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能成功的爱情,关于破碎的梦想,关于挫折的欲望;关于破裂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小说都可以算是关于失败的故事。尽管这样,为什么还有人要读不可救药的失败的故事呢?我想人们之所以读小说,是因为在阅读的过程当中,会感觉不幸的人并非只有自己。同时也会明白,在不幸和失败中依然梦想得到救赎,不屈不挠地活下去的人也不止自己。 作者简介: 1964年生于京畿道龙仁市。横跨小说、戏剧和电影等领域,赢得作家、戏剧家、评论家的多重赞誉,当今韩国文坛当之无愧的天才作家。2003年,他的短篇小说《弗兰克和我》发表于《文学村》季刊,获得新人作家奖。2004年,长篇小说《鲸》获得第10届文学村小说奖,该奖是韩国本土文学的风向标,以“兼具话题性与文学性”而著称。引发广大读者的热爱和追捧,千明官随之成为韩国备受瞩目的文坛明星。2007年,小说集《愉快的女仆玛丽莎》,被韩国文化艺术委员会评选为优秀文学图书,2013年,小说《高龄化家庭》被改编成电影,获第50届韩国电影大钟奖提名。2014年,《我的叔叔“李小龙”》破空而来,令从前的小说美学对它无话可说。 目录: 精武门1 精武门2 猛龙过江1 猛龙过江2 死亡游戏1 死亡游戏2 唐山大兄1 唐山大兄2 龙争虎斗1 龙争虎斗2 作家的话 精武门1精武门2猛龙过江1猛龙过江2死亡游戏1死亡游戏2唐山大兄1唐山大兄2龙争虎斗1龙争虎斗2作家的话 精武门1 这不是关于布鲁斯·李,也就是李小龙的故事。当然了,更不是说我的叔叔是布鲁斯·李。叔叔只是崇拜李小龙的平凡男人中的一个。当时我们都是李小龙的粉丝。哪个男人没在挥舞双截棍的时候击中过自己的后脑勺?我们都渴望拥有像李小龙那样迅猛强悍的拳头和宽阔如席的腹肌。换句话说,成长为男子汉的过程之中,李小龙和手淫都是我们的必修课,而不是选修课。叔叔也是李小龙的追慕者,不过对他来说,李小龙又不仅限于仰慕的对象。他是如此热烈地崇拜李小龙,以至于渴望追随李小龙走过的每条道路,渴望去遥远的地方。他希望自己能像李小龙那样,攀上高峰,成为明星。梦总会醒,希望势必要破灭。迅猛强悍的拳头和结实得就像粘橡胶的肌肉;点地而起,灿烂燃烧的鲜活的肉体;无敌强手的从容和自信!这是所有渴望超越生存缺憾的人们的梦想,然而超越的欲望越是强烈,我们越是能够体会到狠狠按住肩膀的重力的绝望和肉体的挫败。我们心痛欲裂,呼吸急促,双腿无力,瘫软倒地。当我们醒悟到肉体比豆腐还软、比玻璃还易碎,而且蕴涵在里面的精神更不可靠的瞬间,我们不安的灵魂就会躲进更黑暗、更偏僻的角落。叔叔也是如此。梦想破碎,爱有去无回,而且罩在头顶的庶子的阴影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多次度过生死难关。如果他过早地死去,那他也会像李小龙那样变成神话吗?当然不可能。李小龙像火焰燃烧,像烟雾消散,成了神话,然而叔叔却从来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无论二流做得多好,都与主流有着根本的差异,即便冒牌货和真品之间只有细微的差距,结果也还是判若天壤,也许叔叔的人生就是确认自己无法成为李小龙的漫长的过程陈述。这是终于不能抵达高处的令人遗憾的悲剧吗?抑或只是喧嚣而滑稽的喜剧一场? 活着就是单纯地活着,不是为什么而活。 这是李小龙的话。他还说,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活着。按他的说法,无论是在哪儿,只要从梦想破灭的地方站起来,继续活下去,这就是人生。叔叔的情况就是这样。尽管这辈子从未痛痛快快地动过拳头,而且也没能有所创造,然而他游走于人生的偏僻角落,屡屡苟活下来,完全证明了人生到底是什么。虽说他从冒牌货出发,不过经历漫长岁月之后,还是亲自完成了漂泊人生独有的故事。换而言之,这是关于剽窃和模仿、跟风和仿造的故事,也是关于后继者和模仿者的故事,也是关于没能到达高处的冒牌人生的故事。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 * 1973年夏天,李小龙死了。最早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当然是叔叔。毕竟是著名的国际影星,全世界为之骚动,就像玛丽莲·梦露和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去世的时候。围绕李小龙死因的臆测也是众说纷纭,既有自杀说,也有他杀说。有人主张是因为滥用药物,随之又出现了毒品说。有人说是采用剧毒药物的暗杀,更有怪异的传闻甚嚣尘上,说什么李小龙临死之前正和女演员丁佩做爱,结果死于马上风。除此之外,还有更不可信的谣言,比如三合会[1]和雅库扎[2]的介入,比如为了保护中国传统武术,少林寺高僧发动念力除掉了李小龙等。当然,无论传言如何,确定无疑的是李小龙死了。那天,叔叔带着我和哥哥去后山举行追慕祭。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干明太鱼和酒杯塞进背包,我摘下贴在墙上的李小龙全身照准备用作遗像。这是买杂志的时候从附赠的电影演员画报集里剪下来的照片,照片里的李小龙肋下夹着双截棍,左手伸向前方,好像在牵制对方。去的路上遇见宗泰,我们的队伍又多了个人。宗泰是个大块头,脸上总是带着乖顺的笑容,也是我在村里的朋友。他正在田埂上捉青蛙,远远地看见我们,便飞快地跑了过来。宗泰露出特有的傻笑,跟叔叔点头打招呼。他的腰间挂着十几只用铁丝贯穿嘴巴的青蛙,统统伸着舌头死掉了。宗泰傻乎乎地跟在我们后面,问我们去哪儿。我紧咬嘴唇,什么也没说。李小龙死了,我们要举行追慕祭,这样的事恐怕宗泰理解不了,而且那天好像也不适合随便开口。走出村庄,走过位于山腰的桔梗地,白色和紫色相间的桔梗花开满辽阔的田野,美丽地装点着野山。那天,也许是李小龙的死让人心情沉重,原本寻常可见的花显得格外凄凉。宗泰似乎也察觉出气氛不同往常,于是不再追问,默默地跟在后面。每次迈步的时候,挂在他腰间的死青蛙便会当啷作响。当时,我们正读小学六年级,裤裆里还没长毛。走出树林,爬上山坡,眼前豁然出现了长松环抱如屏风的寂静空地。这是叔叔每天早晨都来练武术的地方,到处都散落着水泥制作的杠铃和哑铃等健身器材。叔叔在树干底部摆好李小龙的照片,又在照片前面摆上干明太鱼,然后虔诚地倒满酒献给故人。我们都跟着叔叔行礼。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非常严肃。原本喧嚣的蝉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忽然间停止鸣叫,周围变得无比寂静。我们权家的祭祀闻名遐迩,然而这次的李小龙追慕祭却显得过于简陋,只有一杯薄酒和一条干巴巴的明太鱼。我一边行礼,一边仰望李小龙的脸。他挺起下巴,仿佛在俯视对方,特有的傲慢神情洋溢着自信,凌厉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怀疑和恐惧。长期苦练的肌肉紧绷如弓弦,仿佛马上就会伴随着“啊呀呀”的怪叫伸出拳头。简单说来,就像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的照片,他也有着从未考虑过死亡的表情。可是,他怎么死了呢?据我所知,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就是李小龙。当时,我们还停留在关心“谁更强大”的阶段。从狮子和老虎打架谁能赢的纯真好奇心,到阿里和伊诺基[3]决战会是什么结果?或者叔叔和狮子鱼对打会怎样?进而发展到美国和苏联开战谁能赢?这些幼稚的关心总是经过“什么更帅”和“什么更正确”,最后归结于“什么更安全”,不过也有人跳过“什么更帅”的过程,有人终究达不到“什么更安全”的阶段,有人干脆遗漏了对“什么更正确”的关心,这种意识的差别决定了我们将来会成为艺术家、罪犯、政治家,还是黑社会。那时,我们迷迷糊糊地徘徊在“谁更强”和“什么更帅”之间,或者说徘徊在无知和浪漫之间,在我们看来,无论比帅还是比强,别说独臂王羽[4],就连阿里和伊诺基都不是李小龙的对手。反正他就是强,而且美丽。“强者最美”,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明确地诠释这句话。他最早向世界展示男人的肉体,尤其是东方男人的肉体也可以很美。这样的李小龙死了!最遗憾的是我们再也看不到李小龙主演的电影了。我直觉到叔叔的遗憾心情要强烈十倍,甚至百倍,所以不忍心问他李小龙为什么会死。追慕祭从头到尾,叔叔的表情沉重得像岩石。我们都被凝结在叔叔脸上的悲壮气氛深深压抑,紧闭着嘴,按照叔叔的吩咐,默默地办好追慕祭。敬完了酒,磕完了头,叔叔依然没有起身,而是久久地注视着李小龙的遗像。突然,叔叔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看着宗泰说:——你,你,你,你也敬杯酒吧。宗泰好像在课堂上挨了老师的批评,尴尬地看了看我,然后弯腰跪在李小龙的遗像前。叔叔往宗泰拿的杯子里倒满酒,说:——磕,磕,磕,磕两个头就行了。宗泰敬酒以后,看着叔叔的眼色,稀里糊涂地磕头。我的心情有点儿失落。若论对李小龙的崇拜程度,跟在叔叔后面敬酒的人非我莫属。即使按照年龄顺序,那也应该是哥哥先敬。可是,那天叔叔竟然没让我和哥哥单独敬酒。为什么叔叔把敬酒的荣誉给了我和哥哥之外的宗泰?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们和宗泰将来会走不同的路?还是他已经预感到宗泰会成为他的徒弟,跟他走同样的路?宗泰虔诚地磕了头,然后神色慌张地盯着叔叔。这时,哥哥急不可耐地问道:——对了,叔叔,李小龙是怎么死的?叔叔皱了皱眉。我觉得哥哥很可恶。真不会看眼色,竟然问叔叔这么残忍的问题!哥哥总是这样。有一次全家人正在吃饭,哥哥忽然问“听说叔叔是庶子,真的吗?”结果弄得大家惊慌失措。也不知道他是没有眼力见儿,还是好奇心太强,然而不管怎么说,哥哥毕竟是全校第一名,更是我们权家的希望。我害怕叔叔会发火,不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这,这,这,这,这,这个……那天,叔叔结巴得格外厉害。这是叔叔到我们家生活之后才有的习惯。——我,我,我,我,我也不太清楚。报纸上也只是说李小龙死了,却没有报道准确的死因。无论叔叔对李小龙有多么了解,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仅仅一天之前发生在香港的事件。 当时叔叔读高中二年级,比我年长五岁,跟正读初中的东九哥才相差三岁,即使把我们看作是兄弟也没什么不妥。事实上,我们也确实像兄弟般相处融洽,毫无隔阂。夏天,我们一起去水库里游泳,躺在甜瓜地的瓜棚里仰望夜空里的星星,窃窃私语地闲聊,然后睡觉;冬夜,我们举着手电筒,游走在屋檐之下抓麻雀。最早到镇电影院看李小龙的电影,也是跟着叔叔。虽然没叔叔那么严重,不过我也被充满巨大银幕的李小龙的超凡魅力彻底吸引住了。尽管被无数的敌人团团包围,然而他的存在还是光芒四射,哪怕细微的动作也能让观众窒息。这样的李小龙再也看不到了!我为追慕祭结束得太快而感到遗憾。敬一杯酒,磕一个头,然后就无事可做了。追慕祭太没劲了,完全配不上那天的悲壮气氛。叔叔也会这么想吗?叔叔低头看着干巴巴的明太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喊我:——尚,尚,尚九啊。尚九是我的名字。——怎么了,叔叔?——啊,啊,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抓,抓,抓,抓一条蛇。——蛇?——抓蛇干什么……?——需要祭、祭、祭、祭物,明,明,明太鱼干不合适。李、李、李小龙是龙,应该喜欢蛇、蛇、蛇。蛇、蛇变成螭[5],螭不是能变成龙、龙、龙、龙吗?看来叔叔想到了牺牲羊之类的祭物。我觉得叔叔的话挺有道理。我们的英雄死了,哪怕找不到龙或螭,可总要献上点儿差不多的东西,那样才算是像样的追慕祭。——可是到哪儿去抓蛇呢?哥哥问。——这,这,这里本来有很,很多蛇,现,现,现在太脏,它们都钻,钻,钻进洞里了。所,所,所以我们必须用诱饵。叔叔看了看挂在宗泰腰间的青蛙。宗泰明白叔叔是什么意思,连忙把青蛙藏到屁股后头,说:——这,这,这些还要喂鸡,鸡,鸡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不结巴的宗泰竟然结巴了。——喂,以后我们再帮你抓,先拿出来吧。我刚出面,宗泰就无奈地交出了挂在腰间的青蛙。我们把死青蛙扔到可能有蛇出没的草丛各处,然后屏住呼吸藏在树后,等着蛇出来。蝉又开始发出嘹亮的鸣叫声。天很热,被蚊子咬过的部位总是痒痒。——蛇根本就不吃死青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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