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我和卡夫卡的爱情


作者:虹影     整理日期:2014-08-24 11:43:29

这是虹影的人生笔记,她首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其次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作家。在作家虹影身上,三种身份纠缠在一起,互为影响,互为作用,最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虹影。但是,当我们说起虹影时,一般只指涉她三种身份中的一种,这多多少少使虹影的面目变得模糊,并进而造成了有关作家虹影的误读。
  作者简介:
  虹影,著名作家、诗人、美食家。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术师》等、诗集《沉静的老虎》等。现居北京,喜欢旅行和摄影。五部长篇被译成25种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纽约《特尔菲卡》
  目录:
  A部
  一个女人在——
  奔丧
  地铁站台
  曾经,邮戳是这样盖的
  危险年龄
  B部
  当你和我两人都不在世上时
  姐姐的洁癖
  让我来为你用纸牌算一算命?
  苹果小岛
  回忆山茶花
  忘掉一个人,最好就是忘掉这
  个人使用的语言
  C部A部
  一个女人在——
  奔丧
  地铁站台
  曾经,邮戳是这样盖的
  危险年龄
  B部
  当你和我两人都不在世上时
  姐姐的洁癖
  让我来为你用纸牌算一算命?
  苹果小岛
  回忆山茶花
  忘掉一个人,最好就是忘掉这
  个人使用的语言
  C部
  往喜马拉雅山逃
  苍白少年
  躲在郊外
  第三封信
  第五封信
  天使护卫着的人
  春天的丝绸
  冬天,我们去南方
  边境线
  家在何方?
  两个旅馆
  C'estLaVie
  仅仅是为了爱
  D部
  我的朋友是红狐
  黑,黑你世界
  你也会度过的时光
  人要脸皮房要装
  下午:在SOHO华灯未上时
  重复之冬
  与大海为伴
  关于宝贝
  相遇
  十字架
  这样痛楚的颜色
  我看见
  小石桥上的女人
  十三岁
  阁楼
  紫红色
  给痛苦加一勺糖
  弦断
  爱情像胡萝卜缨
  追述
  长夜
  开满金银花的角落
  神交者手记
  E部
  文学要不要拒绝游戏?
  落叶落影
  在东京拜访一事无成者周树人
  注视父亲爱一个人
  为什么我不能沉默
  我看男人世界
  放毒的女人
  最喜欢的小说《康乃馨俱乐部》
  我的选择
  视网膜上的歌
  小脚与中国男人的“性癖”
  会讲故事的母亲
  F部
  一个女孩的庇难所
  两块大洋
  水塘边
  一夜酒人
  意外之痛
  失语
  上海小故事
  郁金花香
  死神之约A部
  一个女人在——
  不用说,她在跳舞。那个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二十七八年前,二十七八年前,她开始跳舞时,并不在长江边上。现在不想跳了,却想到那个地方去。她像被偷走魂魄,眼神发呆,盯着江水的湍急处看。这是一个薄雾的早晨,周围旅客都消失了,世界都消失了,只有她若隐若现的身影,脖子上围着一根长长的白绒线围巾。
  祖母坐在饭桌上说起陈年往事,像数碗里的稀饭粒,故事偶然停下,是因为要纠正孙女捏筷子的姿势,“不要拿筷子太靠上!那样你会远离这个家。”她听从祖母的话,趁着祖母讲故事入神,她的手就偷偷移到筷子上端。
  祖母问间断断地回忆:曾祖母聪明过人,在众多小妾之中,本来曾祖父独宠她一人,后来嘛,也像其他女人一样,不受专宠了。她天未亮就起床,装束好后,就在丈夫入寝的房门前如轻风走过。他醒来第一刻,听到流水声花鸟声,走到窗前一看,是她在弹琴。夜晚明月高悬,孤寂之中她点烛飞针走线,专心地绣丹凤朝阳图,为了他生日,想使他感动,又学会跳蝶儿舞,叫厨娘研制美味,请花匠种植奇花异树。她这一生呀,都在挖空心思讨丈夫的好,想再次能够独占他的心。
  等到明白事与愿违,男人越拉越远,她气疯了,索性放了一把火把整个院子烧了。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谁也救不了,家就这样败了。
  “那结果呢?”她忍不住问。
  祖母叹气,“谁也没有再见过她,有人说她溺水而死,有人说她上吊了。”
  祖母瞧瞧她的脸,说她不仅模样长得像曾祖母,连脾性也像,比如从小到大都怕闻厨房的烟味儿,甚至发展到害怕的程度。无奈之中,祖母请来道士做法,最后,道士留了一尊灶神爷,叫她日日跪拜。
  所以,她从小就跟神呀上帝呀有缘。
  你听这个女人讲这些事,觉得比听戏本子还带劲。她乘乌篷船,你搭了一艘货船,你和她一前一后到岸上。山民扛着她的箱子,你拿着自己的背包,前头有两个本地汉子,扛着从县城买的百货用品。山坡陡峭,爬一段,她停一段,你早就在她的视野之中。她最后干脆站在半山腰,看着你满脸是汗地上石梯。你开始旅行时第一个相遇你的女人,她觉得应该是她。那时她脚上是一双红鞋、梳着两根长辫子。“二十岁了,还没有过一个人吻过我。该嘲笑我了吧。”她对你说了这句话,你抱住她。她推开你,朝后退,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突然她转过头来,手一扬,为你跳起了舞。澜沧江上游女子的舞,曲线特别夸张,专显细腰丰乳。她边跳边唱,民歌调子,你听不懂,却发现一旦进入就难越出,你着魔地注视她不嫌夸张的扭动。那个早春二月的下午,她把自己交给你,你无法拒绝这上天的礼物,觉得亏对她。
  很好的阳光,如同当年一样。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天光可以照清人五脏六腑。成年之后,她并不像祖母所言,惧怕什么烟味,那种曾经害怕的感觉早己忘记。若怕,她就怕你突然出现,虽然她想你日夜就在面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她才必须要作这次旅行。
  山外有山,山下是水,水连着水。她想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是值得继续活下去或是应该结束生命?”
  她哭着告诉你她的身世:没有一个人需要她,家人没赶她走,她也想走得远远的,远到她看不见过去。
  她那么多话,从下午到晚上,又从深夜到凌晨鸡叫,即便你进入她,她也没有停止。那一天你和她的对话,几乎是所有女孩变成一个成熟女人都会说的话,你最爱听,却又最怕听。
  你决定离开那刻,她沉默了,抬头看微光上了窗户,天几乎在她注视下变亮。果然,碎石铺的小街上已有人声。她突然转过口气,说:“我不留你了,这就送你上路。”
  松开你的手时,她又说:“很嫉妒,前面有个地点等着你。”
  你穿上衣服,离开床,走到镜子前,用手理理头发。镜子里映出窗外的树,覆盖了雪。这恐怕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雪把窗子变成无数的花朵,花朵谢了,还会再开。可一个人的爱却不这么幸运。”
  如此回答,你和她都心里一惊。这很不像你一惯行事。说实话,你的脸与四十岁的年龄不吻合,倒像五十多。她一向喜欢年纪大一些的人。你的脚印从木门前的雪中踩出一条路来,虽然雪还在下,那脚印一直留在那儿。直到今天,她重回小镇,就是想在旧地,和你对话,就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晚了这么些年:“你是否改写了她的一生?”等等,还有半个问题,也许根本不算个问题,“你是否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你一直在写女人,但是你的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是个处女。”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我并非一个处女收集狂。”你一边抚摸她一边说。
  “我听许多人说,你就是这么一个坏人。”
  “再说你也不屑做处女,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亲吻着她的头发。
  她又说:“除我将来的丈夫外,我还会有像你一样的情人。”
  “到底多少?”你感兴趣了。
  她笑了,“一个军团。”
  那是在一个便宜旅馆,也是那个乡镇惟一的客栈,更像一个简陋的家,墙上有一张张你的画,全是她的身体。你住了三天,每日你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符号,并且画了下来,她看看,就用饭粒粘上,往墙上一贴。
  “任何人看了那些符号,都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你走过一棵老树,回望她,喃喃自语。
  可她听见了,她走进房门,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墙上的所有的画来。她拿着画片,到雪地上,划根火柴烧掉。她倒掉热水瓶里的水,脱掉衣服,擦洗身体,不想让符咒起一点作用。
  你不时会想起她,哪怕是多年以后,半个地球之外。那是另一个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长长的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看起来比你还高。她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么风姿绰约。掉光树叶的梧桐树,相互衬托出这个地中海不常有的寒冷。她乘火车到法国南部。凛冽的风刮在身上,使她的脸微微发红,这个下午,日落之前,到达可爱的普鲁旺斯。
  她是从波兰来的,在奥斯威辛时,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犹太女人,生来就是受尽折磨。因为受尽折磨,反而显出一种神定心闲的气韵。你记不起来她的名字,她告诉你时,你眼睛在看她的脸,没有留神她说的话:好象是叫苏姗娜或莎宾娜,反正一个什么娜。她不管你在想什么,把手套取下,便把话直接扔过来:
  “今晚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你微笑了,女人这么直接了当,非常少见,但是极其可爱。突然你有点伤感,因为她长得不像一个西方女子,而有点象从前一个什么女人,当然是在中国。你客气地说:
  “我来找你。”
  “不,我到你的房间来,我喜欢到别人的房间。”她说完,就走掉了。
  旅馆外的风有点凉,你也是今晚火车到达南部,没准与那个胆大的女人同一趟火车。来南方,仿佛就是为了这场艳遇,你摇摇头,在有些斜坡的小街走,那儿有家咖啡馆,香味浓烈。你决定先喝一杯,再吃点东西,便去会场。好久没一个人轻松地坐在陌生人中间,静静地呆着。
  墙上挂满各式画,其有幅画,是个穿旗袍的东方女子,旧上海,错了,画下面有行字,提醒你这是满洲国的电影明星广告。那个女人老家也在长春一带,皮肤白皙,头发生得好。她躺在床边,右手用一把剥水果的小刀,事实上她剥了一个大甜橙,将每一瓣橙摆成一个方形。看着皮从刀尖上掉下地板,脸转向天花板,右手往下一用劲,左手腕被她割破。刀子一进去就没有拔出来,血一点一点流尽,浸透在床下的橙子上,顺着地板的缝往下渗,爱恨皆像生命结束时那一刻虚无,空气轻浮。她紧闭的嘴唇苍白,眼睛里光散尽。这现实就是一把刀,她想爱你一生。她割腕前与你大吵,要你和她结婚,还要你与她一起结束生命。
  “如果婚姻可以改变可怕现实,那么我愿意与你结婚。”你说完摇摇头,决定从她的生活中走掉。事实上,那时你已经受到有关部门的警告,勒令你从这城市消失,否则你这个人就会消失,而不仅仅是你的声音。
  差不多二十七年前,二十七年来,你宁愿天天都在田地种地瓜和玉米,进入田边洞穴睡觉,不再想其他任何事。事与愿违,你却成了一个作家,即便是不在意身外之事,可是身外之事却要在意你。她手缝的枕头套子,上面的蓝靛花,这么多年了,总晃动在你眼前,甚至她的呼吸,就像这杯咖啡冒出的热气,撩着脸颊,有点痒,有点心暖。
  这个晚上的演讲很平淡,你,还有三个女人,在台上谈生活和写作。写作使你成为一个听见来自世界尽头声音的人,想想也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们要消除的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比你的生命更让他们害怕。
  那个爱你的女人如今葬在何处?你很想从这空谈艺术的台上走下来,到她的坟边坐一会儿,说一下你的心事。你很想握着她的手,抚摸那一道存在在你心里的刀伤。
  ……





上一本:鹦鵡查理 下一本:我的心跳给你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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