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作为具有深厚人文功底的创作型作家,毕业二十多年来,始终深入社会生活,与时代同步,从现实中汲取营养,一直涌动着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先后有多部小说问世:《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云》、《星》、《唱着来唱着去》、《异乡寒夜曲》、《为什么流浪》等,深刻影响了一代青年与学子。此集是张氏二十年来小说创作的首次选集出版。张曼菱小说才华洋溢、结构灵动、情感细腻。其小说中,一种对理想人性的不绝追求,对人生大美的永恒憧憬,深深地感动着每一位读者,让读者永享文字之美。 作者简介: 张曼菱,云南华宁人氏,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红学家、电视制作人、社会活动家。青年时代曾在云南德宏傣家边寨当知青,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以“文科论文第一”的成绩毕业,到天津作家协会做专业创作。在校期间即发表处女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一时轰动 目录: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云 星 生命 北国之春 异乡寒夜曲 你夺了我的光彩 唱着来唱着去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流浪在县革委门前的场地上,早已云集着许多马车、马帮。主人们有的蹲在那里用舌头舔着薄薄的纸片做烟卷——后来我们的男同学几乎都学会了抽本地烟;有的在井台上磨一把匕首——在山寨生活中它是这样的实用、漂亮,知识青年们很快就弄到了这种匕首,一种新的身份的象征。 我们三五成堆地和自己的行李站在一起,由几个县干部拨拉着,分给一个个威严的马车和马帮首领。他们那黑色的脸膛,奇异的装束,当家的气派,使我暗自把他们称作古代的部落首领。 我们又再次被分成了更小的群,踏上更加细小和崎岖的道路。 马铃铛在幽谷里响着。对面山上青烟袅然。有一队马帮在就地做饭。对面山道上,几个知识青年也在眺望。我们隔着山谷挥手,然后各奔前程。那个大喊“翻车”的女孩好像也在其中。 黄昏时分,这队人马到了目的地。我命定要在那里经历种种悲欢离合的小寨,隐藏在竹林之中。在一百米之外,我还没发现它的存在。狗吠声,缭绕于竹梢的缕缕炊烟,使那沿途伴随着我们的热带鸟的长鸣声减弱下去。走过小路的最后一次拐弯,密集的竹丛豁然开朗。 在空地上长着一些大树。它们一棵离一棵很远。那虬伏在地面上的粗大的根茎,像终生劳作的老人苍劲的手指。而那浓郁青翠的巨伞形的绿枝,却充盈着青年人的炽热的生命力,遮天盖地,无休无止地滋长。 夕阳在大树中间投下金子般的光斑。有一棵树上缠绕着十几条红布带。它裂开的树皮像一道伤口,正在流出鲜红的血样的树液。这就是龙树。如果有一天它拔地而出,化为五爪金龙飞入云霄,霹雳暴雨就会随之而起,把这个江畔的小寨淹没。每当人们发现大树中的一棵忽然流血,就立刻用红布条把这条正在蜕变的龙给拴住。 在最初的夜晚,这些不得飞升的巨龙曾带给我多少恐怖啊!当我外出归来,手电的微光总把我引离了小路,于是那地上的龙爪便阻挡着我的脚步。停留在树根上的磷火,被人惊起,张皇地、一飘一飘地窜过树林,往田野上空飞去。滴嗒!滴嗒滴嗒!几粒圆圆的果实打在我的肩上。 “谁?是谁?” 我喊了几声,几乎透不过气来。没有人答应,只听见一阵雨点般的声音,又是一片小果子向我投下。 月光似乎一下子分明起来。我正要向亮处走去,忽看见月光中出现了一个怪物,长大漆黑,好像大狗熊。它向我招招手,还发出“唔唔呀呀”的声音来。 野兽?坏人?特务? 我抢上小路,头也不回地跑回寨子。 第二天,那个面容温良的、总是细心地照应着我的小普少娃宝来找我,交给我那只失落的手电。是布比叫她来的。布比?就是那个放牛的老哑巴?他鬓发苍苍,身体粗壮,总是赤着紫铜般的背。谁也说不准他的年龄。他没有家,只有一个老姐姐嫁到江下游的外国去了。 原来是他,是他吓坏了我。娃宝说他去找牛,可我不要听。我觉得他是故意埋伏在那里吓人的。我不理他。当我看到恶作剧的孩子溅水在他身上,或是向他扔小石头,把牛群赶散,害得他跑来跑去地吆牛,我并不制止。娃宝总是跑上去喝斥,怒骂,有时给小孩们一巴掌。 我们站在寨子的公房前,每个人守着自己的行李,被人们围观着。 孩子们挤在竹篱上。我一朝那边望,他们就轻声地哄笑着,“哗”地又挪个地方。不看他们了,他们又在轻轻地叫唤着。这些细小的穿着筒裙的身子,有浅黑的脸色,戴着项圈还戴了耳坠。 有位老人在路上来回地敲锣,一面喊着傣话。后来我才知道,他喊的是:“知识青年来了!毛主席给我们送姑娘儿子来了!” 政府的政策常常在语言翻译中被重新创造。知识青年向社干部请假,他会说:“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农民没有星期天。”但如果你真有事,他也就忘了这条“最高指示”。 “毛主席给送姑娘儿子来了!没姑娘的来领姑娘,要儿子的来领儿子。”在许多地方宣传的都是这两句话。寨子里那些戴黑包头的老奶奶,拉着知识青年悄悄地问:“爸爸、妈妈有哇?”我们被当成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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