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为作者近三年中短篇小说集。李修文以其时而细密时而狂野的笔触加以深情描绘,显露了这位当今中国最年轻专业作家广阔的文学前景。 文字节选: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在山洪般的暴雨和一道更比一道狂暴的闪电里,我们,你和我,生生世世的兄弟,即便喊哑了喉咙,磨破了双脚,我们又能够逃到哪里去?我们所踏足的——除了水稻田,还是水稻田;除了棉花地,还是棉花地。可我们还是要跑!跑到天际处,跑到暴雨停歇,跑到闪电暗淡。啊弟弟,你还是我的弟弟吗?如果你果真是我的弟弟,就请你把脚步放慢一点,好让我追得上你,好让我的疼痛的心变得好过一些。我知道你已经跑不动了,我的弟弟。现在,请你抬头看一看——看,闪电与暴雨全都躲藏到了云层的背后,黑暗中的村庄和原野就像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母亲和子宫,而月光,竟然和微风一起光临了我们的头顶,我们多像两个腾云驾雾的仙人!弟弟,你累了吗?就让我们停下奔跑的脚步,在沾满了露水的青草和野花之上打开你随身携带的被子,躲藏到棉花地里喘上一口气吧。弟弟,我知道你已经跑不动了,你还是个孩子!你的喘气声逐渐在减弱,你奔跑的速度逐渐在减慢。听我的话,到棉花地里歇一歇、睡一觉吧;睡在这铁打般的江山、梦一样的国度里。 作者简介: 李修文,男,1975年生,湖北荆门人,1997年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小说集《心都碎了》《裸奔指南》《不恰当的关系》等,作品被译成英、德、日、韩等文字。2003年获得春天文学奖。 目录: 1心都碎了 21肉乎乎 42王贵与李香香 57夜半枪声 79西门王朝 108浮草传 156不恰当的关系 177苏州 198洗了睡吧 216像我这样一个女 235裸奔指南 255金风玉露一相逢 276弟弟,弟弟回忆录 哦,能不能让灯光再暗一些?能不能让被子再松软一些?能不能让屋外的吵闹声再轻一些?天已经很晚了,可人们还在禾场上寻欢作乐,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甚至把饭桌搬到了在黑暗中依然呈现出金黄色的麦秸堆上,他们都已经烂醉如泥了,癫狂之中,他们毫无知觉地将在地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美酒都泼洒在了麦秸与麦秸之间。躺在床上,我头疼欲裂,全身上下所有的骨节都好像置身于冰冷的潮水之中,可我仍然强忍着没有大呼小叫地喊出声来,谁让我是个女人呢?更何况,我还是一个没出嫁的女人。我深知,在我们的这个朝代,各种条件都还不允许一个女人高声说话,即使是与丈夫做爱时发出的呻吟,同样也以不能穿透房间抵达别人的耳朵作为欢乐的原则,尽管没有像几百年后的妇女们那样饱尝裹脚的痛楚,但是说实话,日子也丝毫不比她们好过多少。 直到连草丛中的蟋蟀都已停止啼叫,屋外的那场盛大的婚礼才逐渐接近了尾声,透过细碎的窗格,我看见新娘——我的闺中密友小蒹,她坐在一旁已经睡着了,而新郎却还站在麦秸堆上醉醺醺地大喊大叫,显然,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中无法自拔。三天之前,我国的军队成功地将骚扰了我们整整三年的异国敌人击退了,我们的村庄也终于从沦陷区里解救了出来。整整三年,我们的村庄死伤无数,妇女们被迫都生下了敌人的孩子,几年来,当我走在纵横交错的田垄上,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个卷头发、高鼻梁的儿童,再想想已经阵亡的将士和被活埋的百姓,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几乎使我丧失了再活下去的勇气,正如《诗经》中《黄鸟》一篇所写到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呀!关于我们的敌人——那个遥远的异邦的历史,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是一个野蛮无比的游牧民族的后代,有着我们这个礼仪之邦所不能忍受的不爱洗澡和以血当酒的习惯。我曾无数次钻进我父亲的书房中通读史籍,想弄清楚他们何以凶残到了如此地步,但是,我不得不说,由于祖先们的自大和无知,我竟然吃惊地发现,寻遍全书房我都没看见哪一本书里对他们进行过一丁点的描述。哦,太可怕了,连敌人的一丝缺点都找不出来,我们又能对打败他们作何指望呢?必须承认(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长期以来,目睹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遭此弥天大祸,我的心都已经碎了,我的心化作一堆黑色的粉末被狂风卷走了(说出这句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句话就像是诗人们说出来的,哎呀,真是羞死人了)。面对这一切,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上,这几年来,我能一次次躲过敌人们的凌辱就已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我当然也曾想到拿起三尺长剑走出家门去砍下几颗敌人的头颅,但是,前面已经说过,我是一个女人(我还能说自己是个女人吗),就连轻易迈出家门都不被父母允许,其他的事也就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后来,当我听说我们的国王已经逃亡到了江南的一个烟花之地,并且在那里又平安无事地重建起了一个小朝廷时,我心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我们这个国家所有的草原都点燃。终于,在今年春天,在那个遥远的国度,敌人们的家乡爆发了一场地震,他们在后方留守的妻子和儿女大都死在了这场地震中,即使是活下来的人,也差不多将性命丢在了随后而来的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之中,这样,他们只好要回国去了,除一小部分军队还继续驻扎在这里外,其余的大部分都哭哭啼啼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大部队走了以后,让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国王这一次终于等来了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好运气,他派遣一支不足五千人的军队披星戴月地赶到了我们这里,当他们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北方的大地,并且一步步向我们这里逼近的时候,那一小部分敌人根本没作任何反抗就望风而逃了。啊,真是谢天谢地! 现在,夜深人静,屋外的婚礼已经逐渐接近尾声,我躺在这里,根本就进入不了梦乡,我再次透过窗格向外看去,发现人们都已经在酒桌下或麦秸堆上睡熟了。小蒹(说到这个名字我就心痛)正站在她的新婚丈夫身前轻轻地呼唤着他,不光是小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那间喜气扬扬的洞房也在呼唤着他,可他只是翻转了一下身体,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哝声就又睡过去了。小蒹站在他身旁,不住地抖动着自己的礼服,远远看去,我发现她的礼服上沾满了酒鬼们的呕吐物,显然,小蒹快要哭出声来了,不管她怎样抖动自己的礼服,那些呕吐物都粘附在她身上比月光都还要闪亮的绸缎上不肯掉落在地。天啦,这到底是谁干的?天啦,可怜的小蒹。去年夏天,为了逃避敌人的凌辱,我和小蒹在一片芦苇荡里躲藏了三天三夜,但她的身上自始至终都没沾上一丝泥点,热爱干净的人在任何时代都会有,但我不得不说,我还从来没发现像小蒹这么爱干净的人。可是,当敌人的扫荡结束,我和小蒹手牵着手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时,她的衣服却被从一辆奔跑不止的马车上洒落的一点粪便弄脏了,当时,她就又退回到了芦苇荡中,拨开一丛丛芦苇,她跳进了一片水塘之中。在清水中,她一遍遍洗涤着自己宝石般的肌肤,而我站在岸上,简直怀疑眼前的小蒹是不是就是天上瑶池中的仙女降临到了尘世间。她的两粒乳头,简直就像两颗透亮的葡萄,她的小腹,使我想起了月光下的草原。而我呢?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我只能哀号着对自己说:唉,我哪里还是个女人啊,我简直就是一株树根。我有女人的身体,却没有女人的曲线;我有粗大的关节,却没有修长的双手和双腿,我甚至也长着乳房,但它们早就已经被我身上多余的脂肪掩盖下去了。是啊,我太胖了。几天前,在草原上与女友们踏春的时候,我骑着的那匹老马,由于不堪我身体的重负,竟然惨叫一声就闭过气去了。好了好了,不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哪里还有脸去见人啊? 灯光终于暗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盖在身上的被子竟然也变得像稻草般松软起来。可屋外的禾场上却发生了争吵,原来,是一位喝醉了酒的丈夫在声泪俱下地哀求她的妻子不要离开自己,这位妻子与敌人的一位青年将军产生了爱情,并且在三年里生下了两个卷头发高鼻梁的女儿,她的肚子里甚至还怀着他的第三个孩子。而现在,青年将军已经逃回了自己的祖国,这位妻子竟然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去那个遥远的异邦寻找他。渐渐地,已经睡熟的人们都被这对夫妻的争吵声吵醒了,他们纷纷打着哈欠站起身声讨这位不贞的妻子,他们口中吐出的唾沫像一朵朵蒲公英在天空中盛开,然后全部降落在了这位可怜的妻子的身体上,而那位更加可怜的丈夫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人们将那位妻子装进了一个猪笼,他们准备将她抛进距此三十里地外的一条河流中去。看看我的乡亲们,一个多么来之不易的和平的夜晚就这样被他们破坏了,这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啊。我发现,我的父亲,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员外也加入了屋外狂欢的队伍。只见他频频用《诗经》中的句子数落着那个已经失去自由的妇女,为了充分证明他此时心中的愤怒,他还一边咒骂一边用右手紧紧地摁着自己的胸口。躺在黑暗的屋内,我变得心烦意乱,突然,我流起了鼻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让我痛苦万状地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对着一面墙角就使劲呕吐起来…… 哦,我不活了,就让天塌下来吧! 小东西 我又看见了她——我的女儿花木兰,现在,她肥胖的身体从屋内钻了出来,接着就蹲在一丛木槿前激烈地呕吐起来。但是我没有顾得上她,因为,一种宽阔无边的欢乐已经将我全身心地包围住了,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来日无多的老人来说,我十分清楚,在今后的岁月中,再想碰到今天晚上的盛况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整整三年了,我,一个读书人,一个曾经担任过三品大理寺卿、朝见过当今天子的读书人,竟然给敌人喂了整整三年的马!显然,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让我感到欢乐的同时,也让我感受到了一阵阵几乎可以致命的晕眩,毫无疑问,心绞痛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但是,即使今晚就这样死去,我认为也是值得的。有一个诗人曾经说过——死在哪里都是死在夜里——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就让我死在夜里吧。在人声鼎沸中,我走上前去,用《诗经》中的话去迎头呵斥那位痛哭流涕的妻子,显然,她根本就不知道这突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倾听着我的怒吼,与此同时还承受着我喷薄而出的唾沫星子。后来我发现,由于激动,我在咒骂她时竟然把《诗经》上的话引用错了,我应该用“小雅”中“采芑”一篇的第四段来指出她的错误,可话到嘴边后,说出的却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是啊,太激动了。幸亏我们这里除我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读书人,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发现我谈话间露出的破绽。后来,人们把她装进了一只猪笼,点起火把,向着距此三十里地外的一条河流进发。我也加入了进去,把裤腿卷起来后,就和乡亲们一样也骂骂咧咧地手执火把离开了村庄。在离开村庄的一刹那,我发现我的女儿花木兰已经停止了呕吐,她正站在那丛木槿边和小蒹说着什么,后来,她们还发生了争吵,花木兰使劲地拉扯着小蒹的袖子,而小蒹却在更加使劲地躲闪着花木兰的拉扯,终于,花木兰给小蒹跪了下来。我不知道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最终也没有走上前去把她们拉开,因为,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那个被放进猪笼的女人已经被人脱光了衣服,现在,我的视线已经没有办法离开眼前这具白皙的肉体…… 小蒹!想起这个名字,我就和我的女儿花木兰一样心痛。这个远近闻名的美人,是我唯一的外甥女。她的头发,比黑夜更黑,她的眼波,比潭水还要深。只要稍作计算就可以得知:在我们的这个村庄里,已经有三名青年男子死于为她的美貌展开的争夺中。更何况,在她身边,还终年累月地站立着我的女儿花木兰…… 事实上,关于那件可怕的事情,我从她们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有一天,我访友归来,刚刚踏进书房,就看见小蒹脱光了衣物正赤身裸体地伏在窗子前,而我的女儿花木兰却手持一根画笔,在小蒹的身体上一笔一笔细细地画着一根墨竹。我吃惊地发现,花木兰也脱光了衣物,同样赤身裸体地蹲在小蒹的身旁。阳光透过细碎的窗格照射进来,最终使小蒹的身上布满了窗格的阴影,一格,两格,三格,啊,我不得不说,眼前的一切太美了。与此同时,我伸长鼻子探到空气中深深地吸进去了一股阳光的味道。由于墨汁的冰凉,我看见小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致使一滴墨汁滴落到了小蒹的腰部,我的女儿花木兰赶紧伸出舌头,把这滴墨汁舔进了自己的嘴巴。小蒹的那两个小小的乳房,在阳光中看去就像铺上了一层松油,隔了好远我也能闻见这松油在天空中弥散开来的气息。我实在不敢保证,此刻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能够管住自己的双脚不面向小蒹狂奔而去吗?我看见小蒹的身体再次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几乎是必然的,花木兰又伸出了她的舌头。由于花木兰是蹲在地上的,因此,我发现,她小腹处的脂肪堆积得越发突出了,这些脂肪堆积在她小腹上时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条奔腾的河流正在流经此处,并且,由于这条河流的冲刷,一块块岩石和一道道山冈已经在此形成(都是那些树叶般的肉片)。尽管如此,第一眼看上去,我却没有能够发现她的乳房,是啊,她身上的肉太多了。于是,我找啊,找啊,找啊,终于,它们被我找到了:在一浪高过一浪的脂肪中,它们实在太平凡了,如果我的年岁再大一点,眼睛再昏花一点,那么,无论如何我都将找不到它们的丝毫踪影。后来,天色一点点逐渐变得昏暝起来,她们也终于停止了游戏,当小蒹直立起身体,我猛然惊呆了,我实在无法想象,花木兰是怎样将我不久前刚刚完成的那幅《玉竹沐风图》毫无二致地搬上小蒹的身体的。临别之时,她们竟然赤裸裸地拥抱在了一起,接着,还互相给对方一件件穿上了衣服。 当天晚上,半夜里,我被花木兰的哭声惊醒了。我披衣起床,走进屋后的竹林,看见我的女儿正紧紧地抱着一根粗壮的竹子号啕大哭,当她看见我,就一步步狂奔着跑上前来,搂着我的脖子说,亲爱的父亲,我的命——为什么会这么苦啊?出于某种一时无法说清的原因,我也和她一样号啕大哭。哭过之后,她狠狠地一擦眼泪,伸出双掌对着一棵离她最近的竹子猛烈地击打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即使是在夜半三更的此刻,我的女儿也没有身着女孩子的装束,而是穿了一套黑色的练功服,看上去,非但没有一幅大家闺秀的样子,反而像一个锦衣夜行的采花贼。看着她悲痛欲绝的身影,我的心潮起伏不平,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过去的时光里曾经发生的一幕幕场景霎时间也历历在目—— 场景一:那年春天,我刚刚应试得中,先是进士及第,然后又高中宏词科,被敬爱的皇上授予龙标尉,但是,我的心情却并不快乐,因为我实在是无法接受得中进士第三却仅被授予龙标尉的事实。因此,我百般拖延去赴任的时间,而是停留在京城之中观赏一年一度的牡丹大会。在京城的那段日子里,因为痛苦,我一时酒肆买醉,一时又春楼探花,箫瑟鼓琴,吹拉弹唱,无一不精。总而言之一句话:生活过得恍恍惚惚。就在此时,从我的家乡传来了好消息:我那怀胎十月的妻子要生产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从“酒瓶里的生活”中苏醒过来,骑上一匹快马披星戴月地从京城赶回了家乡。刚刚进门,一声婴儿的啼哭就扑面而来,啊,我的女儿出世了。但是,我的妻子却已经死去了。她是被我们刚出生的女儿吓死的。当我看到我的女儿第一眼,我的胆也快要被她吓破了。是啊,她太大了!生下这么一个巨大的孩子,我不能不怀疑自己到底是人还是一个畜生,就在此时,我的女儿,在摇篮中睁开她肮脏的眼睛,咧开嘴巴对我笑了起来。我大叫一声后撒腿就跑了。 场景二:那年夏天,花木兰已经十二岁,她显然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与别的女孩子的不同。每天她都要关上房门仔细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她想弄清楚,她的身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一天黄昏,她可能实在是无法忍受了,走上前来抱着我的腿问我,父亲,为什么我的腿比水桶还要粗?她刚十三岁,站在那里,却比一头牛犊都高,身上隆起的肌肉就像草原上一顶顶突起的帐篷。我无法回答她提出的问题,为了证明我爱她,我先叫了她一声小东西,然后又对她说,长大了就好了,亲爱的女儿,请你一定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瘦下来的。说罢,我也泪如雨下了,我实在无法掩饰自己内心和她一样深重的痛苦。我只好叹着长气走开,而她却还站立在原处发呆,我知道,她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我,那就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少女一样感受到鲜血从她身体内部奔涌而出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