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又一个轮回。 时代变化,物质生活变化,生活环境变化。 二十年前迷惘,抑郁,困惑;二十年后还是迷惘,抑郁,困惑。 情感的、欲望的、前途的、金钱的、个人生活的,以及与老一代人的价值观念的抵触, 现实的与希望的,选择的与放弃的,从生活视角切入,用十九个篇章,用另类的原生态描写,记录了中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后,仍在旧体制下生活的中国城市青年的躁动身心。 他们抵触那个处处不尽人意的生存环境。又不得不在这个环境中生活。 他们无法改变社会环境,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愿望去生活。 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忙碌,在无厘头的工作和有厘头的情感之间挥霍青春。 二十年光阴眨眼过去,书中的人现在生活得怎样? 答案在读者视线触及到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 这部小说是中国新时期八十年代文学中被忽略的异类文本,二十年来,在各个学校图书馆保持着较高的出借率。 作者简介: 王心丽——自由作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中国大陆最早的自由作家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4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作品曾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芙蓉》《锺山》《湖南文学》《萌芽》《文学》《文学世界》《雨花》《青春》等文学刊物发表。现已在海内报刊“最近混得怎么样?”徐贝贝笑吟吟地问叶喧,声音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玩世不恭。 ?“还能怎样?”叶喧嘴角边掠过一丝怪笑,眨着失魂落魄的眼睛。坐在窗户边的姚素娟用直勾勾的目光阴郁地扫射她们一眼。叶喧觉得办公室里的光线顿时变得沉重,像拉上了一道窗帘。处里的头头已经找叶喧谈过话了。那头头也是一个女的,她对叶喧说:“根据文件精神,借用人员一律退回原单位。” “不是说过借用两年吗?”? “根据文件精神。”那女人说。不容叶喧分辩。? “好的,明天就走。”叶喧看着自己脚上灰色的旅游鞋做出微笑的样子说。这双白鞋才穿两个月就变得脏兮兮的样子。她满心不想走,在这里总比在原来那个工作的地方自由,不是这里的编制,又没有想要在这里转编的企图,落得一个两不管。? “不过……”那女人做了一个语式转折,随后停顿。 女人的最大敌人是女人,叶喧见到这个老女人第一眼时就有这样的想法。当然自己不是无缘无故到这里来的,来这里的人背后都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希望你在这里坚持到年底。”? “也好,明年再走。”年底,年底就是十几天以后。叶喧用手指揉了揉鼻头,那会心情说不上是如释重负,还是失落。能混一天是一天,今天不说明天的话,好日子的后面是坏日子,坏日子的后面是更坏的日子。什么是好日子?现在,还是将来? “发什么愣呀?”徐贝贝推了推她。? “发愣?”叶喧一头雾水。近来她常常处于恍惚状态。她看了一眼徐贝贝白净快活的小脸,更觉得自己忧愁深重。 姚素娟在一旁看报纸。叶喧发现她在对着报纸微笑,她在旁听她们说话。这女人常常仗着更年期歇斯底里,科里科外的人都怕她胡搅蛮缠,总让着她几分。她在争取入党。去年这里的科长是个老男人,对她敷衍,她怄气,经常同他吵,最后总是打成一比一的平局。他是通过局长办公室主任的关系调到公司来的。今年科室的头头换成了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这女人是副局长的老婆,姚素娟同她很投缘,处境大大改观,心情也平静了许多,气色也不像从前那么晦暗。 “这阵子,你还好么?”叶喧问徐贝贝,竭力驱赶烦心。 “孤独得要命。”徐贝贝唱歌一样地说,嘴角弯弯像个月牙。 姚素娟抬起头对徐贝贝微笑,因为笑,她的气色变得明亮起来,那些皱纹舒展开来,均匀地布满全脸。 中学时代的同学同叶喧保持联系的只有徐贝贝一人。因为徐贝贝也在这个公司里混,科室与科室之间有些业务上的往来,徐贝贝办公室的人多,这里的人少,最相通的是都是快三十岁的未婚女子,所以她常到这里来聊天。 “你怎么样?”她碰了碰叶喧的手背。 “还是老样子,为所欲为想着点子别出心裁地玩。打发无聊时光。”叶喧故意大声说,她希望姚素娟听到。这会儿,她什么也不介意,她要走了。 徐贝贝朝姚素娟看了一眼,示意叶喧说话小声些。 “我从来不介意谁,只要心情舒畅,怎么着都行。”叶喧还是大声说话。 “你从来都是坏坏的小样子,那时在学校学农,我们班主任绰号叫黑皮的男老师,训话时总是气急败坏地说:个别人目光不要注视,个别人脸皮比城墙拐角的拐角还厚。” 叶喧很高兴徐贝贝提起这件快要被遗忘了的旧事,这个“个别人”就是指她叶喧。“黑皮用目光注视着我,我也用目光注视着他,他以为我会把头低下来,我就是不低,他急了,发火,我不理睬。每天早晨他吹哨子,还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后来我用白卫生纸把窗户贴起来了……” “那时你在草纸上写小说。” “是吗?” “《黄板歌声》!你还把手电筒吊起来当追光灯,裹着毛巾跳吴清华独舞,你还对着胶靴唱‘刹那间天昏地又暗……’” 姚素娟把报纸翻得哗哗响,“文革”的时候,她在做小学教师。“小叶,你把那些事情真写成书,钱就赚歹了。”她插嘴道。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叶喧会成为大文豪的。”徐贝贝的声音里掺和了蜜糖。她总是快乐,在最不快乐的时候,也总是快乐。 “那时候……真开心。”叶喧自言自语想岔开话题,忧愁又涌上了心头,“以为,自以为是的事情太多了……有人往好处以为,有人往坏处以为,往好处以为的落空了,往坏处以为的也落空了,于是乎好不得,坏不得,温吞水。”她把一张纸对折起来,再对折起来,再对折起来,“这辈子一事无成是注定的,希望、愿望都是很脆弱的……” “人在三十岁以前都是快乐的,至于以后,快活一天是一天。”徐贝贝抖动着卷曲的头发一脸笑吟吟的样子安慰叶喧。 “你还是经常换男朋友?”叶喧冷不丁地问徐贝贝。 “都是我母亲瞎忙乎,天天哕唆,我她被逼的。”徐贝贝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有收获没有?” “筛选不出来有意思的。那回有个小子带我在街上走了三个小时,也不知道找个地方坐一坐。第二天,我哥问我‘感觉’。我说,比走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苦。”徐贝贝朝姚素娟斜了一眼,脸色微红。 “只要心诚石头也会开出花来的。” 这句话是学生时代的戏谑语。那年月学校配合忆苦思甜活动,组织师生去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电影院里哭成了一条声。一个礼拜过去,悲痛欲绝的味就淡了,除了唱电影主题歌,就是这么一句戏谑语。 “美丽的屁话。”徐贝贝笑道。 “谁心诚,谁倒霉。越心诚,越倒霉。”叶喧微微皱起眉头。“老实人办不成大事!”再过几十天,她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连这样还算快乐的谈话也不会有了。那时就同这里的人无关了。同快活,同开心,同烦恼,同这里的一切一刀两断。 “前两天我在路上遇到袁美芬了。她同我打招呼,她带着一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现在她住在颐和路,对我说:欢迎你到我家去玩。”徐贝贝对叶喧说。叶喧记得她是第二次提起这件事了。徐贝贝语调中的“她说——”后面略微地停顿。叶喧琢磨“我家”两个字。袁美芬有自己的家了,成了一家之妇!“袁美芬住在颐和路?” “她老公公的官不小。”徐贝贝微微一笑回道。 叶喧的目光停留在徐贝贝脸上。想从眼前徐贝贝的侧面轮廓里看出从前的徐贝贝来。那时候她又白又瘦,两根黄毛辫子细长细长的。从前徐贝贝的家也在颐和路。那时她父亲官也不小。后来因为政治问题倒了霉,她家就离开了颐和路。那时叶喧住在离颐和路不远的北京西路,那时北京西路上的车很少,来往的人也很少。相邻的颐和路更幽静,路两旁的械树茂密而显赫。小时候不知道这些树叫槭树,后来偶然在植物大典上看到这种树叫槭树。国民党时代这条路就是达官显贵的路,可好景不长,很快就被共产党接管了。烈日当头的夏天在这条路上绿荫浓重,几乎所有的院落都栽种花树,四季飘香。那些小楼的式样也是不同的。几十年过去却也不见旧,可那些粗壮的树根却把人行道的路面弄得坑坑洼洼的。叶喧每回从这条布满裂纹的路上走过,心里都会荡漾起一种破坏的快意。并不是每一条路都是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过去那些同学你还和谁有联系?”徐贝贝问。 “除了你,谁都不联系。”叶喧淡淡地回应,“过去的事情再有意思到现在也没有意思了。” “于明艳你也不记得了?” 叶喧转脸朝窗外看,远处是满眼翠色的小树林。于明艳插队和她在一个知青户,有一回于明艳的日记本放在桌上,叶喧随手翻了,上面记录了不少关于别人的坏话。写她叶喧的最多。 “她过得怎么样?” “前两年听说,她刚结婚就和丈夫关系紧张。” “有小孩了吗?”叶喧想象于明艳和一个男人住在一间房间里的情形,当年她和于明艳住在一起,于明艳打呼噜的声音像皮球漏气。 “不知道。她在安全厅,提了一个科级。” “我和她不说话的。” “当初你们还拉我一道下乡。” “你们不在一起插队?”姚素娟插嘴问道。 “要是在一起插队的话,现在可能也不说话。” “那也不见得。”姚素娟不同意徐贝贝的看法。 “只有一个招工名额,谁去,能不争?”叶喧说。 “就让啵。”姚素娟说。 “要是你女儿,你同意她让?你活动得比谁都凶。” 姚素娟腆着脸呵呵一笑,脸上的雀斑也跟着生动起来。从姚素娟的脸叶喧想到一些花。有些花的花瓣上也是有斑点的,如美人蕉啦、杜鹃花啦等等,有雀斑的女人如同有斑点的花瓣生性烧包,叶喧看了一眼姚素娟也跟着笑起来。她想到那些带有斑点的花瓣就大笑起来。姚素娟笑骂道:“二五啊!” “直到最后下乡的时候我才入团的。”徐贝贝说。她的脸微微泛红,她朝窗外看,食指抚摸着玻璃台板上的反光。 “那时候,有个记者来采访我的事迹。最后他问我,是不是团员,我说不是,他说,这么好的同学怎么还不是团员?他替我呼吁,于是我才得以入团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