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总是要找前人算账的,历来如此,儿子对父亲也是如此。反目成仇或者一笑泯恩仇,说的就是算账的结果。父亲去了青海,三十年一去不归,家庭从此支离破碎,陷入不能自拔的泥潭。年轻的母亲带着两个幼小儿子,一路挣扎过来,母亲老了,儿子大了,眼看苦难即将到头,父亲突然从青海回来了。这是很要命的事情,要命之处在于原本已归于死寂、归于平静的家庭,又将掀起一场死而复生的波澜。死了就死了,人都是一个死,无所谓。死了不想死,死了还想活,麻烦就大了。这个账本来可以不算。甚至可以忘却,但是,现在不行了,父亲要回来,大家怎么办,这是一个不能不面对的事情。有些事情,作为一个人,是躲不过去的。基因与生命,人性与历史,谁都回避不了的。儿子在与父亲算账的同时。把家族所有人都清算了一遍,包括算账者本人。无情无义或者有情有义,都一言难尽。与以往此类小说不同的是,作者以反讽或者解构,颠覆了苦难。苦难这个怪胎,不但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不但是大家一起承受的,更是大家共同制造的。这是一部貌似沉重,其实尴尬,看起来催人泪下,实际上哭笑不得,以父亲这个人类中心人物为核心的家族式的算账体小说。这是中国第一部写青海劳改犯命运的长篇小说。 作者简介: 丁哓禾,男,祖籍萧山,出生杭州,户口金华。居住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兼中国书商。曾策划出版王朔、苏童、莫言、余华、安妮宝贝、皮皮、棉棉的“影响我的10部小说”系列一套7本,广受读者好评;“牛皮纸丛书”石康的《鸡一嘴鸭一嘴》、赵赵的《动什么不能动感情》、陈彤的 目录: 1押送或凭吊 2劳改或青海 3嫁鸡或嫁狗 4隔离或惩罚 5痴呆或老巢 6候补或零蛋 7埋葬或日子 8立功或死鬼 9黄道或乡下 10打仗或回城 11归属或新房 12后事或大头 13魔咒或肿瘤 14逃亡或基因 15结局或开始“告状”是带着未明的历史跟自以为可解的现实找茬,《算账》的内在声音是命运的泣血而歌——那是一株顽强的灌木,以长长的阳寿,见证梦想之行的艰危及生命之求的死理。看似荒谬,实则严正。父辈与历史周旋出传奇、后人对前代追索出迷魅,互相打量各怀心思,初衷貌似意气1押送或凭吊 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是我们那边的一个军分区司令,三八式老干部,离休以后安度晚年,儿女绕身,身体健康,康乐无穷,唯一的愿望是去一趟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他在那里战斗过,他在那里胜利过,那里留着他的许多生死战友,这个愿望日复一日纠缠着他,召唤着他,有一天他终于上路,到了那里,他突然死了。这个真实的故事离我很近,让人唏嘘,所以当我听说我父亲突然跑到杭州之江大学,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笼罩了我,我想到朋友父亲,虽然朋友父亲是一个老革命,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反革命,两人南辕北辙,大相径庭,但殊途同归,人的死法都差不多,完全有可能异曲同工,凭吊之死,都吊在一根筋上。 那天父亲跑到杭州,拄着拐杖走上之江大学110年校庆的舞台,大典已接近尾声,该出钱的都出钱了,该出力的都出力了,该露脸的都露脸了,该隆重的都隆重了,总之该上台的都上台了,有一个瞬间大礼堂显得十分安静,这时我父亲的拐杖响了。有网友形容那拐杖声音空空空的,很像一串闷雷从黑压压的人头上滚过,大家抬头看去,一个老头被各种灯光混合成一个很不真实的形象时,他老人家已经开始了口齿不清的演讲。父亲的开场白是这样的,父亲说,尊敬的领导、尊敬的来宾、尊敬的老师、尊敬的同学、尊敬的校友……父亲的尊敬还没结束,已被一片笑声哗哗啦啦淹没,掌声也七零八落响了起来。父亲接下来的话大意是这样的,父亲说,我是之江大学民国时期的毕业生,作为一个老之大人,今天能站在这里,感到非常荣幸。我很赞成,刚才校长先生,对之江大学概括性说的两句话,历尽百年沧桑,再创世纪辉煌。说得好啊各位,各位,要建设世界一流的大学,辉煌和沧桑都是必须的。我见证了之大的辉煌,我也见证了之大的沧桑,之大的辉煌就是我的辉煌,之大的沧桑就是我的沧桑,我的沧桑也就是之大的沧桑……父亲的绕口令似的演讲大概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已经被工作人员一左一右架下台去了。 其实当父亲走到讲台,把拐杖一扔,抖抖索索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片,然后又折腾半天,拿出一副老花眼镜,把近视眼镜替换下去时,两位工作人员已经在他身后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走来走去了。当他们确认没有一位丁姓先生的讲话议程,慌乱帮他捡起拐杖的时侯,长枪短炮已蜂拥而上,四面八方对准这位来历不明的讲话嘉宾了。父亲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后台,好事的摄影者被工作人员驱赶得在台上团团乱转,有人跳到前台宣布说,因为嘉宾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请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庆典继续进行下面的议程,这时礼堂已经人头攒动嘈杂一片了。这段视频在电视台的新闻中当然不会出现,可在之大的校园网中却被反复播放。 有学生跟帖说:“这位老先生太可爱了,他无疑是今天校庆的明星,为什么不让他把话说完,他想要表达什么呢,欢迎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充分发挥想象力,脑筋急转弯哦。” 有人调侃:“今天校庆大会局面的混乱,完全在于校方反恐意识的薄弱,领导碰头,名人聚头,大家磕头,让一个拐杖老人轻而易举突破,到时候真有一个头破血流,之大精英被一网打尽,谁负责任啊。” 有人讥笑:“那老头完全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一个害群之马,光天化日给母校的庆典抹黑,完全是教育体制的自食其果,来人哪,把他拉出去毙了。” 有人直言:“校庆不能是成功人士的专场,更不能是慈善捐款的包场,一所大学的百十年,毕业生平平常常是多数,乌龟王八蛋也不在少数,只要是校友就应该一视同仁,谁都有上台表达心情的权力,说不定老先生要让我们大家一起分享他不同凡响的经历呢,对于我们晚辈来说,一个人生沧桑比一百个人生辉煌更让人受用,呵呵。” 一位网民叫“大师在此”的说:“老前辈早就有言在先,大学之大,不在大楼,在于大师也。可据我有限阅历有限眼光,大师通常秘不现身,流于纸上谈兵,呜呼哀哉。大师身影诡秘,大师秘踪难寻,说不定今天就是大师的灵光一现呢,有哪位高手能追寻这位老先生的出处,说出个来龙去脉,说出个子丑寅卯,之江大学的后生三生有幸了。拜托,拜托。” 果然有一个署名“大师已去”的帖子比较务实,成为那天之江大学校园网BBS的头条:“据校庆办权威人士透露,今天校庆上的不速之客身份已经查清。丁无量,男,1923年出生于浙江萧山,1942年考入本校师范学院教育系。1944年响应国民政府号召优秀青年抗战,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被国民党青年军203师挑选,弃学从戎,任上尉教官,文职,专事教授孙中山的国父遗训总理遗嘱。一年后1945年抗战胜利,恰逢203师移师杭州,该老师兄认为自己应该继续完成学业,遂又解甲归学,于1948年7月毕业于本之江大学师范学院教育系。1957年以历史反革命罪获刑五年,押送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某劳改农场,1962年刑满释放,留场就业,据说在青海一呆30年。以上简历有道听途说之嫌,仅供参考,因为事实无法考证。又据校庆办可靠人士透露,有关方面与丁老师兄紧急面唔之后,今天下午学校已派专人专车,驱程逾300里,送其回金华老家,想来一切平安。” 网民果然厉害,父亲在网上也劣迹斑斑,无可逃遁。其实,我是一个基本上没有父亲的人,换句话说父亲对于我仅仅一个代名词而已,从我幼年到青年的成长时期,父亲消失了,父亲在我人生的要命时期消失了整整30年。我想,我曾经想了又想,天下没有父亲或者失去父亲的人绝不在少数,没什么稀罕的,没有也罢,人生如常,上帝既然不让圆满,就好好活自己的阴晴圆缺。问题是我的父亲消失了30年之后又忽然出现了,重归我的人生了,这就又要命了。要命的方面很多,比如你无法向你的儿子解释,你的父亲的父亲的来龙去脉,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比如现在我怎么都想不清楚,一个85岁的老反革命,跑到人家110年的光辉灿烂的校庆上去干什么。没人邀请你,你自以为是,不是回光返照,不是心怀鬼胎,想凭吊什么,你就无法解释,最后居然又被人押送回家。看来,反革命永远是反革命,一生都需要押送,倒霉蛋永远是倒霉蛋,一辈子都倒霉。 事实上父亲坐火车去杭州的那天晚上,弟弟就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老头子不打一个招呼,忽然失踪了,把老太婆吓坏了。老太婆说临出门的时候,老头子拿出几年不穿的西装,对着从不照的镜子足足打量了半小时,好像要告别人世的样子。弟弟说他已经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见怪不怪说,失踪有个时间考量的,不是你们一时见不到,就随便可以下结论的,弟弟急了,公安不急,差一点急出事来。现在父亲回来皆大欢喜,老太婆开始胡言乱语,弟弟执意要留校方代表吃饭,弟弟说,已经在金华最好的五星级国贸大厦22层订好一个包间,敬请赏脸,以表谢意,一边手忙脚乱给小车司机递烟端茶,点头哈腰给校方代表赔礼道歉。弟弟说,我们家老头子,脑子有毛病,好端端在家里,偏偏呆不住,一天到晚往外跑,一个失眼,就不见了,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好像基本上老实了,现在好像很少出门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校方代表摆摆手,又握握手,很严肃地说,丁无量先生年事已高,今后要牢牢管好,弄不好出一点什么偏差,这个责任我们可负不了哦。之江大学的校车绝尘而去,弟弟给我报平安,我听得云里雾里,上网之后才大致有点明白,父亲这个老反革命,在我的千里之外,在他半个世纪前的母校,又有了新动向。 弟弟在老家,我在北京,弟弟一个星期去父亲家一次,我一年回老家见父亲一次。弟弟去父亲家是有内容的,春夏秋冬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无微不至,这次一堆蔬菜,下次一桶食油,去年一台电视机,今年一台空调机,弟弟很像一个救援机构,好像父亲是一个难民似的。我见父亲可谓难得,和大多数中国人的子女差不多,仅仅一个形式而已,说来更像一个仪式,见个面,吃个饭,问一声身体呵呵呵,今天天气呵呵呵,聊天都觉得是应酬。不过有一点我们兄弟俩倒是不谋而合,都从来没叫过一声爸爸,怎么叫啊,叫不出来。算起来父亲离开我们那年,我3岁,弟弟1岁,按理我3岁应该会叫爸爸了,但我已没有一点记忆了。而且爸爸这个东西,即便当时叫过,叫了也是白叫,相隔几十年后忽然让你重新再叫,面对一个陌生的老头叫一个爸爸,好像很荒唐。你的语言库里从来不用的词汇,怎么调也调不出来的,小我两岁的弟弟估计就更困难了。同样,那个我们背后称呼为老太婆的,说起来算是我们的后妈,就更难让我们有一个什么标准的称呼了,没法开口的。老太婆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村农妇,比父亲小20岁,有短暂婚史,丈夫死后一直独居,没有孩子,父亲回来一年后,母亲去世,他们以前的老同事就撮合老太婆与父亲一起生活了。虽然母亲的去世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但我们都觉得老太婆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把父亲照顾得井井有条,我们很难想象没有这个老太婆,父亲现在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说起来,父亲有今天,有退休工资,有亲生儿子,有孙子孙女,有半路夫妻,老有所居,老有所养,老天有眼了。 我虽然没有叫过父亲一声爸爸,但我一直认为我对父亲是有贡献的,犹太人有一句谚语说,父亲帮助儿子时,两个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时,两个人都哭了。我不哭不笑,我沉默寡言,但信奉一点人类的格言。在自己成为父亲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那次可以说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押送,我把父亲搞回了家。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需要押送。父亲生育了我,我把父亲搞回家,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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