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风的青年时代


作者:郭小东     整理日期:2014-08-24 11:36:40

对我们而言,方舒始终都还是一个难解的谜。她的浅显隐匿着深刻,她的随便强调着尊严,她的潇洒里有许多难以言说的隐曲与悲苦,她的美丽和飘逸有不容忽视与侵犯的悍野。
  我经常会在芸芸众生的嘈杂中,看见方舒清晰地凌驾于人世之上,飘然地自在地行走,目中空漾却专情于某事某物某人,令人不得不潸然泪一下。方舒其实已经让缅甸的热带丛林和枪炮锻造为一个女鬼,一个刀枪不入的女鬼,而不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作者简介:
  郭小东,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冢,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中国知青部落》三部曲、《非常迷离》、《非常迷惑》,专著《中国当代知青文学》、《逐出伊匈园的夏娃》等。曾奖中国作协庄重文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广东省文学评论奖、广东省宣传文第一章
  阳光很刺眼。这是久雨之后刚刚放晴的第一个早晨。马路上到处是台风过后的枯枝落叶,空气里有浓郁的带点酸带点霉的气味。
  田戈坐着轮椅,贴着马路边的林阴道,缓缓地行走。怀中的大旅行袋,不时地往下滑,他必须时时调动大腿的弧度,让膝盖微微弓起,顶住旅行袋,不让它滑下去。他行走得有点艰难,但是,他的心情还不错。
  在这只轮椅上坐了好多年了。他记不清楚轮椅已经翻新了多少回,此刻,他有一种飞离这轮椅,放开双腿,在马路上飞奔而去的畅快。他从心底里感受到的这种畅快,来自于他怀中的旅行袋。
  过了前面的丁字路口,往左正对检察院的大门。他无数次经过这个大门,他从没往里面看上一眼。他想过,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进那大门,那大门里面的一切离自己太遥远了。那里面的一切,他毫无兴趣。
  可是,今天,他必须走进去,往深处走,一直上到九楼,那儿有人在等着他。想到这儿,他不禁捂紧了怀中的旅行袋,那里面是另一个人的性命。旅行袋似乎在动,愈接近检察院大门,愈是动得厉害,他愈是把袋子捂得越紧,袋里的性命似乎拼命想冲出袋口,田戈有些惊悚。他停下轮椅,让自己平静,休息一会儿。
  阳光更加刺眼。他眯着眼睛,目光穿过树叶的空隙,天蓝得有些怪异,广州从未有过这样的蓝天。可是这样的蓝天很熟悉,湛蓝湛蓝的,一丝白云也没有,就像丛林中蓝靛的叶子,蓝得令人惊奇。像蓝色的绸缎。
  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他躺在一片开阔地的金茅草中,四处有烧焦的气味,是炮弹炸开时硝烟的味道,那种味道有点呛人,硫磺的气味很重。还有一种焦味,同样呛人,有一点烤肉的气味,是人肉还是动物的肉被烧焦了,不,是烤黄了的味道,他还能辨认出烧焦的糊味和烤黄的香味。
  热带阳光温情地烧着金茅草。他感觉到茅草着火时那种隐忍的毫不张扬的声息。那是一种像地火在运行,又像老家麦田里,半夜时分麦子在拔节,那种必须屏住气息才能辨别出来的“哔啪”声,清脆但是细小如游丝。很遥远又很亲切。身体的其他技能都已消失,他也无力动弹,全身如一塌棉絮般飘然于这金茅草甸之上,听觉就特别灵活。他的眼睛里是一片蓝,除了蓝,什么也看不见。他以为那蓝就是蓝天。
  他的身子已经摊开,全身非常疼痛好像离他而去,留下灵魂在那儿飘荡。那是一种非常奇妙也不合逻辑的知觉,但是头脑却异常清醒,他记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倒在这片金茅草甸子上。独自一人?是和母亲走散了?他记得母亲一直拉着他的手,在麦田里奔跑。前面是火光,后面也是。那时风很大,可是他听不到风声。只见母亲那张俊美但是黝黑中透着红润的脸,张大着惊恐的双目,到处寻找着什么。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不,是母亲握住他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只是无力地勾住他。他抓不住她无力的慢慢冷却的手,那手像棉絮,像麦田边边上自家栽种的棉花,赭红色的叶片上托着的花蕊,让风刮走了。他在空中到处扑抓着棉花般的母亲的手,任是什么也抓扑不到。就这样,母亲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努力想看到什么,但是太奇怪了,这个世界怎么除了蓝天还是蓝天。他分明感觉到金茅草锯齿一般的叶片,随着风势,在轻轻地,时有时无地拉割着他的身体,有时是脸,有时是胳膊。还有一只小虫,慢慢地爬上他的脸颊,沿着鼻沟慢腾腾地爬向鼻翼,他记得从鼻沟到鼻翼应是不远的距离,可是那小虫却爬了很久很久,从远古,一直爬到了现代,爬行了几千年。他等待着它爬上鼻翼,再爬到嘴唇上,那时,他就可以趁它不留意,一口将它吞下。他想象着烤肉的香味,小虫被烤黄时的香味。
  他就这样焦灼地等待着。他感觉到它在爬,像攀登喜马拉雅山一般,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他想,你爬吧!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反正天是蓝的,看得见蓝天夜晚就不会来临。他愿意等,为着烤肉的香味,他一定得等。如果是一千年,他也愿意。
  小时候,每每从外面玩耍回来,母亲在灶上烙大饼,金黄金黄的大麦饼,一张张地叠在竹筐里,那是要给驾船出海的父亲准备的。他想吃上一口,母亲不让,让他等,等到最后,会给他最小的一张。于是他只好等。就伏在灶边的案板上。一边做作业一边等。为了那一小口金黄的麦饼,他无心做作业。他做半道题,就跑到母亲身边,数着竹筐里的麦饼,一个、二个、三个。手指上粘上了一点点的饼屑,舔在嘴里,连同口水吞进肚子里去。香遍肺腑。就为了那口麦饼,他的眼睛里满是秋天金黄的小麦,满是春天翠绿的麦苗。
  那时麦田上空也有一片蓝天,蓝天上飘着白云。可是,到了冬天,家里的麦子永远很少。他梦想着,家里有一座大大的麦囤子就好。场坝里永远有高高的麦秸垛,那是生产队的麦秸垛,他就躲进麦秸垛里,慢慢地掏,寻找残留的麦穗子,一颗一颗地数着金黄的但并不饱满的麦粒,一粒粒地送进口里去,咬碎,在牙齿间慢慢地研磨,开始有点青草的腥气,慢慢地变甜,最后化成唾液,弥散在味觉之中。
  那小虫爬行得累了,乏了,没有力气。他只好等着。起风了,很冷,隐约听得见不远处有炮弹炸开的声音,震得耳鼓隐隐作痛。黑夜降临了,听得见蟋蟀在草丛中叫,叫得很微弱,间歇还有喘息的声音。可是天依然还很蓝,蓝得像蓝靛的叶子。为什么,难道异国的蓝天连黑夜也是蓝的么?
  他开始大口大口地拼命往嘴里塞着麦饼,金黄金黄的麦饼塞得满嘴都是。他张开大嘴,吧唧吧唧地咀嚼着麦饼。可是奇怪,还来不及吞咽,麦饼就化为乌有。他急得想哭,像小时候一样,母亲不给他麦饼,他就耍赖,在地上乱滚大哭。
  可是此刻,他想大哭,却听不见自己大哭的声音。
  很冷,冷极了,他蜷缩起身子,身子依然像棉絮,风一吹,随风而去。像风一样冷。
  如果像风就好了,从南往北吹,北方就是故乡。故乡有金黄的麦饼。春天的翠绿和秋天的金黄。还有麦秸垛,母亲的手。
  他好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知道自己在哪儿!反正不是在家里。他依稀记起一些什么,昨天,前天的事。宣传队、护士、战地记者,还有枪和坦克,记忆一点点地回来了,可是依然很冷,像是冬天下雪了。
  他看见炮弹炸开时,战友们粉身碎骨的飞洒一地,然后是四野归于宁静。无比阔大的弹坑里躺着好多破碎的人。血注满弹坑。四周的树和草丛都在燃烧。他嗅到肉的香味。他被炸飞到树枝上,又从树梢上被反弹出去,落在柔软的金黄的金茅草地上。哦,对了。在飞起的瞬间,他看见了火光,看见了坦克在燃烧。坦克手像一具火球,冲天而出。他落地滚过的地方,草和树都燃烧起来,成了一片火海。他听到了哀嚎的声音,那声音很熟。
  现在,他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他躺在金茅草上,就像躺在故乡的麦秸垛里。只是很冷,很冷。他拼命地往麦秸垛深处钻去,他知道麦秸垛深处很温暖,像母亲敞开的胸襟。可是,隧道很深,他永远钻不进那温暖的地方。
  那只虫子终于爬到他的嘴角,爬了千百年,终于来了。但是,他已经无力张开嘴巴,去迎接虫子那肥美的躯体。他甚至已经嗅到它的气味,听得见它爬行时的响动。热带虫子沿着他的唇线,一伸一缩,缓慢而_义自豪地蠕动着。
  他满心遗憾地流下了眼泪,眼泪刚刚溢出,就让热带阳光烤干了。
  过了好久,田戈醒来了,夜露淋湿全身。那只虫子好像还趴在嘴角。借着夜的力量,他终于费力地把虫子卷进嘴里。一股沁凉与腥臭席卷他的口腔。他费力地吞了下去。那是一只毛毛虫。它在他脸上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弯曲的灼人的伤痕。他已经感觉不到它蜇破皮肉时的钻心奇痒。反正全身无处不在流血,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溃烂了。
  他幻想着,有一阵奇异的南风,把他吹送回北方。山那面就是。
  战友们到哪儿去了呢?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自己不是在故乡在麦秸垛里,长大当兵了。他隐隐隐约约记起当兵的情形,记得在新兵连的情形,记得在南下的列车上,看着车窗外的景物,慢慢地有了绿色,慢慢地就离开海边平原,来到崇山峻岭之中。列车在弯曲的山路上慢腾腾地喘气。一切都是断断续续的,一下子跳出一些人和事,又迅速地隐匿得无影无踪。他无法连贯的记忆完整的事情。那些片断似乎是自己的;又好像是别人的。像看一本连环画,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有的是空页,有的又好几页叠印在一起,一片混沌混乱。
  有一个奇高奇瘦的人,俯视着他的脸,他感觉到他的鼻息,有一股大葱的味道。
  台风过后的街路,落叶腐朽之后就是这种味道。这味道令他感到亲切。对这种味道的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可是,在他看来,这气味,正是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的福音。只要活着,他就不会忘记这气味。
  在今天将要完成的这件事,并非是他择日而为。恰巧遇到这种气味,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包括老天让他在轮椅上坐了好多年这件事,也肯定是他逃不过的命运,这总比死在战场上或被俘虏要幸运得多吧?他心巾不禁油然有了一种敬畏与感恩。
  他清醒过来时,已经在麻粟坡战地医院,他没有见到洪宇。芷英在给他换药时,告诉他,洪宇已经随回国的部队转移了。“他是战地记者,总是在各个部队里转,也许哪天又转回来。你等着吧,总会见到他的。”芷英说。
  她和洪宇很熟,听口气,似有些特别。田戈无事便揣摸着芷英和洪宇的关系。
  在麻粟坡战地医院的日子,田戈总是盼望着见到芷英,他的脑子里,终日满是她晃动的身影,尤其是她束起的长发,走起路来,像奔马飘逸的马尾,令他忘记了遍身的伤痛。
  他必须见到这位叫洪宇的战地记者。
  “你能给我描述洪宇的样子吗?”田戈只要见到芷英,他就会迫不及待地提出这个问题。
  芷英会用她过分妩媚的眼睛,像看一个器物一般看住田戈同样也有点妩媚的眼睛:“你让我如何介绍他呢?一个男人,哦,不,一个长得很丑的男人,但是很高,很有男人气概,又很能侃,就这样。”
  田戈并非真的想知道洪宇其人,他真正的意图,是寻找机会找话题和芷英说话。他太想知道芷英的秘密,尽管他对芷英并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出于男人本能,他实在不希望有哪个男人拥有芷英。
  即便生命受到威胁,即便战争摧残了他的身体,他在此刻,依然无法不对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军医怀有某种隐秘的想望。
  芷英的眼神和笑靥令人难以忘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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