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年代下一个顶着“右派”帽子的文弱上海女人,在青藏高原北部荒原地区的生活、情感故事。在荒凉的土地上,在开垦荒原中,七个男人为给她播洒下了爱恨情仇的种子。最终,文弱的她变得坚强起来,最终以一位女强人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作者简介: 何奇(网名:敦煌何奇),甘肃敦煌人,大学文化。自1983年历任县文化局副局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地方志编委会总编。80年代初加入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甘肃分会。1984年选为酒泉地区第一届作协副主席。现为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七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发表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50余篇,剧本12部,散文随笔200余篇。出版史志类作品6本,各类文字作品近500万字。先后获全国、省、地市奖20余次。第一章 叶梅的孤傲清高是从骨子里带来的,凡想接近她的男人都因她的冷傲而怯步,但想不到她刚到青藏高原那个蛮荒之地,便被邱生辉和另外两个男人打开了身体,由此种下深深的情仇孽怨。她的传奇故事也自此开始…… 1959年11月的青藏高原似乎比哪年都寒冷空旷,整个高原冰封雪裹,一座座雪山起伏在灰蓝色的地平线上,以肆意狂放的性格向远处延伸滚动,直到天地接吻的地方,无尽无头的戈壁闪射着清冷,只有偶尔出现的草滩上洒着点点阳光碎片,给人吝啬的温暖。这时候,他们这个上海移民的车队进入青藏高原,要去那个名叫马蹄湾的农场了。 车队进入高原后,叶梅大脑里一直环绕着这样一个预感:这个冬天和春天肯定会在她记忆深处留下永远难忘的刻痕,后来这个预感不幸成为现实。当时,她面对严寒的荒原好像跌入万丈深渊透不过气来,但却毫无办法,心里说随它去吧,便把十九岁的身子扔在车厢里的移民和行李堆中。她旁边是妈妈和困顿寒冷的移民,再旁边还是困顿寒冷的移民,他们都歪歪斜斜蜷缩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怖一直侵袭着她的身子,她不由得猛烈战栗。她是学美术的,平日如果遇到什么烦恼或者心情不畅,往往用想象欣赏梵高的名画复制品《向日葵》来慰藉自己,哪怕是瞬间的回味,也能起到心理愉悦和艺术享受,但现在面对这种恐怖和寒冷《向日葵》失去了作用。她又回味德国风景画大师弗里德里西的《海上月升》来调整心境,也还是失败了。 一切生命在这里都显得非常渺小。 一只苍鹰在天空滑动,翅羽好像钝刀切割着冰块,发出嚓嚓嚓嚓的脆响。她的脑海也在嚓嚓乱响,好像苍鹰的翅膀。她感觉无边的恐惧和压抑包围着她。她妈妈说难受就闭上眼睛吧。她就紧紧闭上眼睛。然而,她感觉周围还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刺激着她的神经,便又拿厚厚的围巾把脸庞和眼睛全包裹起来,让视觉彻底拒绝外界。但她感到那种恐怖和寒冷来自内心深处,并非外界的大自然。她妈妈知道她怎么了,无声地把她揽在自己胸前,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感到妈妈拍着一首温馨的童谣,一股母爱从妈妈掌心走进她冰冷的心田,心情好像震荡后的河面渐渐趋于平静! 车队在高原的胸膛上晃晃荡荡向西行进,好像渺小的蚂蚁在青灰色的墙壁上蠕动。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单调旷远的天空仍然闪现在她脑海中,漠风好像成群结队的顽猴呜呜呀呀啸叫着袭击着耳膜和身体,她盼着汽车快快往农场赶,她相信农场的环境会好点。这天太阳西斜时,车队终于爬进一条深深的山谷停住,有人叫喊:“马蹄湾到了!农场到了,下车啦,下车啦!”尽管有人叫喊农场到了该下车了,但移民们好像都冻僵了,抑或被震愣了,半天不见应,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陷入沉重的惊傻和无声的海洋。 面前是一个马蹄形的山坳,方圆大概两平方多公里。三面都是皑皑雪山,只有北面是两山对峙的豁口,面对着黑茫茫的戈壁,样子好像马蹄,地名可能由此而来。西面的山脚下随着地势洒着几座泥屋和地窝子,此时网在天空飘散着的雪粉里,隐隐约约,好像苍白模糊的记忆。除此而外是高低不平的荒滩,没有一块地,没有一棵树,乱草荆棘在寒风中凄凄抖索。世居大上海的人,哪见过这样恐怖可怕荒凉的地方,在瞬间的愣怔后,车队里即刻发出惊叫和呜呜的泣哭:“我们上当了,上当受骗了!” “哇哇哇哇,呜呜呜呜……” 哭叫声震荡飘散,马蹄湾难耐的冷寂被撕碎了。一直昏昏沉沉蜷缩在人堆里的叶梅被叫嚷声震醒后,掀开裹在脸上厚厚的围巾,被眼前原始、恐怖、凄凉的不毛之地震愣了,抓住妈妈的手:“这就是农场?!这就是农场……”田园在哪里?树木果园在哪里?农庄在哪里?先前脑海里残存的那点诗意的想象和希望旋即被撕得粉身碎骨,思维好像狂风卷起的塑料纸,怎么也落不到现实的地面上,只有一个可怕的信息反复刺激着她的神经:三百上海移民陷入生命禁区,甚至死亡的泥淖。她浑身猛烈战栗哆嗦,胃里像有无数野兽在东冲西撞往外突击,刚揭起捂在脸上的大口罩,一股胃液就喷了出去,接着身子软软瘫在妈妈怀里。妈妈那童谣般的神奇之手,最终还是没能唤回女儿的平静,惨叫一声:“女儿呀——阿梅——” “叶梅,叶梅!怎么啦?叶梅你怎么啦?” 全车的移民都凑过来围观呼叫,乱成了一团。坐在旁边的青年移民孟尚海更显焦急,凑上去叫喊着,摇着她的胳膊。他二十来岁,大高个儿,剪绒皮帽下,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壮实,不像上海人,倒像性格直率,热情奔放的西北汉子。他和他五十多岁的父亲跟叶梅和她妈妈同乘一辆车。一路上见叶梅和她妈妈凄悲的样子,就想帮帮忙,但插不上手,想说两句安慰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他们的命运和遭遇都相同,都没料到命运会开这样的玩笑,把他们抛到这样的地方。大前天移民们在火车站转乘卡车时发生了逃跑事件。本来他已爬上了东去的火车,但被他爸爸硬拽了下来,教导他说:“我们是工人阶级——不能当逃兵!”现在他跟所有移民如坠深渊,茫然不知所措,此时此刻又见叶梅叫不醒,知道问题严重了,慌忙跳下车想办法。 那片隐约的泥院和地窝里涌出一群老人娃娃:“上海移民来啦!快去看上海人,看上海人哇!啊啊啊,嗷嗷嗷——”娃娃们老鹰般扇动着两只胳膊,破旧的衣襟旗帜般哗哗飘扬,老人们甩着罗圈腿跑啊跑啊,坎坷的地面使罗圈腿更见突出,几团黄尘腾空而起,冲向雪雾飘洒的天空,几条瘦狗撒着欢儿紧紧尾随着人群,卷起的尾巴像狂风兜起的花环,荒滩上的草鼠野兔们也纷纷出洞,左右观望,乱跳乱窜,吱吱叫嚷着,好像发现天外来客!孟尚海见拥上来许多当地人,迎上去询问:“哪里有医院?医院在哪里?”人群中有位老妈妈两手筒在破棉袄袖里呆呆观望着移民车队,听到问话说:“这里没有医院,没有。”孟尚海又问:“有医生吗?就是治病的大夫?治病的,那辆车里有位姑娘晕过去了。”老妈妈沉吟着:“大夫倒有两个,可前天骑马下牧区了,怕是三五天都回不来。”她花白的鬓发在寒风中飘着,满脸是茫然无奈。 孟尚海就傻在那里了。这地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他急得直跺脚,团团转。老妈妈见孟尚海焦急的样子知道事情紧急,说:“小伙子,快带我过去看看。”孟尚海就带着老妈妈朝那辆车跑去。 叶梅已被移民们抬下车厢,歪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她妈妈左臂搂着她的肩,右手在她胸口揉着揉着哭叫着,身旁围着的妇女们跟着抹眼泪,有的焦急地寻找着药品和救护的东西,有人建议掐掐人中,她妈妈就掐她的人中,可不管用。其他车上的移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跳下车蜂拥上来。人愈围愈多,好像看大戏。 孟尚海带着那位老妈妈拨开人群走进去。老妈妈伸手试试叶梅的额头,吃惊地叫着:“啊呀!这女子烧得厉害,还不快吃药治疗。”她直起腰向四处张望寻求救援的办法,但周围除了满脸忧色的移民和当地围观移民的老人娃娃再什么都没有,就说:“这样吧,先把人送到我家去。”蹲下身子准备背叶梅走。孟尚海说:“我来吧!”拉起叶梅的胳膊背在自己背上。老妈妈说快跟我走。孟尚海就跟着老妈妈往西山坡下那片泥院和地窝子跑去…… 前面那辆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个当地人模样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高,身穿狐皮领大衣,脖子里围着围巾,像个地方官儿。他脸庞圆圆的,好像发面团,粗短的眉毛下,镶嵌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很灵活的,时常滴溜溜转。这些天他那眼珠子一直暗暗跟着叶梅转,好像拴上牵引绳。此时看到叶梅晕过去了,穿好狐皮领大衣,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跑过去,看见孟尚海背起叶梅向那片土院落奔跑,也跟上去,但刚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他低声而又吃惊道:“邱场长,你咋还敢在这里看热闹呀?” “咋啦?”他回头问。 那人说:“不得了了,移民们要闹事儿!” “闹事?闹啥事?”邱场长停下脚步:“谁带头?” “闹啥事,你还不明白?你仔细听听,再看看移民车队的移民就清楚了。”那人焦急地说。邱场长扫视移民车队,果真发现不少移民在叫嚷起哄,甚至骂人:“我们上当受骗了!邱生辉你出来,说说清楚,农场在哪里?馒头在哪里?骗子——出来——” 邱生辉是马蹄湾公社副社长,现在又兼任农场场长。因为他刚才陶醉在男女间的情感中,所以没有注意移民要闹事的情况。此时才发现一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在移民中酝酿发酵,进而渐渐膨胀,像平静的河塘以巨石坠落的形式向外扩张冲击。他突然感到自己处在危险的前沿阵地,有点紧张了。说实话,十个八个移民起哄闹事,他根本不怕,以他灵活的脑子,巧舌如簧的嘴巴怎么都可以应付,但这是近三百移民啊!如果他们失去理智全围上来,还不把他撕得粉碎?情况确实有点不妙,一时不知怎么办?那人见他为难的样子,出主意说:“赶快先去社员家躲一躲,等移民平息下来再出来,快快!”他便竖起狐皮大衣领子,遮住脸面,趁移民混乱离开车队,悄悄钻进公社院子,又从后门溜了出去…… 邱生辉场长溜走后,那人转回移民车队,吼喊移民下车卸行李。他叫马生荣,是农场秘书并兼邱场长的私人幕僚。个儿不高,细长脖子,窄条脸儿,高颧骨,腰身常向前猫着,好像随时准备给人点头哈腰,样子好像鸵鸟。这样的体形,穿在身上的衣服必然前襟长后襟短,看上去叫人心里不舒服。因他惯于溜须拍马,马蹄湾人都叫他“马屁精”,叫习惯了,真名反倒被人忘了,有时人们唤他“马屁精”,他也不忌讳,随口就答应。他是个喜欢跟领导转的人,在马蹄湾他喜欢跟邱生辉转,这次去上海移民,他也去了。他帮邱生辉出了许多主意,诸如宣传马蹄湾“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诸如马蹄湾的馒头碗口大等等。能把这近三百移民糊弄到这里,他功不可没!刚才,他在车队里吆喝移民们下车,当看到斯文的上海移民变得不怎么斯文了,哭泣的、叫喊的、骂人的、摔打东西的,还准备闹事,就慌慌张张跑来跟邱场长商量办法,见要跟移民去基建队社员家,追上去拉住了他…… 孟尚海和几个移民把叶梅送到老妈妈家后,回到了车队。他们要叫邱场长回答、解释眼前的现实,发现邱生辉突然不见了,知道他逃了,心都坠到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除了个别移民往车下搬笼箱和行李卷儿,其余的守在车上,岿然不动了。见此情景,马屁精挺了挺经常猫着的腰身,警告吓唬说:“告诉你们,马蹄湾住宿很困难,一间小房子要挤十几个人,谁下车迟,谁就没房子住,连地窝子也挨不上,也没有饭吃,到时候可不要怨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但上过一回当的上海移民,现在都显得非常理智、小心谨慎了。马屁精一筹莫展了。忽然想起孟尚海的爸爸是老工人,一路上表现积极,帮了他不少忙,便前去请他出来说服动员。 孟尚海的爸爸正在卸车,听到马屁精请他前去说服移民,脸上出现了难色。说实话,他虽然在来这里之前,就做好了吃苦的精神准备,却也没想到农场会是这个样子,这样艰苦荒凉的地方,移民能吃得消吗?能坚持得住吗?但他毕竟是老工人,是共产党员,不能在这时候说半句不利于支援西北边疆建设的话,就说:“行。”几把从车上搬下自己的行李和家当,跟马屁精到每辆车前,给移民们做说服动员工作……果然,有好多移民认他的,开始卸行李了,但不愿下车的那些移民,仍无动于衷。孟尚海的爸爸再做工作,他们便议论挖苦起来:你愿意当积极分子,你就当吧,愿意在这里献青春,你就去献吧,我们可不愿为争个什么积极分子,把骨头扔在这个鬼地方!他被弄得下不了台,只好转了回来。 马屁精见这些移民抗着不下车,感到问题严重,便偷偷去请示邱生辉,建议他动硬办法。 基建队那片泥院和地窝子群中,有座石块垒起的房屋,好像古代的小城堡。因坐落在高台地上,鹤立鸡群,俯视着周围的建筑群落和整个马蹄湾。邱生辉从移民车队溜出来,就躲在这座房屋里。 这家姓王,是前些年从山外洪水县迁来的。当时全家老两口小两口,共四口人,在这山坡上垒起四间小土房,又垒起院墙,看起来很像个家的样子,谁知好景不长,王家父子前年进山炸石,修筑羊圈,不小心遭遇“哑炮”,父子俩全都炸飞了,丢下五十多岁的老寡妇和二十多岁的小寡妇。邱生辉也是洪水县人,时常过来看看,帮帮忙,有时候就住在王家。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然而,他经常朝王家跑,却没人说他的长长短短,因为他说他跟王家是亲戚,那老寡妇是他的表姨,小寡妇是他表弟媳,这样的关系,谁还能说什么呢? 他今年二十八岁,原是乡村教师,因男女作风问题,险些被开除工职,为了消除这些劣迹,几年前来到马蹄湾当上了干部。他毕业于内地一个速成中专学校,脑子灵活,好使,在公社主管草原基建时,带着社员开山引水,修建羔羊暖棚,赢得县里主管农牧业的沙副县长赏识,提拔他为马蹄湾公社副社长。他在这个位置已经一年多了,觉得原地踏步不行,就想上。公社书记兼社长是个老头,年纪大了,经常有病,听说要调走,他便瞄上了这个位置。但听说还有几个人瞄着,黑脸社长就是其中之一,心里就紧张了。因为这个黑脸社长虽然也是公社副社长,但资历比他老,口碑也不错,而他则是刚来这里的无名小辈,跟他争,觉得气短。于是他就想搞点政绩出来,引起上面的重视。搞什么呢?他想来想去,决定在马蹄湾建农场种粮食。这个县以牧为主,粮食全由国家供应,马蹄湾公社也同样吃供应粮。如果建起农场,种出粮食,解决了牧民吃粮问题,不就“一鸣惊人”了?于是,一个大胆辉煌的设想和创举诞生了。他连夜给县里呈写报告,用诗情画意般的语言,把未来的农场描述得像金桥,像天堂。报告呈送到县里没几天就批准了,并让他兼任了农场场长。 这一时期,孤岛上的蒋介石见大陆上饥馑蔓延,蠢蠢欲动,叫嚣反攻大陆。上海等沿海城市,为巩固海防前线,“迁移、清理、疏散”所谓政治上不可靠的居民,这时的热血青年们也积极响应党的号召,踊跃报名奔赴大西北,支援大西北,建设大西北,邱生辉便利用这个机会带着他的幕僚马屁精,前去上海动员移民。说实话,在动员移民时,他确实吹了牛,说“马蹄湾是现代化农场”等等,但话说回来,不采取这种办法,身居上海的人,除了有问题被遣送的外,谁吃大了头,愿意迁到这个鬼地方来?他还根据马屁精出的点子,说“马蹄湾不缺粮,白馒头碗口大,随便吃!”那时全国到处缺粮,人们都在挨饿,上海自然不例外,因此碗口大的白馒头,太有诱惑力了!几天时间就有几百人报名,五百多人登上了火车。他想,只要把他们糊弄到马蹄湾,就算大功告成了。不料,在河西火车站转车时,突然发生逃跑事件,转眼二百多移民逃跑了,一路上又有人跳车逃跑,现在只剩不到三百人…… 此时,他站在这间房屋的窗户前,观察着移民车队的动静,看到大部分移民都下车了,还有不少死守在车上,心里很焦急。这是他好不容易动员来的啊,如果他们逃跑了,让谁垦荒建农场?让谁帮他实现宏伟蓝图?一定要截下他们! 他从炕头拿起大衣往外冲,但刚打开房门,马屁精慌慌张张跑进来:“移民赖在车里不下来,咋办?”一句话,又像火上浇油,把他的屁股烧着了,着急得直跳。马屁精见他束手无策,建议说:“场长,不行就来硬的,不信不下车。” “啥硬的?”邱生辉问。 “把草原基建队的小伙子集中起来,硬拉……”马屁精刚说到这里,邱生辉便举手阻止。这个办法他刚才就想到了,可这种做法好像抢劫,如果激化了矛盾,会出大麻烦的,让黑脸社长抓了把柄,岂不坏了前程大计?他犹豫不决。马屁精见他优柔寡断,说:“场长,你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啥大事?这些移民可是咱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如果让他们随车逃了,那可就功亏一篑,太可惜太可惜了!——下决心吧!” 这句话提醒了他。是啊,怕这怕那就什么事也别想干了,干大事就要冒大风险,不冒风险,哪来的回报?既然马屁精想出这样的硬办法,索性就把这个烫栗子扔给他,让他亲自上,办好了,是他邱生辉的政绩,出了麻烦,由他马屁精兜着,他既不出面惹祸,还要坐等渔利,岂不是很好?想到这里,他果决说:“好,这事就由你全权处理,你看该咋办就咋办,你办事我放心!有困难吗?” “没,没有!”尽管马屁精看出邱生辉耍滑头,把烫栗子往他怀里推,他还是干脆地应承了——因为他马屁精是邱生辉的人,不为邱生辉当好马前卒、分忧解愁咋行?他转身去了草原基建队。 那些日子马蹄湾基建队社员没去草原上修棚搭圈,按照公社黑脸社长的安排,在东山坡下的荒滩上挖地窝子。那是一片布满芨芨、柴棵、茨蓬的乱草滩。现在已掘开冻土挖出不少地窝子,但还在挖,还在搭建,准备安置没住房的移民。马屁精来到工地上时,正听到基建队的小伙子们边干活边谈论找媳妇、想女人的事。这些小伙子都是前些年从山外贫困农村迁来的,刚来时都二十出头,转眼间都二十六七,有的快三十岁了,但马蹄湾没有姑娘,找对象困难,去外面找,外面的姑娘不愿嫁到这里来,因此到现在都光棍一条。小伙子们都耽搁大了,心也耽搁急了,听说上海移民里有很多漂亮姑娘,心里都盼望移民快快到来。这些天他们边挖地窝子,边翘首观望通向山外的豁口,各自心里打着小算盘。今天当那些载着移民的汽车从那两座大山中间的豁口爬进马蹄湾时,高兴地欢跳起来,好像娃娃过年,又像已经抱上漂漂亮亮的媳妇! 他们里面有个名叫张三娃的,年龄二十八九岁,到现在还没有媳妇,其原因不言而喻,而人长得特别困难,是重要原因。他大脑袋,黑脸膛,大额头,虎背熊腰,说话高声大嗓,比黑旋风李逵还粗糙。不要说女人跟他过日子,一见面都直撮牙花子。他自称光棍委员会主席,满嘴粗话,又荤段子不离口,这时他望着移民车队又开说了:“今天的太阳不落西,因为来了几车X……” “哇哈——”小伙子们突然喷天大笑,“好好好,三娃的这个段子有味道,有档次!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可张三娃溜出这句荤段子后,垂着大脑袋不说话了,哥们儿再催,他就摇着大手,可怜兮兮地说:“不说了,不说了,嘴给心改凄惶哩,越说心里越凄惶!——干毬蛋!”他要去干活,小伙子们却拉住他不放,说:“现在不干毬蛋了,你看车里那么多大丫头,以后保证你能弄个好女人,你就再来段好听的吧!”张三娃想想说:“这也倒是,一家伙迁来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大丫头,找对象还发什么愁?”见身旁一个小伙子呆望着不远处的上海移民,便调侃说:“呔,盯上哪个了?快瞅准盯稳弄一个给你当婆姨吧,不要光傻兮兮望了。哎,听到没有?哑巴啦?”那个被调侃的小伙子叫福娃子,也是个老光棍,听到张三娃玩笑他,回头说:“人家都是上海人,大地方来的,能看上咱这黑不溜秋的马蹄湾人?别再白日做梦娶媳妇——死了那份心吧!”张三娃又调侃说:“不管她们是哪里人,迁到马蹄湾,就是马蹄湾人,看不上马蹄湾人,去哪里找对象,去天上找呀?”福娃子说:“她们不会去外地找?偏偏在这里找?不要驴球打胸膛——给自己宽心了,乖乖干活吧。”便低了头,蔫耷耷地干活。 张三娃又要调侃争辩,忽然有人高声大嗓叫骂起来:“驴日的,不好好干活,胡谝什么?要胡谝回家谝去,不要在这里胡咧咧!”骂人的是基建队队长,叫牛大壮。骨架高大,壮壮实实,难怪姓牛。从面貌上乍看,近四十岁,其实跟张三娃同岁,只是早出生四个月。他也是几年前从山外迁移到马蹄湾的,到现在也没找上媳妇。这些天他不论在外面干活还是在家休息,也经常朝马蹄湾北面的豁口上望一眼,盼着移民来。他何不想在移民中瞅个媳妇?何不想早点解决自己的婚姻大事,了却自己和母亲的心愿?母亲为他的婚事都急白了头发,可刚才听到小伙子们的纷纷议论,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烦乱起来,骂了句粗话,接着也像福娃子那样,蔫头耷脑去干活儿了。 张三娃和伙伴们见他们的队长突然发了脾气,都吓得不敢吱声。他们的这个队长,对人诚实热心,对他们也很随和,亲哥们儿一样,今天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发起火来?他们不明白,正想着,马屁精出现在工地上,吆喝着:“咳!小伙子们,有好事儿干了。帮移民卸车去,看大丫头小媳妇去。那些大丫头小媳妇都他妈的水灵灵的,那个漂亮啊,没说的!” 马屁精是公社干部,现在又是农场秘书,他布置的工作,基建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牛大壮和小伙子们放下手里的劳动工具,呼啦啦地跟着马屁精前去了。 天空仍灰蒙蒙的,乌云在四面的山头上形成凝重的定格。 清冽冽的山风搅着那种雪不像雪,霜不像霜的粉末满世界飘洒,落在人们身上脸上化了,无声往下流,像丝丝泪水。混装着行李杂物和移民的汽车在寒流中飘摇。那些不愿下车的移民死守在车上,雷打不动的样子。他们身上包裹着被褥毯子以及能御寒的东西,满身满脸都是沙尘雪水,好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睛,表明他们的存在。几个小孩在大人怀里直着声哭叫。 这时,马屁精带着基建队的小伙子卷土而来,车上的移民见此情景突然紧张了。他们是上海人,都是斯斯文文、细瘦单薄的人,哪见过像牛大壮张三娃那样牛高马大,脸色黝黑,粗犷剽悍,而又风风火火的高原汉子?乍一见,好像一群粗悍的野人,因此有的牢牢抓住刹车的绳索,有的抱住车厢栏杆,有的一家人互相挽着胳膊,捏紧拳头,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基建队那些粗心的小伙子,以为移民们误会他们要抢夺东西,便解释说:“我们是帮你们卸行李的,不是来抢东西的,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那些移民哪里听他们的解释,再说西北的地方土话,大部分都听不懂,因此不让他们动行李包裹。然而小伙子们并没搞清楚这些,仍争着抢着上车卸东西,表现出对上海移民的热情和积极。特别是张三娃,见一个妇女怀抱孩子蜷缩在那里挺可怜的,便要抱那孩子,拿她的东西。那妇女惊咋咋地叫喊起来:“抢人啦!抢人啦!凭啥抢人?”三娃突然愣了,他没有抢人呀?他想可能因为他的态度不够热情,把她们吓着了,便脸上挤出笑容来,殊不知这种弄出来的笑,反倒把那妇女吓得瑟瑟抖索,怀里的孩子吓得呜哇直哭叫。整个车队跟当年土匪抢劫老百姓似的! “都给我停下!”这时有人怒吼了一声。虽然声音不高,基建队的小伙子都知道谁来了,马上停住了手。——黑脸社长来了,他分开人群走进来,扫大家一眼,把目光盯在牛大壮身上:“大胆!大白天放抢吗?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牛大壮说:“马秘书让我们来,来帮移民卸东西……” 黑脸汉子听此话,把目光转向身旁的马屁精:“毬子的,咋回事?你给老子说!”他眼睛瞪得跟狼似的。马屁精赶紧把上海移民的情况报告他。他气愤地说:“移民们不下车,不会慢慢说服动员?就这么硬干?你是国民党,还是土匪?毬子的,老子抽你几马鞭!”他举起手里的马鞭,马屁精骇得慌忙后退几步。 黑脸社长姓贺,名远程,因脸色黝黑,像一块生铁,又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马蹄湾人都称他黑脸社长。他快四十岁了,原是解放军某骑兵团钢铁连连长,解放军进军草原剿匪时,随军来到这一带,剿匪胜利后,留在马蹄湾公社任副社长。他虽然不是军人了,可始终保持着军人作风,果敢干练,实事求是,最见不得那些说假话,虚虚假假,作风漂浮的人。对邱生辉在这里建农场,他一直持反对意见,这样的高寒山区,无霜期那么短,怎么可能种出粮食?但他的意见最终没有扭过邱生辉,没有扭过县里的沙县长……他虽然对建农场有意见,但上级决定的事情,还是坚决执行,便组织基建队社员挖地窝子,修棚搭院,准备安置的事情。几天前他去牧场看了看,今天刚刚赶回来,就碰到这样的事。 车上的移民们见这个黑脸汉子是个拿事儿的,纷纷向他诉说邱生辉欺骗了他们,有的说着就呜呜哭起来。黑脸社长听着,脸色越来越黑,回头问马屁精:“一共来了多少移民?” 马屁精说:“二百多人。” “具体数字!”黑脸社长提高了声音。 马屁精慌忙说:“二百八十人,还有小娃娃……” 黑脸社长的额头紧拧了,突然吼了一声:“简直瞎胡闹!”因为他已感到现在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暂且不说邱生辉欺骗移民的事,近三百移民,今晚吃饭和住宿,就已经火烧眉毛了。当初县里决定只迁一百移民,并按一百口人供粮,公社也是按这个数字准备住房和地窝子的,现在迁来近三百移民,等于准备了一桌饭,来了三桌客人,你让他们吃什么?住哪里?更严重的是,还有小娃娃。他心里陡然发急,问马屁精:“邱场长呢?他去哪里了?” 马屁精支吾着,如实说邱场长躲在王寡妇家,等于出卖了邱场长,说不知道,显然躲不过黑脸社长的眼睛,他左右为难。黑脸社长见他支支吾吾,知道邱生辉躲藏起来了,一股火冲上头顶,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躲藏起来,他吼吼地说:“去把他请来……”但话刚出口,又摇手说算了。因为现在移民们正骚动不安,让邱生辉出来面对移民,肯定会出乱子,再则他与邱生辉本来就在建农场的问题上有分歧,在这种非常情况下让他走出来,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嫌。便对牛大壮和马屁精说:“马上组织全队社员接待安置下车的移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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