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是用来歌唱的,还是用来流浪的?……” 我国唯一两度荣获茅盾文学奖的著名女作家张洁,以其新作继续进行着跨文化,且颇具哲学内涵的生命追问。其风格与《无字》迥异,展现了女作家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 小说主人公墨非,原本对现实颇为不恭,被有钱的姐姐打发到地中海去“晒晒太阳”,不想偶得一根奇异的羽毛,这让对数字极为敏感的他由此开始了对古玛雅文明,尤其是对一个有关世界末日计算公式的苦苦追寻。其间牵涉到五百年前陌生的异域文化,触目惊心:又邂逅一神秘女子,不料这女子在满世界地追杀继父……最终二人各有所得,却令人慨叹不已。 小说视野闳阔,故事跌宕,文笔简约,人物独特:亦咏亦叹中表述着作家诚挚的人文情怀,传达出作家对传统史观的质疑探究和不同人生态度的理解包容。其张洁式的精彩描述,带给人们对生活,对生命,乃至对人类文明的新的思考视角。 作者简介: 张洁,女,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家一级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协第四、五、六届全委会委员,第七届全委会荣誉委员。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1992年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197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无字》(获第六届国家图书 目录: 开篇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尾声第一章 一 如果一曲排箫,总在月黑风高的午夜低回,而它低回的音质又如残破的风,随着午夜的蓝雾无孔不入,同时也就无可阻拦地揳进不论“谁”的空间,那个不论“谁”,难免不会陡生愁绪,不由得随着那一阵又一阵残破的风,沉下去,沉下去……哪怕那一天阳光明媚,万事顺遂,不愁衣食,不愁住行,可突然间,就有一种大撒手的沉落,当然,也可以把这叫做无缘无由的自由落体。 那当然不是中国的洞箫,而是印第安人的排箫,原汁原味。只有印第安人的排箫,吹奏起来才如刮过一阵又一阵残破的风。与中国洞箫的恬美、柔婉、细腻相比,真是失之分毫,差之千里。 换了谁也会不由得想,排箫啊排箫,你有着怎样的前世,才会变身为今生残破的风? 墨非才不相信那个鬼话———印第安人最早的那只排箫,是用死去恋人的骨头做的。这种说法,是不是太轻薄了印第安人的灵魂? 个人的情事再伤痛,再残破,也不能和来自一个种族灵魂深处的萧瑟相提并论。 世界上曾有那么多人种吹奏过排箫,都说它的表现力狭窄,渐渐将它淘汰出局。唯独印第安人对它不弃不离,痴情始终。 这种说法也许有表演上的考虑。多少年来,世界上能说得出来的、用排箫演奏的名曲,不就一个罗马尼亚的《云雀》? 所以墨非更愿意相信,排箫不是用来表演,而是用于一种特别的倾诉…… 其实,关于排箫,墨非所知甚少,除了闻名全球的《云雀》之外,什么也不知道。而印第安人的排箫,也是在梅尔·吉布森导演的那部电影《启示录》里听过一次,而已。 仅此一次,却是挥之不去,犹如偶然间街头的一次邂逅,比经年累月的耳鬓厮磨更让人难以忘怀。 说不清这一曲低回的排箫是从哪里来的。隔壁那位“芳邻”? 不像。此人胳肢窝里常常夹的是一把吉他。 这栋老房子隔音甚差,说他们好像住在一个房间也不为过,那边儿放个屁、撒泡尿,甚至一条大便掉进马桶的声音,他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说一曲低回的排箫。 想必对方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各种生存状态、所作所为,比如墨非带个女人回来的时候。这倒问题不大,反正都是短期行为。 问题是墨非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常常迟到。于是便用麻绳在床栏杆上捆了一个破闹钟。这闹钟之破,怕是在地摊上也找不到了,也不知墨非是从哪里淘换来的。他的发小儿说,这才是真正的“雅皮”。什么“雅皮”不“雅皮”的,问题是哪怕闹钟放进墨非的耳朵眼儿,他也不能按时起床。为此他没少挨所长的白眼。 隔壁芳邻也不止一次敲着墙说:“你的闹钟没把你闹醒,倒把我闹醒了。”此外,她也没有什么过激的抗议行动,为此墨非觉得这位芳邻算是善良。 须知,他们的作息时间相反,墨非需要起床的时候,正是芳邻需要睡觉的时候。没有充足的睡眠,可能很难坚持每晚歌厅漫长的演唱。 看样子,那位芳邻并不刻意回避自己的行为。既然她不在意,作为一个男人,他又何必在意呢! 楼道里的照明本来就差,更兼灯泡时有时无,即便有人不耐黑暗,极不情愿地换上新灯泡,也是转眼就被人摘走。到了21世纪,还有人为一个电灯泡舍身取“益”,除了说明这个社会的多姿多彩,还真不能用“贫困”这种字眼儿来解释。 尤其没有照明的时候。有时墨非半夜归来,恰好与同样是夜半归来的芳邻楼道相遇,只见三个幽深的黑洞陷在一个煞白煞白像是骷髅的面具上。上面两只黑洞里,似有冥火闪烁……迎面冉冉而来,还真有点恐怖。 如此这般,如果在什么场合,比如她不化妆的时候,与她相遇,相信墨非绝对认不出这位芳邻。 还有那些内容庞杂的电话……那些电话,真是畅销小说的绝妙题材。 比如:请等一会儿,保姆这就要出去,我得交代一下今天买什么菜…… ———不要说她,就是这栋公寓楼里的所有住户,有几家用得起保姆? 比如:这几天老吃中餐,真让我吃腻了……不,不是,我那个法国烤箱坏了! 比如:墨非这厢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而她恰好又在打电话,立马就会在电话中说,“天呀,楼上不知什么响声,该不是我卧室里的吊灯掉下来了吧?” …… “爱情”话题自然是少不了的,大多调笑之词,但对象不一,看来还是个“劈腿”的行家里手,不知这种女人有没有真爱……话又说回来,如今世上还能找得着真爱吗?又何必对这个女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惊小怪。 听起来对方大多是有点决定权的男人,当然是男人。为了演唱的合同或是分成,还有时间上的分歧、其他人的介入等等,死乞白赖地争取,死乞白赖地讨价还价……说下贱也不过分。 于是墨非感到了自己的幸运,如果他的生活也得这样死乞白赖地争来争去,该有多么可怕。 不过有些电话又让人感到扑朔迷离。 比如和母亲的通话:不,您先别来,我忙得不得了,领导让我到广州出差……不干吗,就是了解一下我们产品的销售情况…… 如果生病在床———这也瞒不了墨非,听她在那边喘息、咳嗽的动静,就知道她病得不轻———她就会说,没事儿,没事儿,医生刚刚来过,给我开的都是好药,我跟这个医生是哥们儿,再说医药费有公司报销…… 或是:爸,别省钱,我这儿不是赚着嘛,等我失业了您再省也不晚。这会儿,您就好好喝您那一口,我想喝还没您那本事呢! 再不就是:老二,我不在家,你可得好好照顾好二老,好好读书,别像我,没本事,只能干个没出息的小职员。你可是咱家的希望,咱家就等着你光宗耀祖呢,别担心上大学的钱,姐发不了大财,供你上大学的钱还是有的…… …… 整个儿一个通俗小说。不过,这部通俗小说让人心里有点发沉。何况墨非常常听到的不仅仅是电话、拉屎、撒尿、放屁、打嗝、梦话、盘盏撞击……更多的时候是哭泣、醉酒…… 可是一出房门,黑咕隆咚的走廊里,没准儿一脚就会踢上她摆在门口的一堆空罐头盒。“当”的一声巨响,不但让公寓楼已然隐在暗处的破败、寒碜原形毕现,也让墨非立马心生嫌弃,顷刻之间抛弃了对这部通俗小说的通达。 打算拿空罐头盒去换香烟还是怎么着?! …… 即便如此,墨非也不愿意搬离这个鬼地方。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午夜低回的排箫,简直像是一个对你毫无要求、毫无企图、体贴异常的伴侣。绝对不会用诸如有没有房子、有没有地位、有没有钱、爱不爱我、能不能永不变心等等问题来麻烦你。 再说房租便宜,地理相当,不论搭乘地铁或是公交上班都很便当。 就说有这么一位像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芳邻,可毕竟不是住在一间屋子里,那些声响不过声响而已,对他毫无控制权。 说到房子的优劣,何谓优,何谓劣?在墨非看来,没人搅扰就是上上。 忘了什么时候,在父母丢弃的垃圾里看到过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跟那些革命老电影似的。 看看那时,为了对自由的向往,人们甚至可以抛弃生命和爱情。而他不过是拒绝住进一栋豪宅而已,离生命和爱情“皆可抛”的境界还远着哪。 …… 曾几何时,父母收集了这样的名句?哪怕是曾经的爱好。 每逢姐姐前来探望,十分钟就得捂着鼻子离去,难道这间房子真有什么气味让人受不了吗? 都是金钱惹的祸。在她和姐夫没有成为房地产大亨之前,他们似乎没有这些毛病。 说到姐姐和姐夫在房地产界的地位,倒是仅次于那位买了最昂贵一款劳斯莱斯、超豪华幻影汽车的房地产开发商。据说那部加长型劳斯莱斯幻影汽车价值二百二十万美元,拥有6.7L的V12发动机,最大功率为460马力,车内安装有液晶显示娱乐系统等最新款的工艺设施……这可是劳斯莱斯公司董事长伊恩罗伯特森自己说的,不是他墨非夸大其词、道听途说。 姐姐和姐夫买的是第二辆,所以没能登上伊恩罗伯特森先生的第一排行榜。不过话又说回来,幸亏姐姐添了这个毛病,不然谁受得了和她超过十分钟的接触?她一来就东问西问、东嗅西嗅,比如最近想些什么、什么人来过等等,说得不好听,真像一只警犬。 这也是墨非不愿意住进他们那所豪宅的原因之一。说之一,是因为他还不愿意和父母整天摽在一起。 首先墨非受不了他们对他职业的不敬———经常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你们那个数学研究所,又有什么理论上的发展?” 显然不是对数学研究的赞美,而是对他们怎么有这么一个与女儿不同的儿子的质疑。 就是墨非自己,也时常对自己怎么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不解。是不是妇产医院的护士把他和别人的孩子调了包? 他们以为发现一个数学定律,就像母鸡下蛋,一天一个? 像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能有几个?不要说中国,即便从全世界来说,也是凤毛麟角。 说到底,这个世界不过是由几个精英支撑着,其他人不过是为这几个精英的创见打工而已。 比如那些应用物理学家,至今还不是在为爱因斯坦的理论打工?除非有人再发现一个什么可以改变世界或重新认识世界的定律。像父亲那样以为数学研究就像盖大楼,几个月就能见到一栋大楼拔地而起的想法,真是庸人之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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