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明暗两条线索,明线是清末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晋北的一个军阀与一妻一妾一堂妹的故事,妻是这个正统家庭的一个摆设,妾是这个家庭的生育工具,堂妹不过是一个书香意味的陪侍。在男权的社会里,女人各有各的不幸,不幸相同,不幸的际遇不同。说到底,没有男人的关照,这些女子只是一轮空月亮,一切要靠那个男人所赐,才会发出光辉。暗线是上一代三个女人的悲剧人生,她们的命运又有所不同。 作者简介: 池艾君,女。1966年生。1988年毕业于忻州师专中文系。定襄县作协副主席,山西作协会员,曾做过教师、编辑、记者。后回村,现为自由撰稿人。1984年发表作品,在省内外约发表小说散文百万字。作品散见于《语文报》、《中学生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等。散文《南山 目录: 第一章残妆 第二章一脉心香 第三章金玉醉 第四章孤凰 第五章清一色 第六章哀鸣的鸾凤 第七章我愿成灰《空月亮》是一部舒缓、扎实、凝练的小说。故事井然,人物突出,语言细致静美,对话古色古香。一些描写段落光怪陆离,引人入胜。——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段崇轩第一章残妆 1 惠馨跨过门槛,鼓乐齐鸣,孙府门外炮仗响得密如炒豆,间或有大炮仗擎天托地的一声炸响。从文昌堡的大门经过一道院、二道院到三道院的风凉阁,一路铺了红毡,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喜气,到处都是血红。在这红色上浮行的花轿是八抬大轿,轿夫大气不出,脚步踩在毡上没一点儿声音,慢慢地前行,孙府这座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堡沉浸在一片烂醉的色调和气息中。 惠馨的小丫头春草今天换了新衣服,脸上搽了胭脂,随着小姐陪嫁到曲家。过了门槛的时候,她伏在小姐耳边低语,惠馨的胸脯起伏着,盖头遮没了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司仪喊过新人上轿,春草搀着小姐徐徐走过红毡,登上轿子,轿子前呼后拥穿花拂柳出了府门。街上比平常庙会还热闹些,两边是看热闹的人墙,没走多远,前面一阵喧哗,轿子停了下来。街上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说,这下有好戏看了,二老太爷来了。闪开的人缝儿里,有一个瘸老头子躺在地上,嘴里嚷嚷说:“不能走,想要走,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或者,让我闺女来见我。我要问问她,世上哪有没有爹就有闺女的道理。我孙二再穷,也不用别人替我嫁女。”鼓乐班子不敢走,就围着二老太爷把响器吹得躁人。 惠馨在轿子里问怎么啦?春草微微掀起轿帘说:“是二老太爷来了。”惠馨吩咐落轿,轿夫们纷纷说:“不能呀!小姐。喜轿起身就没有落地的道理,除非到了婆家。否则是不吉利的。”惠馨大声说:“我说落轿就落轿,春草你耳朵聋了吗?”轿子落地,惠馨的绣鞋踏上了黄土,与此同时,后面的送女客的轿子里,一个镇定的女人的声音压倒所有的噪音喊:“快请老爷。” 惠馨下了轿,右手只一抡,盖头就从手里飞了出去,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头上的珠翠因为这不顾死活的一拉,已变得东倒西歪。她哽咽着大声说:“我不嫁了,不嫁了。”在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前面马背上的那个人,又黑又瘦又小,根本不像一个年轻人。缺心眼儿的春草没有骗她,她离她的梦是那么遥远。她现在最恨的不是她的爹来搅和她的婚礼,而是恨这个难看的人。也许,当年他们指腹为婚时,她在母亲肚子里根本没有梦,所以才让她的一腔憧憬变成了泡影。她哭着回身就跑。在府门口,她撞在孙树楹的怀里,老太太也来了,她颤巍巍地指着二老太爷说:“老二,你真不是个人,馨儿可是你亲生亲养的,打她从娘胎里出来,你就没对她好一天,如今孩子成人了,要出阁了,你又来惹闲气,世上哪有你这样做父母的?”二老太爷嘴里咕噜着说:“自己的闺女自己不办喜事,还要你们下帖子请我们,她娘在屋里气死过去了。”惠馨抬起头气愤地说:“谁是我娘,我娘早死了,那是你的小老婆。”孙老爷脸色铁青挽住她,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到了轿前,二老太爷看见侄子来了,不敢再说,一骨碌爬了起来。孙树楹也不看他,亲手给惠馨整了整头上的钗钏,从春草手里接过盖头盖在惠馨头上,左右端详了端详,才把她扶入轿内,放下轿帘。然后才大声说:“管家哪里去了?”管家六十一一溜小跑到了跟前,忙不迭地应着说:“老爷,小的在这里,您有什么吩咐?”孙树楹沉着脸说:“还用我吩咐你?”六十一连声称是,回头直起腰一挥手说:“还愣着干什么?快请二老太爷回府。”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上去,用胳膊做了一个软轿,抬着二老太爷向府门走去,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挣脱不了四个大小伙子。他边挣扎边喊:“小老婆怎么啦?你横竖没看上你爹的小老婆,碍你们什么事?堂子里的怎么啦?堂子里的可比你们绣房里的干净,别装没事人似的,打谅二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几个家丁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老太太只装作没听见,孙树楹的脸不成颜色,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轿子继续前行,鼓乐声再一次变得志得意满喜气洋洋。春草跟着轿子走,上了大路,无意间一回头,看见孙府的最高处凌翠阁上老太太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后是白云浮动的蓝天。老太太显得单薄而渺小,她今天是一个失去女儿的弱不禁风的母亲,带着无限的苍凉看着自己的女儿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春草叫道:“小姐,老太太在凌翠阁上嘹你呢!老太太好像哭了?”惠馨掀起窗上的帘子,回头望去,泪痕未干的脸又滚下了泪珠。她默默放下帘子,深深懂得了老辈儿人说的那句话,嫁女犹如小出丧。正在前思后想的时候,后面轿子里大嫂子骂春草说:“用你多嘴多舌,不要让小姐回头,水流出去就不能流回来了,牛心实肺,给你天天吃一个七孔的雀儿心,你也不会长出心眼儿来。” 天色黄昏的时候,才到了曲府,灯影下,一系列的程序缓慢进行,鼓乐声、鞭炮声、厨房煎炒烹炸的声音乱糟糟混沌沌传到惠馨的耳朵里,她等到屋里只剩下她和春草的时候,掀起盖头看着窗外,望着一片热闹和喜气,心里却漆黑一片。夜深了,酒席散了,灯火灭了,几个丫头老妈子坐床撒帐折腾了半天去了,春草伏在桌上睡着了,曲少爷才进了洞房,他身上的新长袍不像他的衣服,倒好像借来的一般,宽袍大袖,他被这件衣服淹没了,也被这件喜事淹没了。眼前的新娘子像一道红色的瀑布一样展现在他的面前,应该说,他在孙家上轿时已看见惠馨了,虽然不是很真切,但是她是美丽炫目的。对于女孩子,他没有什么经验,但是,没经验并不等于没要求,他在英国待了这么些年,他的思想是中西合璧的,他希望自己的新娘是大方适度的,待人接物不要缩手缩脚,有教养有品味,而内在是属于古中国的,贞静娴熟还是必要的。惠馨几乎符合他所有的条件,虽然没有读大学,但是上完了省里的教会女中,女中的毕业生多少都有一点罗曼蒂克,还有异国情调。这一点很让他满意,而她在旧官宦人家长大,说明他们的回忆都是共同的,塞满红木家具阴沉的屋子曾是他们捉迷藏的场所,昏黄的房间里有拽动的烟灯, 姨太太脚踝处的痱子粉,母亲黯然的眼神。他们几乎是天生在这里双宿双栖等着做夫妻。他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她的相貌,但是不久前的那惊鸿一瞥也使他放了心。虽然那一瞥,惠馨的眼神就像大风过后的太阳,但是,’他的心却因为那一瞥开始心跳加速,他的全身开始有一种既痛苦又热烈的东西在折磨着他。他跨进洞房的时候,他的身体因为这既愉悦又痛苦的东西而轻轻发抖。 姑爷来了,春草打着哈欠站起身,惠馨像一尊塑像纹丝未动。曲少爷拿出一个红包递到春草手里说:“夜深了,你去歇着吧。今天把你们都累坏了吧!”话未说完,盖头后面有一个冷如凝霜的声音说:“春草不许走,留下来陪我。”春草刚挪了一步就不敢动了,不置可否地望着曲少爷。曲少爷的笑僵在脸上,三人对峙了一会儿,曲少爷朝门口歪歪下巴,春草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出了门。曲少爷坐在杌子上凝视着一动不动的惠馨,指关节在桌上轻轻磕击着,他在缓冲自己紧张的情绪,良久,他停了手,坚决地站起身,走到惠馨面前,双手只轻轻一拽,那一片红就落在桌上。惠馨的眉心跳了两跳,却没有抬起眼皮,曲少爷第一次知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是什么意思。看来她是对自己不中意了,可是三天看人,七天看心,除了相貌,他可以给她许多世上女人都得不到的东西。惠馨始终没有抬头,上轿那一眼已经够了,她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曲少爷如同一个滚热的火球落在了冰窟窿里,他觉得自己突然病了,病得很厉害,这病来自这个拒绝他的女子。夜很深了,龙风烛的烛泪纷披下来,流在烛台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好一会儿,曲少爷才站起身,很清晰地说:“歇着吧,天不早了,明天还要起大早呢?”看到惠馨气也没哼一声,就试探着走近惠馨,但是被惠馨坚决地推开了。曲少爷的脸红了,固执地走到床前和她并排坐下。惠馨站了起来,迅速地抓起床上一把剪刀,向曲少爷的喉头划去,曲少爷暗吃一惊,略偏一偏头,身上那件品蓝丝绸长衫已从领口“嗤”的一声一分两半,滑落在脚下。四目相望时,惠馨的眼神是风雨欲来时的乌云密布,写满了恨,而曲少爷惊疑得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经受着暴雨的浇淋。曲少爷的眼睛里有了恼怒,他一字一顿地说:“孙小姐,你就是这样做人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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