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变迁,一部跌宕起伏的青岛近代史。 不到四十年的时间里,一个城市经历了德占、日占、北洋政府、国民政府、第二次日占、国民政府、解放等阶段,七易其主,城头变幻大王旗。这就是青岛。武佳桃就生长在如此动荡的时代,这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美丽女子,向往自由的爱情和清新的生活。命运给她安排的却是一个仇家的爱人、一份她深深憎恶的产业、一条充满磨难的人生之路。父兄被害之后,佳桃接过重振家业的重担,忍辱负重,艰难完成家族产业的转型,同时不动声色地为父兄报仇。世事变幻,佳桃眼看着一个一个亲人殒命,眼看着亲人们远奔他乡、反目成仇,痛断肝肠却又无能为力。攻城的隆隆炮声中,两鬓斑白的武佳桃在码头上为亲人送别,回首往事,突然生出一份空虚感。 作者简介: 于左,自由作家,1989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图书馆学系,出版过《玩在唐朝》、《玩在宋朝》、《皇帝的饭局》、《皇帝的家事儿·该死的亲王》、《皇帝的家事儿·悲欢后宫》、《皇帝的家事儿·不听话的孩子》、《原来皇帝也算命》、《闷骚——中国古典气质的十一个样本》、《佳茗似佳人:煎茶小品赏读》等历史文化随笔。另有《新画皮》、《沉默的骸骨》、《五行师》等系列小说出版。前言序言评论……一大早定魁就爬起来,一语不发,出门直奔鸿运膏局。这一夜他想好了,这样躺在家里受煎熬,早晚会被慢刀子割死,不如找到武振庭大闹一场,随便他处置,顶多是自己痛快地死掉。来富和来贵看见定魁摇摇晃晃地走进膏局,吃惊不小,赶快出来接住他,给他倒茶水。定魁面色青灰,一眼看见桌子上的烟枪,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恨道:“我武定魁活该出去丢脸!自己家里就有现成的好烟枪,有抽不完的好烟膏,我还厚着脸皮,这里去讨一口烟抽,那里去讨一口烟抽!”说着他抓过烟枪,让来富拿出局里最好、最贵的烟膏给他。来富和来贵早吓出来一身的凉汗,看定魁今天的架式,摆明了是要豁出去,到这里来大闹一场。武振庭现在就坐在楼上,今天怕是要出大乱子。来贵悄悄让一个小伙计赶快去武家,叫家里来人,越快越好。来富在那边和定魁周旋,只想着赶快让这位少爷离开膏局,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便从柜台里拿出一盒烟膏,悄悄塞进定魁的袖口里,低声陪笑道:“少爷难得到膏局里来一趟,这是咱们存的一点台湾陈膏,今天算是来富孝敬给少爷的,少爷拿回去,给朋友们尝一尝。”定魁直起脖子问:“尝?给谁尝?现在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后面咒骂,我哪有什么朋友?你快把灯点上,这么好的烟膏,我要自己先尝尝。”来富陪着小心:“少爷带回去尝吧,在家里享用不是更舒服?”定魁说:“这里不是我的家吗?这里不舒服吗?”来富快要哭出来了:“我们忙着做生意,伺候不周到,少爷疼疼我们,把烟膏带回去抽,好吗少爷?”定魁不理他,拿过烟枪,双手抖擞着把烟装好:“行,我疼你们,不麻烦你们,你们只管忙去。”说着拿衣袖轻轻一扫,把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全部打落到地上,“哗啦啦”摔得粉碎。来富惹不起他,只好把烟灯替他点上,送到面前来。定魁凑到灯上抽起来,烟雾吞到肚子里,身上顿时一片酥软,他就踢掉布鞋,抬腿上了桌子,放倒身子慢慢吸起来。真不愧是鸿运膏局的烟膏,一口抽下去,感觉如仙如醉。那一刻定魁觉得,今天就算父亲把自己打死在这里,自己死得也值了。这么想着,他突然敞开喉咙唱起来,唱的是小美蓉平日哼唱的茂腔。来富和来贵又急又怕,不知道定魁后面还会弄出什么花样。今天的事情看来要闹大,最终无法瞒过武振庭,那就不如早一点告诉他,更为妥当。两个人正在商议,武振庭已经在楼上大声呼叫,来富慌忙跑上楼。武振庭问:“下面乱哄哄的,怎么回事?”来富支吾难言,楼下又传来定魁嘶哑的吼唱,武振庭逼问:“到底怎么回事?谁在下面?”来富只好说:“……是少爷在下面。”武振庭呻吟一声,摆手示意来富下去。武振庭默然抽着烟斗,定魁一定是在外面处处碰壁,混不下去,却不思悔悟,竟然敢一步闯到膏局里来。武振庭现在不想面对定魁,希望他知趣一些,闹过一阵之后自己走开。但楼下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定魁在下面狂笑起来。武振庭的心中一阵焦躁,放下烟斗,慢慢走下楼来。大堂里挤满了人,来富、来贵几个人站在柜台外面,满头大汗。大堂中央的桌子上横躺着一个人,手里擎着一杆烟枪,两只瘦鳞鳞的赤脚搁在桌沿上,因为心中舒坦,瘦长肮脏的脚趾头不停地搓动。那是定魁。一团恶气顶上武振庭的胸口,他上前几步推开众人,扯住定魁的腿猛地一拽,定魁像一床破败的棉絮,轻飘飘地从桌子上滑落到地上,那一盏烟灯跟着他滑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一根烟枪却还死死地抓在手里。定魁向上看着父亲,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他的丑陋、无耻和无能更让武振庭羞愧、愤怒,他跨步过去,一脚踩住定魁的手腕,夺过那根烟枪,抡起来没头没脑地打下去。定魁痛得在地上翻滚,刚才抽下的几口烟让他振作起来,呼号的声音十分响亮。抽了这么久的鸦片,又一直在外游荡,饮食无定,定魁整个人已经瘦骨嶙峋,嚎叫的时候面皮青胀,脖子上几根粗大的青筋暴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武振庭看得又痛又恨,武家的子孙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这样的儿子就算活在世上,也是百无一用。于是武振庭把手里的烟枪挥得更高,力量更大。来富等人站在一旁为难,掌柜的面色实在是少见的难看,今天是真正动了怒,没有哪个人敢在这时候上前去劝解。一根烟枪很快打折了,武振庭丢到一边,找不到更合适的东西,就把旁边的一只木凳举起来,狠狠砸向定魁。来富他们不敢再看下去,几个人一拥而上,拼命拦住武振庭:“掌柜的,这样要把人打坏了!少爷再大的不是,回头慢慢教训,可不敢下这样的狠手。”“滚开!都滚开!”武振庭踹了他们几脚,却挣脱不开众人的手。定魁瘫倒在地上,一番挣扎之后,衣衫散乱,裸露出肚皮上那个醒目的刺青,细目高髻的日本女伎托着一杆烟枪,一副妖艳之态。聚拢在膏局里的人看见这个刺青,更觉振奋,都要挤到前面来,以便看得更清楚。这个刺青再一次激怒武振庭,他丢开木凳返身上楼。来富几个人暗暗庆幸,以为一场巨变总算应付过去,剩下的便是如何把地上这一位瘟神弄走。办法还没想好,武振庭已经从楼梯上走了回来,手中多了一把乌亮的手枪。一见手枪,看热闹的人吓得轰然散开,来富他们暗暗叫苦,知道定魁今天怕是要完蛋了。刚才一顿毒打打得定魁昏死过去,这会儿清醒过来,看到父亲和他手里提着的枪,也知道害怕了,也想逃走,腿脚却是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随便父亲处置。混乱当中,佳菊匆匆赶到,从门边拼命挤进来,尖叫一声,一下子扑到定魁的身上,紧紧护住他。武振庭怒喝道:“佳菊,起来!”佳菊哭着叫喊:“爹,他是定魁啊,你不认识他了?他是定魁!”武振庭恨道:“你躲开!我杀的就是这个孽障!”一边骂一边揪住佳菊的头发,要把她扯开。佳菊明白,只要自己和定魁分开,定魁就会在枪下丧命。可她有孕在身,挣不过父亲,索性松开双手,回身抓住父亲拿枪的手,再不敢放开。武振庭气得大吼,要把佳菊甩开,佳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哀声叫道:“爹,饶了定魁吧!饶了他吧!定魁已经有了儿子,那是你的孙子。你杀了定魁,让那孤儿寡母以后指望哪一个?定魁会慢慢改的!”武振庭吼道:“留着这个孽障,他们更没有指望!武家祖宗的脸面要给他丢尽了!”佳菊拉不住父亲,心中绝望,却不敢放手,开始哭喊死去的母亲,数说他们姐弟几个这些年来的悲苦,悲声喊道:“娘啊,你在那边孤单了多少年,今天定魁就要去找你了,你等着他。我们几个早晚也会过去陪你,一家人又到了一起,你也就不用再惦记我们了!”佳菊的这一番话救了定魁的性命,武振庭心里的刚硬一下子崩塌,悲叹一声,甩手推开佳菊,手中的枪却垂下去。来富趁机朝伙计们使一个眼色,几个人一齐上前,抓胳膊抓腿,抬起定魁飞快跑出门。武振庭转身走上楼去,佳菊不放心,爬起来跟到楼梯上,侧耳倾听,听见父亲重重的几声叹息,一会儿又闻到烟斗中飘出来的烟气,佳菊这才敢离开膏局。到家以后,佳菊惦记着定魁的伤势,自己又不敢出面去看他,害怕被父亲知道。第二天下午,龚易从银行回家的路上顺便去看望定魁。小美蓉抱着孩子来开门,看见衣冠楚楚的龚易亲自上门来,喜得流下眼泪。生过孩子之后,小美蓉比从前丰满了许多,也更像一个啰索的妇人。定魁一脸肿胀,闭紧双眼躺倒在炕上,听见龚易的问候,也只是在鼻子里“哼”了几声,算是答应他。龚易看出他只是一些皮肉伤,伤势并无大碍,佳菊可以不必担忧了,一边从小美蓉的手里抱过婴儿,逗着他玩耍。小美蓉说:“孩子早都过了百日,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名字,今天正好姑夫来了,请姑夫给他起个名字吧。”龚易诧异:“怎么?这么多天,为何定魁还不为孩子起名字?”小美蓉说:“名字他倒是起了,一会儿叫‘烟灯’,一会儿叫‘扦子’,看见什么就拿来给孩子做名字,也不管难听不难听,胡乱叫。姑夫有学问,给咱们起一个好听的吧。”龚易说:“孩子是武家的长孙,该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定魁在炕里突然睁开眼睛,把一张肿大的脸转向龚易,上下打量一番:“龚易,咱们一起在场院里听小美蓉唱戏,这才过去多久?绕来绕去,她成了我的女人,你成了我的姐夫,想起来像做梦一样。”龚易笑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连你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定魁,你也是德华的学生,应该正经给孩子起一个名字了。”定魁说:“我现在整天心灰意懒,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哪有心思管那些,随便叫就是。”龚易对小美蓉说:“这事不可草率,要么你再等些日子,孩子的名字要查一查武家的家谱,免得犯了长辈的名讳。这种事最好由他的爷爷来决定,是吗?”定魁听龚易提到父亲,在一旁恨道:“我的儿子没有爷爷,这事不用他管!儿子也不姓武!”龚易劝道:“定魁,其实你昨天的做法欠妥,不应该到膏局里去闹,惹爹生气。”定魁挣扎着坐起来:“他在外面到处打招呼,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早应该去找他。他竟然对我痛下死手,无情无义。来而不往非君子,我要让武家断子绝孙!”龚易看明白,定魁现在已经完全堕落了,不想再听他聒噪,胡乱应付几句,把孩子还给小美蓉,起身告辞。小美蓉送到外面,龚易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银元交给她,低声嘱咐:“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遇到什么难事,只管去找佳菊和我,不要再让定魁去膏局里闹事,也不要委屈了孩子。”小美蓉的眼中噙满泪水,连连答应,看着龚易走远,才抱着孩子回到屋子里。定魁在炕上说:“龚易这小子,娶了佳菊,得到一大笔嫁妆,还在银行里弄了一份好差事。现在衣衫齐整,头发梳得光光的,好不气派。只有我武定魁一日不如一日,越活越不像样子。”说着又想到彭志,心中更不自在:“原来和我相当的人,如今混得都比先前得意。彭志一个二流子,早先都是拣我吃剩的,如今都和别人做起大生意来,天天到饭店里吃喝摆阔。龚易跟着丢官的老爹逃到青岛,娶了武家的闺女,也混成了体面人样儿。在我面前,他们都成了有钱人——刚才龚易是不是留下钱啦?”小美蓉不敢应声,定魁说:“他送钱你就留下,彭志也是一样,这是他们欠我的,我收下一点也不丢脸。小美蓉,这些日子我有点想明白了,当初我武定魁也是有钱人家的阔少爷,整天提鸟笼、骑洋车,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逍遥自在,别人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我先都有了,先都玩了,谁见了我都恭恭敬敬的。自从在武家庄遇见你,我就开始倒霉。先挨了一通日本人的痛打,给他们拉去做苦力。回到城里以后无处安身,四处拜门子要饭,一次又一次被人追打。我武定魁长这么大,以前可从来没挨过一巴掌,如今却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你的缘故?”一番话,句句戳到小美蓉的痛处,小美蓉被他说得心碎,却不敢哭出声来,垂头对着孩子,让泪水无声地落到孩子的脸上,不敢分辩半句,也不敢答应。定魁说得没错,是自己害了他,如果说有什么人从他们的恋情当中得到了好处,那个人就是小美蓉自己。她对定魁又痛又爱又怜,一片痴迷,愿意为他去死,所以,无论定魁怎么堕落,她都不会抱怨。无论定魁怎么羞辱她,她都会默默忍受。定魁伸脚踢她:“你说话,是不是你的缘故?”小美蓉忍不住放声痛哭:“定魁,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把你害了!定魁,我愿意替你受苦,愿意替你去死!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让我心里多痛,让我多苦!”她的悲哭让定魁困惑:“混帐娘们儿,你比我还冤屈啊?你替谁去死?我说过我要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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