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丈夫的疏离与捆绑,她和母亲的仇恨和捆绑,他丧妻后的心碎与无措。 纽约、巴黎、伊斯坦布尔,三场挫败,三个厨房,一曲舒芙蕾之歌。 作者简介: 爱诗乐·沛克 当今土耳其最受瞩目的新生代女作家,被国际文坛誉为同样双语写作的艾莉芙夏法克(ElifShafak)接班人。 她在长篇小说《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里,以制作难度极高的法式甜点舒芙蕾为隐喻,带出三段挫败的人生,细腻地写出了世间的悲欢百态。另著有《其他人的气息》(TheScentoftheOthers,2005)、《刽子手的墓地》(TheExecutioner’sGraveyard,2009)二书,三部作品在内容与叙事手法上风格迥异,是不为题材所局限的全才型气质女作家。 他们的婚姻已经维系了三十多年,近几年来,他们都意识到,最明智的做法是各有各的房间,这样他们便可以既同住一个屋檐下,又不干涉彼此的生活。唯一能证明他们曾经相爱过的,是阿尔尼每天下班回来在莉莉亚嘴唇上那轻轻的、优雅的、低调的一吻。而后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他们通常会坐在厨房中央案台周围的凳子上,吃莉莉亚准备好的美味晚餐,同时看看十三频道吉姆莱勒主持的新闻报道。虽然莉莉亚在美国这三十七年间已经变得像个真正的美国女人了,但那暗黑的肤色上黑碧玺般美丽的杏仁大眼,以及每餐必放生姜的习惯,仍在表明着她的菲律宾血统。 他们从结婚以来就一直住在同一个公寓里。这是个一居室的房子,厨房最宽敞。克拉拉从小就喜欢下厨,所以厨房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厨房是这个公寓最吸引人的地方,里面摆放着鲜花、绿植和饰品,中央有一张餐桌,角落里还有个小电视。他们的客厅俨然是一个图书馆,架子上整齐地放满了书,他们经常挑一本坐在厨房里读。马克对此从来不抱怨什么,每天晚上乐呵呵地跟随妻子回到卧室,闻着她身上混带着食物气息的香水味,而后睡意便来了。这份愉悦,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无法交换。 当年她弟弟决定结婚并暗示不会搬离和母亲居住多年的房子时,菲尔达想办法在自己住处附近为母亲租了一间小屋。多亏了这个决定,她须臾之间就赶了过去,和救护车同时到达。 她的母亲,奈斯比太太,总喜欢夸大疼痛的程度,哪怕只是有一丁点疼。现在她几乎是乐在其中地呻吟着,好让整个世界都知道。菲尔达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母亲可能要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谁知道要住多久呢?她明白,这一生最艰难的日子即将开始。 她把手机塞到连衣裙的口袋里,双手都在颤抖。有好一阵子她想哭,因为气愤,眼泪在睫毛边上打转。她站起来,在模糊一片的走廊里摇晃着朝门口走去。她想回家,想尽快摆脱肠胃里医院那难吃的食物。她特别想吃炖菜,就像小时候每次不开心或很疲惫的时候那样。那种 类似卷心菜汤炖土豆、猪肉和鱼露的食物,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在家门口下了出租车后,她没有走正门,而是径直朝侧门走去,那里直接连着厨房。一跨入房间,厨房那种熟悉的香味立刻包裹住她,安慰着她,把她揽入怀中,去治愈她全部的伤痕。 马克突然间发现自己一个人守着克拉拉冰冷的尸体。他只有五十五岁,而克拉拉只有五十二岁。在他摆脱抗抑郁药物作用之前,所有的后事就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怎么向克拉拉解释呢?死亡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合情理或现实。它所带来的震惊足以震撼一个人的心灵。继续活着的人希望再看一眼他爱的女人,根本无法这么快就说再见。 睡眠不足也引发了菲尔达的偏头痛,她已经习惯一边忍着脑袋里的阵阵疼痛,一边做家务了。与此同时,来看望母亲的人进进出出的,从来没断过,而菲尔达总想拿最好的自制点心来招待客人,于是,她所有的空余时间就都花在了在厨房做点心上。不过,她还是做得和以前一样好。 她戴上老花镜,打开操作台上放着的书,念了两遍食谱的名字,想要把它读正确。她从来都不喜欢美国人念法语单词时最后总要带的口音。她讨厌听他们说“clickey”,而不是“cliché”,说“souffley”而不是“soufflé”。她希望自己别变得那么美国化,那样糟蹋法国单词。开始做蛋糕前,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转过身,任由窗外照进来的冬日阳光沐浴着脊背。要不是这些宝贵的时刻,她真不知道生活里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看时间,只是喝了一小口咖啡,等着后背完全暖和起来,直扩散到心里。喝完咖啡,她从头上取下老花镜,重新戴上。 克拉拉去世之前,他很少想到小时候。或许是因为那段时光一直都没有结束。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在最奇怪的时刻想起父母。他记得他们吃晚饭的圆桌,全家一起坐的沙发以及在塞纳河边的书摊上经常买的漫画书。他不明白以前自己为何不怎么想念父母,也不怎么回忆那些日子,虽然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但是现在,他在厨房里听着那首歌,一面尽量不把西葫芦弄碎,一面想念着他们。他想念所有的人与事。他在学着如何想念。食物的热气扑面而来,动听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就在他确信自己终于可以重新来过时,泪水夺眶而出。 从来没听说过舒芙蕾蛋糕坏名声的人,单凭食谱很难理解其中的奥秘。一般人都会认为只要用对了所有的材料,小心地分别在不同的碗里搅打蛋黄和蛋清,然后再非常谨慎地把它们混到一起就可以。一个无知而自大的业余厨师会逐字逐句按照食谱里建议的温度,透过玻璃门看着蛋糕膨胀起来,而后会心一笑,自言自语道:“不是多难嘛。”然而,一旦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他就不得不面对不悦的现实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这种情况下,他会再 看一遍食谱,竭力想弄明白哪里不对,也不知道该怪谁,因为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对的。或许之后,他会向更有经验的人讨教,会明白不管是提前五秒钟打开烤箱门,还是推迟多久,舒芙蕾蛋糕的中央总会塌下去。一块舒芙蕾就像是一个美丽而善变的女人,没人能猜出她的心情。没有哪本书会记下它的秘密。没有人会说,在二十五分三十秒时将它取出。没有烤箱能达到恰到好处的温度。每个厨师都是一遍又一遍地操作,才发现自己最佳的舒芙蕾秘方。每个人都是在一遍遍地去做,直到把碗和烤箱用得破旧,在一场漫长的斗争后才做出了最好的舒芙蕾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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