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关于性倒错的自白小说。“我”完全拂去伪善,无保留地展现人性隐秘的一面,把隐藏在意识深层的自然的自我暴露出来,冷静地自白自己的异常的性愿望。从“我”的诞生、家庭状况以及家族人际的心理纠葛之后,展现了幼时的“我”那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长大后,“我”爱上了近江,发现他的健全与壮实形成了完整无缺的美的幻影。再后来,因为对自己的气质抱有一种不安感,“我”尝试与异性恋爱,但仍无法拒绝男性肉体美的诱惑。…… 作者简介: 三岛由纪夫(YukioMishima),本名平冈公威,出生于日本东京一个官僚家庭。日本战后文学大师,也是著作被翻译成英语等外语版本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曾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被誉称为“日本的海明威”。 唐月梅,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编辑部编委,日本早稻田大学、立命馆大学客座研究员,横滨市立大学客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 第一章 长期以来,我一直坚持说,自己曾经目睹自己出世时的光景。我每次讲这种话的时候,大人们总是笑我。最后我以为自己是被嘲弄,不料他们竟然用淡淡的憎恶的眼神,凝望着我这苍白的不像个孩子似的小孩脸。我偶尔在不太熟悉的客人面前讲这番话的时候,祖母就担心别人会以为我是白痴,马上厉声地打断我的话,让我到那边玩去。 嘲笑我的大人通常都想找点什么科学的根据来说服我。他们一般情况是说些诸如那时婴儿还没有睁开眼睛,就算睁开眼睛也不可能在记忆里留下什么明确的概念。要么兴致时像演戏,以童心所能接受的程度热心地加以详细说明;要么说声“喏,对吧”,然后摇晃一下还在深深怀疑的我的小肩膀,可是在他们摇晃我的肩膀的时候,我蓦地意识到他们险些落在我的圈套里。他们认为我是个孩子,却又觉得不能粗心大意。这小鬼无疑是要引诱我上当,以便套出“那件事”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更稚气、更天真地提出询问呢?譬如询问“我从哪儿生出来?我为什么会出生?”……结果,他们又落入沉默。究竟是什么缘故,不得而知。总之,他们露出了深沉而淡淡的微笑——这微笑似乎象征着极度的伤心——凝视着我。 然而,这是他们的一种多疑。我并不想就“那件事”询问什么。即使不是如此,对于伤了大人的心有点恐惧的我,怎么可能想出设圈套这类的策略来呢。 不论大人们怎样说明,或者一笑置之,我都确信自己目睹过自己出生时的光景。这种确信,也许是从在场的人所告诉我的记忆中,或是从我随意的幻想中所获得的。两者必居其一。不过,唯有一点我是明确的,那就是我认为自己是清清楚楚地亲眼目睹到一个地方。这地方就是初生婴儿洗澡用的澡盆盆边。那是一个崭新的光亮的树皮盆,从内侧看,盆边射出微微的亮光。只有这地方的树皮令人眩目,活像是用黄金制成的。轻轻摇晃,水的舌尖像是舔着那里却没有舔着。但是,盆边下面的水,不知是反射还是阳光的照射,光柔和地映在水面上,看似小小的光波不断地互相撞击着。 对这段记忆的最有力的反驳,就是我的生辰不是白天。我是晚上九点出生的。不可能有阳光照射。即使人们戏弄说:那么,原来是灯光?可是,我也可以毫无苦恼地步入悖理之中,就是夜晚也罢,我认为唯有这盆边不可能没有阳光的照射。于是摇晃着光的盆边,确实作为我目睹自己初生洗澡水时的东西,无数次地在我的记忆中摇曳。 我是在关东大地震后的第三年出生的。 我出生前十年,祖父出任殖民地的长官时发生了贪污案件,他为承担部下的罪过而引咎辞职后(我并不是在玩弄美丽的词句,我的祖父是完美无缺的,我的前半生还未曾见过任何人可以与我祖父所具有的那种对人难得糊涂的信赖相比),家境几乎是以哼歌的轻快速度衰落下去的。他负了一大笔债,财产被没收,卖了房子,随后就愈发穷困,就像黑暗的冲动愈发烧旺了病态的虚荣——所以,我是在一间租来的破旧的房子里诞生的。这房子坐落在环境甚差的市镇的一角上。这里有吓人的铁门、前院和犹如偏僻地区的礼拜堂那么宽阔的洋房。这宅邸从山坡上看是两层,从山坡下看是三层,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一种错综复杂的样子,充溢着一派凌人的气势。邸内有许多阴暗的房间,雇有六个女佣。祖父母、父母等共十人就住在这幢犹如破旧衣橱咯吱作响的宅邸里。 祖父的事业心和祖母的病,以及浪费的陋习,是一家苦恼的根源。祖父在一群不可靠的帮闲拿来的建筑平面图的引诱下,做起黄金美梦,经常到远处去旅行。名门世家出身的祖母,憎恨和轻蔑祖父。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她的痼疾脑神经痛,间接而顽固地腐蚀着她的神经。同时它使她的理智增加了无益的明晰度。谁能知道这种持续到临死的狂躁的发作,就是她的祖父壮年时代的罪恶的遗物呢? 父亲在这个家里迎来了纤弱而美丽的新娘——我的母亲。 1925年1月14日晨,阵痛袭击了母亲。晚上九点,体重约二公斤半的小婴儿呱呱坠地了。我出生后第七天的晚上,家人给我穿上法兰绒贴身衬衫、淡黄色的绸内衣、碎白道花纹和服。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在奉书纸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放在方形案,摆在壁龛里。 过了很长时间,我的头发都是金黄色的。后来坚持抹橄榄油,最终变成黑色了。父母住在二楼上。我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祖母以在二楼养育幼婴太危险为借口,从母亲手里把我夺了过去。她把我关在她那终日紧闭房门、充满令人窒息的病痛和老朽气味的病房里,她的病床和我的床并排着,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我快到周岁的时候,有一天祖母看戏去了,父亲的堂兄妹和母亲忙于换个环境休息。突然间,母亲上二楼去取东西。我尾随其后,拖地的衣服下摆被挂住,我从第三级台阶上摔了下来,额头受了伤。 家里人给歌舞伎座挂了传呼电话。祖母回到家门口,用右手的拐杖支撑着身子站立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视着出来相迎的父亲,用极其沉着的口吻,一字一板眼地说: “已经死了吗?” “没有。” 祖母迈着巫婆似的确信不疑的步子,走进屋里来…… ——我五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的嘴里吐出了红咖啡果似的东西。主治医师前来诊治后说:“没救了。”他给我注射了强心剂和葡萄糖,我就像挨了针扎似的。我的手腕和上臂已经两个多小时号不着脉搏了。人们看到了我的尸体。 白寿衣和我生前喜爱的玩具已经备齐,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了。此后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我排出了小便,当医学博士的舅舅说了声:“得救了。”据说,这是心脏开始跳动的证明。过了片刻,我又排出小便了。朦胧的生命之光,渐渐地在我的脸颊上复苏了。 这种病症——自我中毒——成了我的痼疾。一个月里,这种病或轻或重地总要发作一回。病危不知多少次光顾了我。我的意识逐渐习惯凭向我走过来的病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是接近死亡还是疏远死亡的疾病。 最初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实在的影像使我感到苦恼的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是谁牵着我的手,是母亲、护士、女佣还是婶婶,我不晓得了。也分辨不清是什么季节了。下午,微弱的阳光照射着斜坡四周的人家。一个女人——不知她是谁——牵着我的手爬上斜坡,朝家宅的方向走去。一个人从坡道迎面走下来,女人就紧拽着我的手从马路躲闪开,停住了脚步。这种影像重复多次,印象加深了,集中了。每次重复,无疑又带有新的意义。为什么呢?因为在这周围的广漠的情景中,唯有这个“从坡道上迎面走下来”的人的姿影,带着一种不当的精密度。也难怪,这是最初的值得纪念的影像,它不断地威胁着我,使我半生陷进苦恼的深渊。 从坡道走下来的,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他前后挑着一担粪桶,头缠一条肮脏的手巾,有一张漂亮的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他迈着稳重的脚步从坡道上走了下来。他是个清厕夫——掏大粪的人。年轻人脚登胶底鞋,身穿藏青色紧腿裤。五岁的我,以异常的目光看了看这个姿影。它的意义还不明确,然而这是一种力量的最先的启示、是一种阴暗的不可思议的呼声在召唤着我。第一次显现在清厕夫身影上的,是具有寓喻意义的。为什么呢?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召唤我的东西,无疑是伊耶那美命神的带有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这世上存在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似的欲望。我一边抬头仰望着肮脏的小伙子的身影,一边被一种“我想成为他”的欲望、“但愿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纠缠着。让人很明显地想到这种欲望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紧腿裤,另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过来。我对这条紧腿裤竟产生一股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他的职业——这时候,我刚开始懂事,就像其他孩子向往长大当陆军大将的心态一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想当清厕夫”的憧憬。憧憬的原因可以归咎那条藏青色的紧腿裤,但绝不仅仅在此。这主题本身在我的内心里不断强化,发展,让人看到了一种特异的展现。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对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悲哀,感受到存在一种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式的东西”。从他的职业产生一种“挺身”的感觉、草率的感觉、对危险亲近的感觉,以及虚无和活力惊人混合的感觉。这些感觉洋溢出来,向五岁的我逼将过来,把我俘虏了。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种职业。也许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的什么职业,以他的服装误认为他的职业,硬把它纳入他的职业里,否则就无法加以解释。 为什么呢?因为同这种情绪一样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彩电车的司机和地铁检票员的身上,他们强烈地使我感受到一种“悲剧性的生活”,这是我所不认识的、可以说是我永远从那里被排除掉的“悲剧性的生活”。特别是地铁剪票员的情况,当时地铁内弥漫着橡胶般的、薄荷般的气味,与他的绿色制服胸前的成排金扣互相结合,很容易促使我联想起“悲剧性的东西”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悲剧性地”想起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的事来。我的官能寻求它且在被我拒绝的某个场所里,于我无关的生活和事件,以及这些人就是我的“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我永远从这里被拒绝的悲哀,总是被梦幻和转化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好不容易通过自己的悲哀,参与到他们当中去。这样,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我从那里被拒绝了——迅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 还有另一个最初的记忆。 我六岁上就能读书写字。如果说那本小人书里我还读不下来的话,无疑那是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候,有数的小人书里唯有一本,而且这书里唯一成为扉页的一页画,格外引起我的偏爱。只要我会神地观赏这页画,就能把长久寂寞的下午忘却。而且,如果有人走过来,我总是心虚地赶忙将这页翻过去。护士和女佣的照顾,使我非常厌烦。我想过成天沉湎在入迷地观赏这页画的生活。只要翻开这一页,我的心脏便跳动,而观赏其他的画页,我却心不在焉。 这页画画的是骑着白马、高举着剑的贞德。马鼻孔张开,怒冲冲地用健壮的前蹄扬起了一阵尘埃。圣女贞德身着白银盔甲,配戴着一些美丽的徽章。透过护脸,可以窥见贞德美丽的脸面,他凛然地把拔出的剑伸向蓝天,大肆挥舞。这是面向死亡吗?好歹是面向着具有某种不吉利的力量飞去的对象。我相信下一瞬间,他将会被杀掉。我赶忙翻页,也许可以看到他被杀戮的画面。小人书的画面,也许会在不知不觉间移向“下一瞬间”…… 然而,有时候护士无意识地翻开这一页,对在旁边断断续续地偷看的我说: “小少爷,你知道这幅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男人吧?其实是个女人。这是个女扮男装为国效劳奔赴战场的故事呐。” “是个女人?” 我涌起一股哀伤的心绪。本以为是他,其实却是她。这个美丽的骑士,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又将会怎么样呢?现在我依然对女扮男装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说明的厌恶感——特别是这成为我对她的死抱有一种美好的幻想,一种残酷的报复,好像在人生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现实的复仇”。后来我在王尔德如下的诗句中找到了对美丽骑士的死的赞美。 横遭杀戮倒在苇蔺草丛中的 骑士是多么的美啊…… 从那以后,我就扔掉这本小人书,再也没有去碰它了。 于斯曼在他的小说《在那儿》里写道:“不久,这东西的性质就会突然变成极其精致的残忍和微妙的罪恶。”兹鲁特菲的神秘主义的冲动,是他亲眼目睹查理七世的勒令而充任了其护卫的圣女贞德的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所培养起来的。虽说是相反的机缘(即作为厌恶的机缘),但就我的情况而言,圣女贞德起了一定的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就是汗味儿。汗味儿驱使我,激起我的憧憬,支配了我。 侧耳听见了传来嘎吱的混浊的轻微而带有威吓性的声音。偶尔还混杂着喇叭声,传过来单纯的不可思议的哀切歌声。我心急如焚,拽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点走,盼望着她把我抱起来,站到门口那边去。 原来是军队练兵归来,路过我家的门前。我总是从喜欢小孩的士兵手里,要来几颗弹壳,以此为乐。祖母说这很危险,禁止我玩这些玩意儿。我的这种乐趣又平添了一层神秘的愉快的色彩。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服和肩扛的枪支,是足够吸引孩子的。但是,成为吸引我向他们索要弹壳这种乐趣所隐藏的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儿。 士兵们的汗味儿,那海风般的、像被黄金炒过的海岸空气的气味,搏击着我的鼻孔,使我陶醉了。我对气味的最初的记忆,也许就是从这种气味开始的吧。这种气味当然不会马上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但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和他们应看到的遥远的诸国,他们对这一切东西的官能上的欲望,都在我的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初次遇到的,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幻影。它从一开始就以着实巧妙的完整的形态,站在我的眼前。是一无或缺的。日后我到这里来寻访自己的意识和行动的源泉时,也将是一无或缺的。 我幼年时代对人生所抱的观念,没有超出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说的范畴。无数次无益的迷惘折磨着我,至今依然继续折磨着我。但是,如果认为这种迷惘是一种堕入罪恶的诱惑,那么我的决定论也不会动摇了。我的生涯的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把它读罢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的纠纷舞台。譬如火山爆发、叛军暴动以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眼前发生的祖母病情的发作,家中一点点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湎在那里的童话世界的空想的事件,这三种东西之于我,总是同等价值的、同一系列的东西。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构筑积木更加复杂,也不认为不久我必将走向那里的所谓“社会”比童话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一种界定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于是,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对这种界定进行抵抗之下,不可思议地渗透着完整的、类似其自身的一种热烈意愿的绝望。 星夜,我在被窝里看到了绕着我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浮现出了璀璨的都会。这都会奇妙地寂寥无声,而且充满着光辉和神秘。毫无疑问,在造访这里的人的脸上,都按上了一种神秘的印记。深夜回家的大人们,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留下了某种类似共同语言的东西、某种类似博爱主义团体的东西。另外,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闪光的、令人顾忌直视的疲劳。活像指尖一接触就沾上银粉的圣诞面具那样,用手一接触他们的脸就会明白,夜都会把他们涂上多彩的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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