油。 重信把就那么放在矮腿儿饭桌上没有收拾起来的速溶咖啡瓶拿在手上稍微倾斜一下,把瓶子里面的咖啡粉歪进了一只同样是昨晚睡前就那么放在矮腿儿饭桌上没有清洗的马克杯里。水很快就烧开了,倒进杯里后,把杯子拿在手上随便地晃悠了那么几下。 烤面包机的铃声也接着响了起来。伸手从用来控净水分的塑料网眼餐筐里拿出一只盘子,把烤好的面包片放进去之后端到了矮腿儿饭桌上。重信一边把西式泡菜瓶子打开,嘴里一边嘟哝道:“维伊吉特艾斯伊尔内恩!”心想,用英语说的话,就是“GoodMorning”啊。嘴里啃着烤得半热不热、涂在上面的人造黄油还没有化开的烤面包片,重信打心里眼儿里觉得自己真的像是在逃避现实。早晨,它根本就不可能是个“好”东西!他想,无论是“GutenMorgen!”还是“GoodMorning”,恐怕都是从前的某个人为了说给自己听才开始坚持每天说的吧——为了使自己能够忍受住早晨这个残酷的现象!和它们相比,日语就显得很现实:“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这句话里只包含着一个事实。 烤面包片和西式泡菜很快就吃完了,重信就那么坐着没起身,伸手抓住晾在房间里的内衣和衬衫衣襟把它们从衣架上拽了下来,然后把身上穿的那件厚厚的圆领长袖运动衫脱了下来。尽管他曾经听气象预报说过今年冬天不会那么寒冷,然而十二月上旬的空气还是冷得相当厉害。不过,这么一冷起来,身体倒是会早些醒来,所以,多少也有那么一点儿好过的地方——想到在气候较好的春天等季节里,动作会变得迟钝,因此只能以其他季节的动作敏捷度的八成速度来行动。 重信一边嘟嘟囔囔地在嘴上重复着西班牙语的动词活用变化,一边系上衬衫的纽扣。这样做的话就可以让自己不去想那些其他用不着的事了,所以,也很不错,且不管这清晨的外语广播讲座对自己是否真的会有什么用。在网上时常会看到的那些连英语版报道中都还没有出现的体育新闻里,如果能够认出哪个是动词哪个是主语的话,仅仅达到这个程度重信也就满足了。同时,能够因此摆脱那些——比如电视里播出的那些——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最流行的话题也很不错。 穿上西装后,又把五年来一直就是这么一件的灰色粗呢短大衣穿上。今年也不想着要去买一件新的大衣吗?你!重信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把背包挎在肩上,接着把围巾缠到脖子上,之后,又戴上了毛线针织帽。每次挎到肩膀上的时候都是同样的感觉,觉得挎包很沉,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宝贝。是在车站拿的免费报纸呢?还是累得无可救药时喝下去的营养滋补液的空瓶子? 锁上门之后,重信小心翼翼地迈下这幢三层建筑的公寓楼楼梯。以前,在一个雨夜,他在房间里喝醉后,为了跑去再买回一点儿酒肴来,出门下楼时曾不小心踩空了五级台阶。那是因为用来加固台阶棱角而钉上去的金属配件被雨淋湿后打滑了,那次可真疼啊,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屁股蛋子就好像已经给摔成了三瓣一样。上网一查,才知道如果尾骨骨折了的话也没有治疗办法,只能是一个劲儿地老老实实进行静养。知道了这些后他大吃一惊。那次尽管没有发生骨折,但是,屁股却疼了整整一个星期,所以,那一周他过得很郁闷。那段时间他把一只形如炸面圈儿似的圆形坐垫带到了公司,每天时时刻刻心里想的都是屁股疼痛的事。那样的日子可实在不敢恭维了。 房龄已经有二十多年的这幢旧公寓楼离车站很近,这算是它唯一的一个长处吧。重信弓着背走在这片平民住宅区的狭窄的小道上,电线杆子好像毫无计划性地就杵在小道的正中央。他觉得其他那些行人好像也是以同样的姿势在往前走。因为公司内部的工作调动,重信从大阪搬到东京已经过去五年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既没想过要在这儿呆上一辈子,也没有想过一定非要回到大阪去不可。他觉得一个人在哪儿生活反正都是一个人。有时候一看到电视上播出的那些有关在乡下生活的节目,他就会有点儿动心。不过,他倒也非常清醒地想过,去乡下生活该是很久以后的事吧。 只是有一点,每当站到地铁站台上的时候,他都会想,唯有地铁还是大阪的好。东京的地铁站天棚又矮光线又暗,如果用大阪来打比方的话,那么,他觉得东京的地铁站绝大多数都像是谷町线或者千日前线或者堺筋线等那些非主流的线路上的小站一样。重信想,这大概是因为东京的人认为反正出了地铁总是要走上地面去的,所以,把地下弄那么亮也没啥用处吧。他已经习惯了东京的地铁线路图的复杂,却依然无法习惯东京地铁站台的光线之暗。 因此,等车的时候,重信总是会忍不住要拿出手机来看。除了工作联系之外,这一个星期谁都没有给自己发过邮件。当然,也没有人打过电话进来。所以,他看的是在晃晃悠悠地闪过手机待机画面上方的新闻,但看着看着便对上面几乎所有内容都失去兴趣了。此刻,正闪过一条某个女演员和男演员刚刚分手的新闻标题,重信不由得心里想:一味主观地认定这世上会有谁对他们感兴趣而发出这条新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的谁啊?就连他们那种心情究竟是否是真的也无从知晓,没准儿只不过是在玩弄一些如同绕口令一般的语言而已呢。 或者明明知道谁都不会对这些感兴趣,只是为了填充起形式上的信息流量而演出的一场小小的闹剧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可以理解。 因为闪过手机待机画面上方的新闻这种程度的问题而东思西想,这个马上就令他厌烦了,于是,从背包里面掏出微型音乐播放器,然后把耳机塞进了耳朵。这才想起今天忘了把收音机里播出的讲座节目转录进播放器里面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为此感到多么沮丧,而是随机按下了一档以前录下来的外语广播讲座节目放了出来。因为没有教材,所以,也谈不上是多么有效果的复习。 最近,听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都开始让他感到难受了。渐渐地,某个乐队里的琐碎的内部信息啦、为什么从发行的第三张唱片开始走下坡路什么的啦、虽然他和唱这首歌的女歌手分手了但是反正和下个女朋友能走顺溜吧……什么的,不仅是国内的东西,就是美国正在流行的东西也感到跟不上。可是,美国人也有美国人那一套习惯,会说听的是个大概吧什么的,那么,哪个国家的图表一看就能清晰地理解得了呢?等等……如果听音乐节目的话,恐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会把脑袋里搅和成一团糟,所以,听这些没有拖泥带水的多余纠缠的外语节目才成了重信的习惯。或许,脑浆的最深处也因为迄今为止处理过大量的信息而已经陷入疲惫了呢。 车来了,门开了。在这样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内,真正没有上演过大小闹剧的人究竟会有几个呢?重信这样想着,一边一次又一次对车内的人低头致歉,一边进入到车厢中间的位置。跻身于人和人和人和人和人之间,重信一边缩拢起身体一边闭目养神。这样,他就可以做出许多想象,比如说或者是把自己想象成正行进在搬家途中的一只蚂蚁,或者是在脑海里调动出学生时代去游历过的爱尔兰那一片除了高原的石头和岩板就一无所有的风景等等。 车厢一摇晃,他也不怎么逆着摇晃的方向硬要挺住站直,而是随弯儿就弯儿地顺势晃了过去,只是留意着别让周围的人山一齐向自己压过来。 一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的动物节目里看到的上百万头牛羚和在水中打着漩儿的鲱鱼鱼群,重信心里就多少平衡了一些。一想到那些情景,那么,眼下这种满载着乘客的列车啥的就算不上有多么异常多么恐怖了。或者,动物节目里的那一群一群因为和在自己身边要么欢跑要么游动着的牛羚或者鲱鱼非亲即友,所以,挤在一起会更加胆壮起来吧? 满载着乘客的列车里明明人与人之间这样挤作了一团,但每个人的生活却又各自清晰地隔离开来,井水不犯河水。对此,重信无理由无条件地觉得耐人寻味。 站在身旁的一个女人好像是在渴求空气一样,仰头朝上把脸都扭歪了。她有时候会在某个瞬间翻一下白眼,这让重信有些在意,而更在意的,是他想该不是自己有口臭吧?重信心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对不起了。而站在自己身旁另一边儿的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男人正夹紧胳肢窝、往举到了眼睛前面的手机上打着邮件:“今天我发烧了,现在还在家里,所以,没法儿去给您汇款。对不起!”站在斜后方的一个中年男人万分厌恶地咂了几下舌,重信察觉到了,一边在心里痛骂着说“拜托,在下一站到达之前你我死了得了!”一边想到或许是从自己的播放器漏出了声音,于是,把音量稍微降低了一点儿。 就在他察觉到播放器的声音那一瞬间,“吉伊斯特阿因咋姆”这句话传到了耳朵里;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句:“埃阿伊斯特阿乌阿因咋姆”。“她很孤独”,“他也很孤独”。 噢,原来是这样啊!重信心里嘀咕了一句,闭上了眼睛。的确,从身旁这个女人更往前一点儿那个方向飘来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一股非常强烈的口臭!重信终于明白了身旁这个女人刚才为什么翻白眼了。 难道这真的成了一个如此主流的话题吗,以至于都成了外语讲座节目里的例句了——名字叫做“孤独”的这个东西! 他试着把“她”这个单词发出了声,“Sie”,尽管那声音立刻被列车飞驰的巨大声响所吞噬,但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发音真的非常不错。 * 大阪车站让人觉得仿佛永远都在施工一样。从阪神百货公司面对着的十字路口伸向大阪车站的那条舒缓的上坡路上竖起了间隔墙,地形最近变得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复杂了。平日里的梅田地下街上走着不多不少的一个个行人,奈加子在平日里上街的时候好像总是非常小心,她注意提醒自己别那么过分地盯着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或者微笑着或者慢悠悠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她担心自己此刻内心所想没准儿就会赫然写在脸上:不年不节的大白天的,你们一个一个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而同时,她也觉得,细究起来,脑子里去探究这些人为什么在这儿闲着的这件事本身就是在浪费时间和体力。 为中濑川建筑工程公司制作下个年度面向应届大学毕业生散发的公司宣传手册,这本来不是奈加子负责的工作。但是因为总经理突然有了急事,所以,去开碰头会确认具体工作事宜的任务就落到了以前曾参与过这份工作的奈加子的头上。据说中濑川建筑工程公司大阪分公司的部长跟奈加子供职的这家设计事务所的总经理是高中同学,所以中濑川建筑工程公司的宣传手册的设计工作几乎每年都会为他们送上门来。奈加子到两年前为止一直都在参与这项工作,但也是因为这项工作并不那么难吧,具体参与作业的人数可以削减,于是,她后来就和这项工作无关了。 奈加子是作为总经理的代理正走在去开这个碰头会的路上,而对方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况。上午,中濑川建筑工程公司大阪分公司的部长打电话过来说,他们将委派一名代理去参加碰头会。那位部长在电话里笑着说:因为我们大阪分公司今天要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所以,就派一名从东京本部来这边出差的家伙去。不过,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了,所以,派他去也没事儿吧? 双方相约在大阪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店大厅里碰面,是因为今天各自的公司里可以用来开碰头会的场地都被占满了。为这件事外出说麻烦也麻烦,不过,午饭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在外边吃了,奈加子为此又感到十分高兴。 平时,奈加子都是和公司里的话务员阿节、担任总务的富田还有打工的中曾根四个人一起吃午饭,这四个人也是奈加子所供职的这家公司的全部女员工。每天中午她们四个坐到一块儿,偶尔有些地方也让人觉得挺不舒服的,可是,因为奈加子有睡午觉的习惯,所以,比起到外面去吃,还是在公司里凑合着把午饭吃了能多省出一点儿时间来,因此,她也就在公司里吃了。跟奈加子同岁的阿节是在六年前奈加子被中途录用后过了一个月招进来的,而富田是又过了两年后进来的,中曾根则是距今半年前招进来的。在她们四个人当中,奈加子资格最老。撇开最晚招进来的中曾根不谈,奈加子觉得长年以来与阿节和富田一起吃午饭还是挺轻松的,可是,最近情况却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比奈加子大十二岁的富田似乎突然变得有些不怎么友好,并且还只是冲着奈加子一个人来。比如说,当奈加子提到某个电影或者电视节目比较好时,富田都会无一例外地回敬一句同样的感想:“我看了啊,可是觉得没啥意思。”而当奈加子说起自己为了完成撰稿工作而去吃过的餐馆的菜真是太差劲儿了,富田就会摆出一副万事通的面孔甩过来一句说:“店好不好的,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奈加子不知道富田这么顶撞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和阿节相比奈加子更爱说话吧,所以,没准儿什么时候自己说的话曾冲撞了富田。奈加子曾不止一次地努力回忆自己说过的话,却真的想不起来曾说过什么特别不对劲儿的话。她也想过,富田其实也是一个相当能说的人,或许自己可能无意中开口打断过她的什么话头儿吧。可是,言来语往是每天都在做的事,所以,许多琐细的记忆都被埋没了,根本想不起来。 既然弄不清楚理由何在,那么,奈加子也就无法改变自己的态度,所以,至少该提醒自己要做到减少说话的次数,可这样一来,午饭桌上的空气就越来越尴尬了。此刻,来这儿打工的中曾根正一个人在说话。她是一个靠着总经理的关系才进来的在读研究生,曾经在英国留学过几年,据说来这儿打工是为了赚一些出国旅费。嘴上虽然没有明说,但很明显,她认为公司的工作无聊乏味毫不足取,这儿也绝对不是她会一直呆下去的地方。正是基于这个立足点,所以,对工作她也根本就不认真去做。和中曾根一起工作的搭档主要是阿节。虽然谦让隐忍的阿节嘴上没有说出来,但是面对着无论讲解了多少次可是过后都还是会回过头来问同样问题的中曾根,阿节明显地有些心力交瘁。并且,这种时候似乎多了起来。在这么一家公司里花时间去记住工作程序纯粹是浪费脑细胞——中曾根好像是在表明这种态度一样,从来也不学着去记工作的程序和内容。 奈加子虽然很想跟阿节说一说最近自己和富田之间的事,但之所以迟迟未开口说,也是因为眼下阿节的这个处境。在中曾根明显地不靠谱的眼下,奈加子不愿意让人觉得连富田这个人也怪怪的;同时,中曾根不用说是一个有问题的主儿,但富田却让人捉摸不透。奈加子心里想,实际上没准儿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也未可知。 走过大丸百货公司门前,奈加子突然讨厌起了无法把单位的烦心事搁在一边不去想的这个自己。在大约一个多月以前的那段时间里,奈加子每天满脑子想的几乎都是这个:该怎么进行反击才能驳倒这个无论提起一个什么话题都立刻严苛地表露出过敏反应的富田呢。奈加子觉得自己可真是没出息。 不过啊,话说回来,自己心里在意起富田和中曾根的态度了,或许这也说明自己最大的问题已经顺利地解决了吧。 两个月前,奈加子和上大学时就开始交往的、相恋了近十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分手的理由是因为彼此对对方的态度不够好。这个理由说起来有些模棱两可,但却是决定性的。也可以换个说法,就是说要想继续维持这种久经消磨的关系已经非常困难了。奈加子和阿孝交往了十年,岁月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引领到一个潇洒美妙的境界,最终,无论阿孝的内心还是自己的内心,残存着的,既不是情也不是爱,而只是一种近乎是向对方撒娇的愿望,仿佛在诉求说:你倒是理解一下我的心情啊!两人都争着抢着说比起对方,忍耐的更多的是自己;彼此似乎都开始吝惜起自己的心力了,不愿意耐心地倾听对方所说的话,因此,就分开了。 那之前每天都在重复的那些争执一旦彻底消失,就好像附在身体上的邪魔被完全驱除掉了一样,奈加子霎时觉得全身心一派清爽。心想,为什么没有早一些这么决断呢?然而,虽说是一份孽缘,可是和阿孝相处多年的结果是,彼此的关系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好朋友更确切、与其说是好朋友不如说是“伴儿”更恰当。而这个阿孝一旦消失了,奈加子的生活变得异常过分地简洁利落起来,时间仿佛一下子多出了许多,因而感到困惑的事情也多了起来。而实际上由于白天和晚上都在工作,所以,时间也并没有真的多出来多少啊。 把阿孝从自己的人生这一页删除出去,内心过于空落起来的这个当口,富田的问题就紧接着顶了上来。因此,奈加子心想,或许是自己在紧紧地揪住这个问题不放吧。这世上有一种人,好像身处一种完全安稳的状态里反而会觉得不踏实,自己或许也属于这样一个家伙吧。奈加子在心里强烈地期望自己从今往后能够解脱出来,不再是一个那么麻烦的人。 接下来的一瞬,支配着奈加子脑海中所有想法的杂念就在她路过位于大丸百货公司一端的圣马克门前时意外地暂时就烟消云散了,尽管只是几十秒的工夫!餐厅里飘出来的咖喱那喷喷香的气味儿不由分说迅猛地戳到了奈加子那已然饿意肆起的肚子上,差一点儿就被折磨出眼泪来。奈加子恋恋不舍地登上了通往大阪车站的台阶。 把等会儿就开始的碰头会上的工作一收拾利落,绝对要去圣马克吃上一顿不可!奈加子一边在心里赌咒发誓般地祈祷着,一边绕到台阶后面,走进了位于检票口相反方向的大阪格兰维亚酒店的大厅。奈加子再次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写着上午接到的那个电话内容的笔录便签进行确认,对方那个代理好像姓“佐藤”,而奈加子也姓佐藤。奈加子不由得想道:这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她认识好几个跟自己同姓的朋友或者客户,可是,两个人都姓佐藤并且都是作为公司同事的代理来碰头,这种概率该是轻易不会有的吧。 对方公司的那个佐藤说他将手提一只“中濑川建筑工程公司”的纸袋在酒店大厅里等她,于是,奈加子一边转来转去环视着整个大厅,一边寻找那个佐藤。白天这个时间来往于酒店大厅的多半是一些中老年男女或者是外国人。在这座光线柔和沉静的酒店大厅兼电梯门厅的空间里,或许是讨厌有人会长时间地坐在那儿就不动地儿吧,大厅里除了正好面对前台的那一块儿以外,一律都没放椅子。 那个佐藤就在电梯门厅一角的一块镶满了宴会厅日程表的告示板旁边站着。看上去和奈加子差不多同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佐藤身穿一件灰色的粗呢子短大衣,头戴一顶某体育用品厂家生产的红色毛线针织帽,挎包斜挎在肩上,戴着耳机好像正在听着什么。他似乎属于那种型号质地都很平均的、和奈加子同一年代的男性白领这一款式。好像分明在说,自己身为公司职员这一点已经完全渗透到了身体各处,但在用一种对自己来说最舒服的方法进行防寒这一点上,我绝对不会有一丝让步! 走到近旁一看,奈加子知道佐藤的个子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高;而作为一个女性来说,身高一米七○的奈加子该算是个高个子了。走近佐藤,奈加子开口问道:“请问,您是不是中濑川建筑工程公司的佐藤先生?”听她这样一声招呼,佐藤好像突然被惊醒了一般,一边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一边立刻把耳机从耳朵里拔出来,往播放器上一圈一圈地缠好之后,放进了挎包里,然后顺手从包里掏出名片夹,把名片递给了奈加子说:“初次见面,我叫佐藤。”奈加子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把名片接过来,然后也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夹,可是在里面却没有找到一张自己的名片。 “对不起,我的名片好像都用光了。” “啊,没关系,我们部长那儿有您的电邮地址和电话号码。” 佐藤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制止奈加子继续往下道歉。显然是一副面对只见这一次面从此不再联系的工作对象时所采取的那种轻松的态度。“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奈加子一边向他道歉,一边瞥了一眼正中央印着“佐藤重信”四个字的名片,这下才看到名片上印的所属部门的地址就是东京本部的,在大阪的工作联系方式一概没写。看来这真是一个和大阪分公司几乎没有任何关联的人啊。“部长倒也做了指示说,你就这样去跟对方说明一下吧。不过,又说基本内容你一看文字底稿大概就都会明白的吧。您看怎么办好呢?” 可是,当佐藤从纸袋里拿出公司的信封开始说明时,那语调明显带着关西人的口音。大概他是在大阪录用后因为公司内部调动才去东京那边的吧。 “啊,那个,过后再向您提问的话也挺那啥的,我想还是先听您讲解一下吧。您时间如何?” 因为心里也不太愿意过早赶回单位去,所以,奈加子就这样提议说。听她这样一讲,佐藤马上点头答道:“没问题啊!” “那,进那边儿的那家咖啡馆去谈怎么样?” 佐藤朝着大厅左侧靠里面的一家咖啡馆的方向翘了翘下巴,奈加子见状立刻在心里尖叫了一声:“啊?很贵呀,那家店!”然而立刻她又改变了想法,想起来开碰头会的费用公司是可以给报销的,于是就说了一句:“好吧,就那儿吧。”然后就跟着佐藤走了过去。 酒店里面的咖啡馆里,还是中老年客人居多。服务生问他们是要可以吸烟的席位还是禁烟的席位,佐藤听罢好像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禁烟席吧。”接着又看了一眼奈加子问道:“行吗?”奈加子也不吸烟,自然就同意了。不过,佐藤好像有点儿像是个有抽烟习惯的人。 佐藤点了一份特制混合咖啡,奈加子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而当这两杯饮品端上桌来的时候,要确认的文稿内容已经谈完了一大半了。公司的经营理念和业务内容没有任何改变,之后就是要在公司业绩那一页补充进本年度的大型工程项目,同时,又听佐藤讲了几点细微的修改说明,比如:把配上的图片尺寸放大些、数量减少些,再修改一下图片的颜色等等。在大型工程项目那一栏里,有曾经在广告上看到过的一片新建的按单元出售的高级公寓的名字,奈加子对此产生了几分兴趣。 “这儿的房子也是您那儿盖的吗?我曾有好几次想过要去看看那儿的样板房呢。好像多少降了一点儿价啊。” “啊?你打算买呀?” 听到佐藤这一迅速的反应,奈加子一瞬间不由得后悔了起来——被身为建筑工程公司职员的客户知道了自己想买房子的愿望或许是一个很轻率的举动吧。 “啊,噢,不……”一听奈加子这样一串语义含混的回答,佐藤马上就接过话茬给了她一个台阶说:“这没什么啊,我也不会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售楼的推销员、或者说什么什么地方的房子你也去看看吧。” “只是,真要是买房的话,怎么看都觉得您还太年轻了呀,所以,刚才有一点儿吃惊。” 说着这话的佐藤看上去也不怎么老啊,看样子跟奈加子该是同岁吧,或者上下也就差那么一、两岁吧。 “没那么年轻啊,三十一了。” “啊,和我同岁呀。”佐藤不由得把眼睛睁圆了,同时,嘴角往上翘了一翘,那样子并不让人觉得是故意为之的做作。 “啊,明白了,还是女孩子更立事啊。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买房子什么的啊,眼看到了下个月我都三十二啦!” “哎哟!”这下子是奈加子吃惊了。奈加子也是在下个月就到的一月出生的。一月四日。大体上和每年公司过完年后开始上班的第一天是同一天。一月四日,跟这一年中最初的痛苦一起,年龄又虚长一岁这一可怖的节目也结伴来访。“我也是下个月就三十二岁了啊!我的生日是一月四号。” “刚过完年的日子啊,我总是想,哪怕出生在新年头三天里头倒也喜庆一些啊。”听奈加子这样苦笑着补充完,佐藤早已是一副惊呆的表情,点头说道:“啊?!我也是四号啊!” “真是罕见的奇遇啊。我们还是同姓!” “是啊!” “不过,姓氏是否一样啊、生日是哪天啊,这些事儿长大以后就不怎么在意了啊。要是上小学那会儿啊,或许一定会更开心吧。”听奈加子这么一说,佐藤仿佛自嘲一般耸耸肩膀笑着说:“就是,就是。”一下子看到了对方那稍微有些低平的鼻子头上现出的皱纹,并且还确认到上面好像还有几颗雀斑。可是,说是同岁,那么,貌似雀斑的那些褐色斑点儿是属于色斑那一类的东西吧。内心里很想对此问个究竟,几次被这种冲动驱使着,但毕竟是初次见面,这样做可就显得太失教养了。 “不过,嗯,怎么说呢,知道打出生以后还有一个跟自己以同样的步骤变得同样陈旧的人存在,或许真的有点儿让人吃惊啊。” 仿佛自言自语般地溜达出嘴边来的“陈旧”这个词停留在了奈加子的耳畔。她一边琢磨着这个词,一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佐藤见状急忙摆了摆手非常不好意思地改口订正说:“啊,不,已然陈旧的当然只是我一个人啊!并且,佐藤小姐看起来真的非常非常年轻啊。” “那,差不多就到这儿吧。”大概是觉得再聊也聊不出什么更多的话题吧,佐藤好像突然要急着去赶个什么时间一样,把笔和本子什么的装进挎包,起身站了起来。“那,公司宣传手册要修改的内容就这些,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问一问我们部长吧。” “当然,往我刚才给您的名片上写的地方联系也没问题,只不过我明天就要回东京了,所以,直接向大阪分公司的人提问可能会解决得更快些。”佐藤站起来之后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桌上代替账单的是一块用来识别席位的座位牌那样的东西,佐藤把它拿在了手里。那块座位牌厚度约为五公分左右,握在佐藤的手里稍微露出了一小部分,是一种质地上乘的高级牌。奈加子一边把文件往包里装,一边指着那块座位牌说:“买单的话,由我们公司来吧。”可是佐藤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没几个钱。说着,把座位牌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然后,鞠了一个倾斜度大约四十五度的躬说:“那,再见。”奈加子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最后,又深深地低下头说:“请多关照!” 两个人都抬起了头,在彼此的目光将要碰到一起的前一个瞬间,佐藤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然后转身向右朝着出入口的方向快步走去。奈加子心里想:难道他是一个见面的时候始终态度友好但却不喜欢出了门后也结伴一起往回走的人吗?她把这条实际上也适用于自己的、作为一个客户的特性归纳出来,一边在心里与佐藤对照,一边再次用稍微大一点儿的声音说道:“请多关照!” 望着佐藤的背影消失在酒店大厅后,奈加子就把手机掏出来确认了一下时间。从进入咖啡馆到现在才用了二十分钟时间。就这么直接回单位的话,也有点儿太那个……啊——奈加子一边歪着头想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出了咖啡馆。啊,对了,她忽然想起了刚才路过圣马克前面时想进去吃咖喱这码事了。 得,就是它啦!正好顺便也去瞧一眼大丸的西点柜台呀!奈加子主意一定,便出了格兰维亚酒店,拐进了就位于酒店旁边的大丸百货公司,穿过一楼的女性日用小商品柜台向里面走去,然后,乘坐电动扶梯下到地下一楼直奔西点柜台。在店内一边逛着一边四处看,心想如果碰上什么稍微便宜一点儿的点心就好了,可是,在她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里还是觉得怎么卖的净是这么贵的东西啊?看着想着,不由得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抛撒给西点价格的宽容以及自己这份穷命相心生厌恶。在一排排西点柜台前转悠来转悠去的几乎都是一些中老年妇女,其中,如果是有同伴一起逛的女人的话,那么,她们(他们)多半都会无来由地相视微笑着;而如果是一个人在购物的女人,则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松弛涣散的表情不慌不忙地穿行于店员们的叫卖声中。 还是在走回公司的路上拐进便利店买一袋儿糖什么的吧。奈加子略有些沮丧,马上走出了地下一楼的西点柜台,朝着大阪车站的方向走去。尽管在心里与松本清药店门口的减价商品抛来的诱惑做着小小的搏斗,她还是朝着飘散出浓郁香味儿的圣马克疾步赶去。以前都是在晚上来这里吃的,所以,印象中这家格局细长得有些奇怪的餐厅店内似乎并不怎么拥挤,可是,眼看就要到了下午两点的此时此刻,几乎所有的席位都被占满了。 劳驾,来一份茄子咖喱饭再加茄子配料——耳边传来了一个男人订餐的声音。什么?茄子配茄子?奈加子稍微有些惊奇,不由得想看一看如此订餐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儿。这一看不要紧,原来是刚才在格兰维亚酒店的咖啡馆里一起谈完工作的佐藤,此刻他已经坐在店里面的柜台席位上了。 是进去若无其事地吃完这一顿呢?还是该转身出门往回走呢?就在奈加子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一瞬间,一名女服务生对她说:“请您到这边儿坐吧!”然后,把她带到了和佐藤隔了一个座位的空座儿上。 和他仅仅隔了一个座位,多不自在啊。噢,不过,比起紧挨着来,这还算好的吧——这样想着,奈加子就一边从背后叫了一声“佐藤先生”一边点头致意,算是把这个场面敷衍过去了。佐藤隔着旁边的客人的肩膀望了望,半张着嘴巴点了好几下头说道:“啊,啊,啊啊。” 这样打个招呼也就算尽了义务了,这就可以了吧。奈加子这样想着,就坐到了服务生指定的那个席位上,然后点了一份西红柿茄子咖喱饭。坐在奈加子和佐藤之间的一个男人正在吃炸猪排咖喱饭,他从免费供应的装着配料的玻璃瓶里舀出了一大堆菠萝干儿堆在了咖喱上。 噢,看起来好像蛮好吃的呀。就在她偷眼瞟着那盘咖喱时,佐藤点的那份“茄子配茄子”咖喱饭也端上来了。佐藤接过盘子,同时,仅仅一个瞬间,绽放出一副惊喜般的幸福笑容。 目击了佐藤这一瞬间的表情,奈加子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只是在几秒内有几分不可思议地在自己的头脑里反复琢磨了一下他的侧脸,然后,接过了很快就上来的那盘西红柿茄子咖喱饭。坐在奈加子和佐藤之间的那个约摸快到四十岁的、身穿西装的颇似公司职员的男人脸上是一副和佐藤完全相反的严肃表情,他用力搅拌着堆满了一大堆菠萝干儿配料的炸猪排咖喱饭,而他脸上那副仿佛在和什么进行搏斗的表情里似乎洋溢着某种充实感。 咖喱饭可真是好啊!奈加子一边往咖喱饭上放菠萝干儿配料,一边心不在焉地无声感叹着。坐在奈加子和佐藤之间的男人眼看着就把一盘子炸猪排咖喱饭消灭光了,稍不留神,他居然已经站了起身来打开钱包说:“买单!”“啊,你可别走啊!”还没等奈加子来得及央求他呢,那个吃完了炸猪排咖喱饭的男人就利索地走出了餐厅。看那个头儿肯定得有一米八十多吧。一个身材魁梧的、粗犷的男人。 哎呀——她回头去追着那个男人看,发现佐藤也和她一样在盯着餐厅出入口那边儿看呢。奈加子伸出脖子向他点头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开始吃西红柿茄子咖喱饭。她在心里一直祈祷着能有个新的客人快点儿进来坐到她和佐藤中间,可是,在奈加子进来之后到那个吃了炸猪排咖喱饭的男人走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客人来吃饭的高峰似乎已经过去了,在其他地方也陆续出现了明显的空位。事到如今也不好换个座位过去坐了,没办法,奈加子只好就坐在那个席位上继续吃咖喱。先甭管谈完工作后在归途上碰见客户的这份不自在了,咖喱的确是非常好吃。 “刚才那个人,吃得可真快啊!” “是啊,而且好像吃得好香啊!” “他往炸猪排上放了一堆菠萝干儿配料吧?!” “我想肯定是绝对的好吃!”奈加子一边万分坚信地说着,一边把装饰在盘中白米饭上面的薄荷叶放进水杯喝了一口。这样一放,水的味道就会很清爽,很舒服。“不过茄子咖喱饭也很好吃啊!” 为了稍微拓宽些话题,奈加子说了这样一句,不想佐藤好像要掩饰点儿什么一样微微一笑,然后低头俯视着自己已经吃了差不多一半儿的咖喱饭盘子。 “我在家做咖喱饭的时候也放茄子什么的,可是味道总是不太一样啊。”佐藤喝了一口水,“唉——”地一声叹了口气,接着说:“所以呀,就觉得在这儿不吃个够就太可惜了。” “我懂,我懂。” 奈加子低头俯视着自己的咖喱饭,好像突然才想起来一样,心想:要么再拌进一点儿什么、要么刚才要上一盘子的大份儿就好了!去百货公司西点柜台时也是这样,奈加子莫名其妙地总是想要省下那么一点儿钱。这不仅是因为想省钱的问题,也是因为担心自己发胖。奈加子在大学毕业之前相当瘦了,不管怎么吃都吃不胖。然而,在应届毕业那年进的那家公司里,因为压力太大,体重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那份打击在过去了十年之后的今天阴影依然没有散去,并且,因为在经历那次迅速发胖之前她也不是一个注意节食的人,所以,就越发担心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要想让体重减下去也越来越难了。与此相应的是饭量也在减少,但即便如此,她也常常会特别想敞开来吃,甚至要超过了自己想要保持的那个体重限度。 “茄子很好啊,我是在长大以后才开始喜欢吃的。我老妈做什么菜都喜欢弄成又甜又咸的味道,一做茄子就净是些酱烤茄子什么的那类难吃的东西,所以,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吃茄子。可是,当我第一次吃到西红柿沙司意大利面里放的茄子时,真是大吃一惊啊,第一次知道茄子居然这么好吃啊!“ 佐藤转动着手里的不锈钢汤匙——大概是想把白米饭和咖喱酱调整成一个他自己所能认同的、平衡的理想比例吧——同时,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我妈妈也是啊,做什么菜都又甜又咸。能做成那种味道,其实也很不容易吧。” “嗯,鸡素烧什么的,光凭感觉调味恐怕也做不好吧。哦,不过,只有鸡素烧这个菜我妈做得还不错。” 土豆炖牛肉她做得可太甜了,很难吃啊。佐藤愣愣地一边仰头朝上,一边把汤匙往嘴里送。“不过,鸡素烧我们家也不怎么常吃啊。”听他这么一说,奈加子凭直觉得出了这样一个印象:这个男人生长的家庭环境或者说生活水准大概和自己差不了多少吧,因此,就接着他的话说:“现在我是一个人生活,几乎不做鸡素烧吃,不过,涮火锅倒是非常经常地做啊。” 其实,上个星期天她也是一个人吃了涮火锅。就那么简单地啪啪几下子就能做出那个味儿来,她忍不住特别想显摆一句说“仔细想想这可真是超水平发挥啊”,但还是忍住了没说。 “做火锅的话,可以吃进去很多蔬菜呀,我也常做。啊,不过,说什么‘可以吃进去很多蔬菜呀’,这种话二十多岁的时候是不说的呀。” 不知不觉中,佐藤已经把一大盘子的茄子咖喱饭加茄子配料吃得只剩下大约十分之一了;与此相反,奈加子的咖喱饭却还剩下了一多半儿呢。那么迫切地想要吃,可是居然凉了,这可真可惜。想到这儿,她较上劲了似的用力搅拌起来。 “一定是身体觉得咸了吧。”奈加子喝了一口渗进薄荷叶味道的冰水,然后,只挑出一点儿菠萝干儿配料放进嘴里。“年龄一大,就知道身体会实在地感受到各种常识。比如说,喝碳酸饮料会解乏啦、吸收咖啡因头脑就会清醒啦、吃一点儿甜食之后就还能再提起精神多干点儿活啦、吃点儿姜身体就会暖起来啦、吃菠菜或者韭菜就会防止贫血啦什么的。” “是啊,是啊,这些都是不知道的呀,以前啊,所以,几乎一直是在胡吃乱喝的呀。”佐藤吃完最后一口,喝了一口水,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角。“怎么说呢,我当然认为明白了这些道理很不错,不过也觉得这还是因为看到了最终的限度,所以好像身体在进行自卫一样。当然,细想起来,这挺让人失落的。” 佐藤又一次把装着冰水的玻璃杯端到嘴边喝干,突然紧闭了一下双眼,然后迅速睁开,说了一句“那,我该走了”,然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穿上。奈加子的咖喱饭还剩下大约三口左右。佐藤就在她旁边付了账,之后,叹了口气把毛线针织帽戴上。奈加子没有找到妥当的言辞,为了不至于冷场,只好停下正在转动着不锈钢汤匙的手,向他反复点了几下头。 “辛苦啦!” 佐藤浅浅地鞠了一躬,迈步走出了餐厅。是怎样恰到好处地转动了米饭才把盘子里面的咖喱酱蹭得如此干干净净而且没留下汤匙划过的痕迹呢?对此,奈加子有些吃惊。 吃完咖喱饭又看了一下时间,她发现距离和佐藤的碰头会开始到现在,还是连一个小时都没有过去呢,而她的真实想法是不太愿意现在就回单位去,还想再磨蹭一会儿。 “劳驾,来一杯印式酸奶!”好像是嘴巴自作主张地溜达出这句话似的,奈加子又追加了一份饮料。如果在往常,她一定就会立刻训斥自己一顿了:为啥呀?这不是在额外增加花销也额外增加热量吗?!可是今天却毫无来由地有点儿宽厚大度起来,似乎能够接受自己这乱花钱的举动了。 她想,说到底对自己宠爱一些还是有点儿必要的。尽管她并没有刻意地要怎么苛待自己,而且实际上她也真的是一个爱撒娇的人,所以,平日里总是在勉强,撑着撑着就露出了破绽,因而才和周围的人相处得不好吧。 回想起来,对阿孝尤其如此。奈加子似乎是要把这个念头用力从脑袋里甩出去一样,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印式酸奶就端到了她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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