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渝地区,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看起来就像老汉,无所事事,没有追求,穿着拖鞋,套着老头衫,摇着破蒲扇,巴适得很。他们不是在闲喝茶,就是在痛饮酒,随时都能摆起龙门阵,谈江湖,论好汉,说兄弟,到女人,从天上谈到地下,从中国跳到美国,从过去聊到现在。每个人都不显山露水,但难逃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里面有刀光剑影,有爱恨情仇。随手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小说,就能拍一部电影。 张万新的经历非常多姿多彩,他看守过台球厅,当过伐木工人,做过图书编辑,拍过纪录片。万人如海一身藏,和每个人都能喝到一块,聊到一块,玩到一块,颇有古龙金庸武侠小说中隐士高人的风范。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既能看到平凡生活中蕴藏的传奇故事,也能在普通人身上找到好汉气概。生活对他而言,就是江湖。即使没有刀光剑影,也一样惊心动魄。 我就不信那个狗日的赵船回没得报应,他总有一天要把他自己折腾死。那年早春,油菜花刚开始打花骨朵,赵船回从重庆弄回来一条破游船。那个样子也叫船?一块木板都没得,真他妈的见鬼了。他领着赵半仙,拿个罗盘,在河边走来走去,要给他的游艇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修个专用码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你想想看,那个赵半仙是啥子人?他是专门给死人找地方的人。这一下,我就觉得他在罗盘上看来看去,指手画脚,莫不是给那条游艇找沉没地点哦?果然呢,刚找好建码头的地点,手续还没批下来,游艇就沉了。不晓得怎么搞起的,底舱两侧突然就爆了,猛烈地进水,甲板上的人眼看没办法了,都跳了水。只有赵船回,他一辈子都不是好船长,死的时候呢,是个好船长,他抱着游艇的舵一起沉到乌江里去了。他龟儿死不瞑目,硬是要闹鬼,沉船那片区域总是阴森森的,没人敢到那一带洗澡,风平浪静的时候,那个地方会突然咕噜咕噜冒出一大堆气泡,把那水面搅得稀里哗啦地响。碰上发大水,那个地方的旋涡都和其他地方不同,大大小小十几个旋涡都排着队往下游冲。真他妈的见鬼了。 巴国嘟着嘴,不言语了。老水手说:“有人看到你们两个丢了魂似的在街上跑,我就晓得是你们两个好吃狗干的好事。老子以前偷东西比你们精明得多。还敢不承认。” 老水手头一偏,本来戳在巴国肩头的拐杖尖戳到我的肩头,他使劲戳,可他老了,根本没啥力气,我没觉得痛。他说:“你,赔一百块钱。”我说:“一箱豆腐不值那么多。”他说:“我说值就值。你敢不听?老子上街吼一声,一街人冲上来可以把你打死。” 算我倒霉,我认了。他又转向巴国,语重心长地说:“你呢,我晓得你没几个钱,老子罚你一条大鱼。一条青波,我要真资格的青波。要得不?” 巴国嘟着嘴,不服气地说:“要得嘛!” 腊月二十九,天气阴沉,极冷。我懒得出门,在被窝里待到下午才起床。我伸着懒腰踱到窗前透透气,看见老水手站在乌江边,独立寒江,双手撑住拐杖,正呆呆地看着下游。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江面上只有大波浪。我又踱到另一扇窗前,才看见巴国在划船。 这个巴国,真是疯了,风浪这么大,就该划大船嘛,凭他的本事,几桡片就可以摆渡过来,他偏不,硬是要划小船。那是条独木舟,巴国操一柄手桨使劲划水,身体随波浪摇摆着调整重心。他刚冲过三个浪峰,只喘了一口气,那船又滑回去两三米。他的动作粗鲁,有力,左边三桨,右边三桨,简直是在波浪上挣扎。穿过最后那个大波浪时,差点要他的命,只见他倾斜着身子,屁股挪到船舷上,几乎触着了水面,硬是把船的重心压了回来。他奋力一摇,仿佛斩断了波浪的头,一闪就从浪峰里滑了出来,顺利挣脱了主流。他现在顺着岸边缓滩快速朝老水手划去。 老水手站在那里,姿势都没变一下,要不是衣服在风中飘荡,几乎可以当成雕塑看待。巴国已离他不远了。只见巴国停了桨,在独木舟上站直了,手里的缆绳在头顶甩了几圈,一扬手,径直奔向老水手面前的铁墩,一下就套住了。巴国双手麻利地牵扯缆绳,那船就笔直地冲到老水手面前,停住了。巴国在穿透的铁环上把缆绳打了个活结,便弯腰抱起一条大鱼,使足了劲,一扔,老水手面前就多了一条大鱼,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一条冻僵的大鱼当然会带来透明的冰块。巴国扯开活结,一扬手,缆绳就飞回到船上了,独木舟朝下游滑去,巴国坐定,只两桨就划出了我的视野。 老水手独自面对那条大鱼,呆呆地看着,像在默哀。那条鱼脊背乌青,肚腹却雪白,是条真资格的青波,也许有二三十斤,拿到市场上卖,值两百多块钱。我现在明白了,巴国为啥子要和波浪较劲,他有多少委屈要撒在江面上啊!为了这条好鱼,他老婆在往后的岁月里,一提它就来气,不晓得要吵多少嘴。 老水手被这么大一条青波难住了,他老了,扛不动它了。他仍然在默哀。他不知道,我正在朝河岸跑来,我可以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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