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地活着,是最温暖的活法。 与其说这是关于西藏、喇嘛、爱情、家族、性侵犯以及卑微的小人物反抗生命中的无可奈何的一部史诗,不如简单地说,这是一个关于修行的故事。 汉族女孩清浅爱上了年轻喇嘛达瓦,这是爱吗?这样的感觉既让她脸红目眩也让她困惑不解?如果这就是爱,自己是不是也爱着相恋十年又不得不分开的落秦?也爱着益西师兄?不,自己一直爱的是一个叫初一的喇嘛啊……她花了十年恋着倾世容颜却不知爱为何物的情场浪子,又花了近十年的时间里,爱着那个浅尝世俗情爱而终得离去的喇嘛……从藏南到川北,从北京再回到雪域高原,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除了伤害只有困惑。清浅只想在坛城面前,以桑喀古托和大雪山的名义双手合十,诵念《平安经》。 不要误会,这一切和欲望无关,只是一个叫爱情的东西在作祟。 坛城已开,让所有作祟的东西滚开,留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昨天的故事吧。 路佳瑄眼中的《坛城》 坛城,即梵文中的曼陀罗,藏语称作“吉廓”,意译为坛城,修行的意思。古印度密宗修法活动中证悟的场所就叫坛城。我不想回避,在创作中我是借此比喻来架构我的一些想法以及这个自我炼狱式的故事的。但同时,我也想说,故事就是故事,喻体也是本体,你完全可以不必引申,单纯的听听这个故事,至少它曾经也感动了我,为了修行者观想方便所绘制、雕造的曼荼罗,本身也是修行者,他者即地狱,本体即喻体,坛城已开,修行无界。 作者简介: 路佳瑄,写作者,钢琴老师,现居北京。代表作长篇小说《空事》《世界很好,我们很糟》、随笔集《左眼微笑右眼泪》《素日女子初花》、短篇小说集《暖生》。以一年一本书的速度,记录过往与生命。做一个好看的女子,并且相信海誓山盟。 目录: 素履向着明亮那方 归欤可以死去就死去 韶华引 遁词一只手套也好 莺桃每个女子都是一朵花 奈何有时候,黑暗并不是为了埋葬 照见活着的人,没有永远 魑魅尊严的意思是,你爱自己多一些 卿和时间躲在苍白背后,捏碎了梦 阑珊冷色 蒹葭永远别指望日子太好过,可永远都要好好过 沉芜真正的终了不是抵达极限,而是抵达无限 缭姱拆骨成诗 于生所有命运,都不会比生命更长 含苞他是现世的指望、来世的寄托素履向着明亮那方 归欤可以死去就死去 韶华引 遁词一只手套也好 莺桃每个女子都是一朵花 奈何有时候,黑暗并不是为了埋葬 照见活着的人,没有永远 魑魅尊严的意思是,你爱自己多一些 卿和时间躲在苍白背后,捏碎了梦 阑珊冷色 蒹葭永远别指望日子太好过,可永远都要好好过 沉芜真正的终了不是抵达极限,而是抵达无限 缭姱拆骨成诗 于生所有命运,都不会比生命更长 含苞他是现世的指望、来世的寄托 倒影遗忘的能力比记忆的能力更重要 醉红爱是恒久的情欲 偷安秘密地活着,是最温暖的活法 情深不寿 奈何你认领罪名,只因你担了盛名 凉薄千变万化的是人心,纹丝不动的是命运 清醨痛,是一种开启 重逢用新脸对旧人,我们是不相爱的老情人 离娄在一起,不是因为合得拢,而是因为分不开 缄默想活成什么模样,与岁月无关 命定最好的时光都是被辜负的 喜悲停和留,是两回事 死生往死里活的人,纠得人不成活 痴缠爱是所有罪恶的根源,比子宫更贪婪 埋葬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命途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无法自拔,牙齿和感情 回归我们要做的是给时间一点时间 陨霜活得再好的人我都不羡慕,我就羡慕想死就死的人 袒露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爱情就是先红了脸,再红了眼 永别死生契阔 盏罢后记她是中国式的洛丽塔,我们相信,每一个用灵魂写作的女子她们笔下的样子就是她们自己的样子。我看到很多关于路佳瑄和安妮宝贝的对比,我不喜欢这个对比,但她们的作品我都喜欢,她们都让女子焕发灵性。 ——百度百科网友于生。所有命运,都不会比生命更长 阵阵雷鸣,燃红了天空,驱走了尘埃。一群雨踮起透明的足从容走过,碰响了盛夏最稠绿的诗行。舒清浅坐在被雨水浸泡后的晨曦里,以端庄的姿态提醒着自己那颗在光色中孤步独行的心--就算不动声色,却也有着藏不住的乖戾质地。她信这是个隐喻,是一种不归的舍与得,是时间与旅程反复删减与对折后的倾谈。你会忘记我吗?像春天忘记毛毛虫一样那么忘记我吗?她想着,却没有答案。 家里来了客。一位身穿绛红色僧衣的年轻喇嘛从屋外晃进去的时候,投射进屋内的光被他那高大的身躯挡住,形成了奇特的影像--肩膀之下被明亮的光镶上了金色的晕,脖子和头部却仍旧处于暗影之中。在清浅被这般影像震慑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他走向她,双手合十,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扎西德勒。他说,你是清浅吗?我是丹增达瓦,益西师兄让我来找你。 舒清浅望向他,合掌回礼。那是个身高超过一米八、高大年轻的男子,黑而且瘦,头发剪得干净利索。一对眉骨高高地遮挡着光线,以至于那双眼睛显得深邃又悠长,隐匿在光影之中。他的鼻梁不那么高但很挺拔,薄薄的嘴唇翘起,唇线柔和,有几道干裂的细纹。下巴饱满,微微上扬,把一张脸的弧线勾勒得恰到好处。 达瓦……达瓦……真好看。清浅说,你长得真好看。 他被她突如其来又直截了当的赞美惊吓到,支楞着站在那里,一张脸憋得通红--或许只是给那本就盛放的、健康的高原红色上,再增加一些亮丽。益西师兄让我来找你。他重复了一遍,师兄说他答应带你去寺院里走一走,只是这段时间他随上师出去了,临走前嘱托我来,顺便看看你这些天过得好不好。 清浅点点头,方才知道在巴士上一直与她交谈、把她带来这个地方的僧人叫益西。她随手抓过一件外套披在身上,随了他去。 僧人的诵经声敲碎了阴寒,晨光打开了一天中第一扇温暖的门。阳光从山梁上探出头来,为绵延的山脊镶上金边。山峰绵延相连,山顶白雪皑皑,山谷中飘着若有若无轻纱般的薄雾。天高日暖,雪峰晶莹,草甸上细小的草尖滚动着晶莹的露珠。 我们的寺院,太有名,常有人专程从拉萨赶来朝拜。达瓦说,1080年前后,玛尔巴出资让他的弟子米拉日巴尊者修建一座公子塔。米拉日巴用了六年时间,最终修筑了桑喀古托和碉楼下的噶哇久尼殿。桑喀古托的汉语意思是“九层公子堡”,你看那外形,很像碉堡,结构与雍布拉康极为相似。一共九层。石墙到顶,四面开窗,上覆金顶。一、二层是地下室和储藏室。三、四、五、六、七层为从古保留至今的建筑。八、九层是1985年重建的。除一、二两层外,其他各层都供奉了佛像。三层西面五尊佛,东面六尊佛,正中的主尊是玛巴大师、底洛巴、那若巴、玛巴、米拉日巴。东小偏厢是玛巴的修行房,房内遍是壁画。墙壁上还有上世纪的报纸,当年为边防军的驻地所在。四层有米拉日巴尊者与蒙古人的图案。楼梯在各层都占了相当大的面积,梯道左右相错、上下相通。我们日日在这里进出,已经习以为常,但对外人来说,这梯道是十分陡立的。顶层金顶有佛,尺许屋檐,绕三圈能不入六道轮回,常有虔诚的朝圣者大胆绕檐数周,可以添福。你看,佛祖睁着慧眼,慈悲地看着塔下的众人。当教众转金顶时,衣服常拂过佛脸,所以他的鼻子被磨得明亮。寺院里保存了九幅米拉日巴尊者的生平故事画,从七岁到八十四岁的重要事都能找到。比如他的父亲去世后,财产被叔父母霸占,他的母亲、他自已及妹妹都被奴役。再比如,米拉日巴尊者与苯教法师在冈仁波齐斗法,以及他在吉隆县静修等。 舒清浅走在他身边,认真地听他细腻、安静地讲解,那声音并非悬在半空中,而是浑厚、扎实地从胸腔里发出,落在地上,落在她心里。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身上散发的温暖蛊惑了自己。但很快,她便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桑喀古托是他的家,他对家的热爱深深感染着她。他在白天与黑夜郑重道别的地方结庐而居,描摹下年岁予以目光的夜行锦衣。风轻轻拨弄潋滟行色里,有心照不宣的欢喜。她集中起全部涣散的神经,继续听他讲下去。 杜康大殿在古堡的西侧,大殿前有二柱回廊。之后是经堂,经堂四壁皆绘有壁画。经堂后面为四柱佛殿,佛殿西有一间两柱的密宗殿,里面有很多密宗的神像。二层为僧舍及库房,壁画被损坏得很严重,老旧的门窗也被风雨腐蚀。那里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你知道吗?他停顿片刻后说,桑喀古托在中国与不丹的边境上,与不丹只隔了库拉岗日山系,翻过库拉岗日,就是不丹了。每年的藏历七月十五,色乡都会举办中国与不丹的物交会。不丹人常用手工艺品来交换我们的日用品。不过最贵重的还是虫草,这在不丹是严禁采挖的。但在利益的驱使下,还是有人做这样的生意。其实,以前的交易场所不在色乡,而在拉普温泉东侧的一块平地上。拉普温泉的意思是“神仙的温泉”。它有很多神灵与鬼怪的传说。这些传说大都跟莲花生大士有关。温泉的中心是神山桑多白日,那里有两个修行洞,就是莲花生大士的修行处。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益西措加的温泉。传说空行母益西措加小解时,在对面修行的莲花生大士撒了一把青稞,把她的私处永远留在了那里,所以那温泉的形状与女子阴部一模一样。益西措加生在藏王管辖的一个小邦,叫扎达喀钦部族,是藏王赤松德赞的王妃之一,后来藏王把她供养给莲花生大士,于是她便成为了莲师的空行母…… 舒清浅渐渐听不清达瓦的声音,她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他的故事里。人,立在风吹似的年岁里会愈发变得沉默寡言,纵然还有相见恨晚,又怎样才能说尽那残破的半部人间,毕竟相思不如相遇那么好。原来他是这样生活着的,安静在她触不到的那侧。 清浅……清浅……清浅……达瓦轻声唤她。你累了吗? 她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喇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问。 达瓦,藏语的意思是月亮,也是初一。他说。 初一……初一……初一……打那天起她便唤他初一。走,带我去佛堂礼拜,之后去九层的金顶去转经。她说。他带她走进了杜康大殿。终究被一道古老的佛门切割成了内外两个世界。殿外阳光繁复盛大,劈头盖脸地泻下来。殿内幽暗阴仄,气氛凝重肃穆。她向前一步,一只脚跨入了殿内。当另一只脚已经抬起、正要跨进殿门的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尚未准备好。于是,一个人,两只脚,佛门内外,犹豫了好一阵,方敢举步前行。 待修葺的大殿看上去甚是残破,佛前供奉着哈达、净水、酥油花、长明灯。毡垫上打坐念经的喇嘛面目黝黑、沉静,偶尔抬头看一眼进出大殿的人,又低头继续低声诵经。 舒清浅。绕佛三圈,匍匐身体,行五体投地大礼。额头重重地叩响地面时,她觉得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于是,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忘却身后事,虔诚跪叩。依次跪拜后,她跟在初一后面走出杜康大殿,爬上高高的第九层金顶。四方型塔顶,金碧辉煌。外沿没有拦挡与围墙,仅尺许宽,稍有不慎便会有高空坠落的危险。她吸一口气,端正身体,稳稳当当地踏了上去。 不要往下看,小心。初一说。 舒清浅点点头,举起双手死死扒住屋檐,慢慢地走。山风呼啸,似乎要将她瘦弱的躯体吹散。她摇晃得很厉害,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脚下也软了起来。 稳住身体,定住神,把心放空,不可以有杂念。要坦荡,忠于你的心。要信,而且持之以恒。要用宽和对抗锐利。她听见初一的声音夹在风里,在她的耳边呼啸而过。 她原地站定,不再向前移动脚步,让身体保持平衡,更加牢靠地抓住屋檐。而后,她闭上眼,听风的节奏。几分钟后,她重新向前跨出了一步。佛祖。她心言,人世深厚,尘世好难,尽数不能参透。要爱恨随心、至情至性,还要寡淡无争、做人间淤泥上的一株青莲。这个世界清欢有味,难见几个人能够自在地醉,又有多少人懂得世间的甘苦滋味。过去我在城市里,也是常常叩拜佛祖的。可时常燃了香,忘了想。看来,我这个寻常女子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只不过是佛祖的一颗指尖砂,大抵逃不过轮回。轮回的都是宿命,这一世,又禁得起几番辗转。真真在这样高悬于空中、随时触摸着死亡的转经台上走三匝,便能脱身于六道轮回之外吗?我只祈愿无量欢喜,六时吉祥。 三匝之后,舒清浅稳稳地踏在了相对安全的地上,脚踏实地的感觉令她那禁锢了十几年的身体和灵魂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事,人世的荒诞无稽、脸孔百态,太多都无法持之以恒。苦执有之,爱欲扰之,悲喜加之。她跌坐在地上,在杜康大殿磕长头时回流到心里的泪,肆无忌惮地自眼眶涌出。她的记忆打从少女时代开始,不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就是成群结队的梦魇。也曾有过短暂的希望,但瞬间就被落秦所带来的屈辱搞丢了。他的眉目笑语使她病了一场,热势退尽,还她寂寞的健康。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力可以如此旺盛,捱得过几千个孱弱又寡薄的日夜。朝有所思、夜有所梦,思念与梦境重合在一起,鞭打后曝晒,从无精打采到筋疲力尽,最终撕碎了她的神经。于是,眼睛的神情未能迎合嘴唇的弧度,肉体虽然尚且鲜活,手指却已枯萎。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加之她用尽全力的痛哭,使她如同一尾被刮去鳞片又没了鳃的鱼,呼吸变得极其艰难。她甚至感觉得到鱼在天边挣扎的疼痛。 我想在寺院里住上一段时间,可以吗?初一。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神情近乎乞求。过去十几年,她很少把她与落秦间的事说与他人听,可面对初一--这个只认识了几个小时的年轻喇嘛,她竟能行云流水、排山倒海地将葬在心里的苦歇斯底里地释放出来。她迫切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只是她不知道。在无所依傍、摇摇欲坠的裂空之下,她遇到了他。沉稳俊朗、温柔宁静、清澈如水又通达世事的初一, 他像灿烂神秘又铺天盖地的日光照耀着她,安然而含蓄地包容着她的未死之心。 寺院里有招待客人的僧舍,你想住多久都行。你打算什么时候住过来,今天吗?我帮你回去整理行李。 她很认真地点点头。 你,美丽。就连你浑然不觉的疲惫,看上去都很美。要懂得守护这份美,望眼欲穿的时候,记得闭目养神。初一淡淡地告诉清浅。 黄昏的时候,舒清浅安住在了寺院里。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天穹的最高处是淡红色的,稍低一些的地方是暗红色的,天与雪山相接处是紫红色的。雪山的山顶是金色的,山腰是深翠绿色的,山脚是与大地连成一片的赭色。 初一,在你们这里,所有雪山都有神明的姓氏、有或刚强或柔美的性别。它们威严耸立,安静地享受着你们族人的宗教、它们自己的生活。而所有湖边的石头都是神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某块骨骼。可你看,神明们时常激动不已,扭动着身体剧烈地舞蹈。对你和你的族人来说,也是欢悦,也是伤害。就好像即使景色再宜人,也阻止不了太阳的沉落。有什么能比无边无尽的折磨更长呢?她说。 那可不一定。所有命运,都不会比生命更长。初一答。 含苞。他是现世的指望、来世的寄托 舒清浅在寺院里住了整整一个夏季,也未见到那里的堪布以及那个把她带来这个地方、初一唤他做益西师兄的年轻喇嘛。初一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做法事,沿路经过村子的时候,还要为村民们摸顶祈福,要到秋天才能回来。 夏日转秋的一个清晨,桑楠来寺院里找清浅,神色哀伤。他说因为寻不见屠夫,而家里又来了客人,所以自己必须要亲自动手杀死一头牦牛和一只羊。在那之前,他要在寺院里跪拜、赎罪。清浅随他一路叩拜完寺院里的全部神明后,陪他去了杀牛的空旷草场。一路上,桑楠表情凝重,她亦不敢过多言语。她的心里比任何时刻都更信仰与感谢宗教,那像残酷环境中的最后一杯水、一粒盐,让高原上生活着的人内心执著、真诚地与善良接壤。 在高原,屠杀牲畜大都由屠夫来完成。由于与杀戮和死亡有关,屠夫的职业地位相对微贱,因此从事这个职业的藏族人便越来越少。可为了延续生存,人总是要获取食物的。屠夫的缺失迫使很多牧民不得不亲手结束牦牛的生命,但他们又不愿意用刀或利器让屠杀过于残忍和血腥,于是在无可奈何的悲悯下,牧民们选择用布袋将牛套死。 舒清浅站在离桑楠不远的地方,以便他抬起头就能看到自己。桑楠示意她退后一些,保持妥帖与安全,之后和几个牧民一起,用厚实的布扎紧牦牛的嘴,并逐一阻断牛所有呼吸的可能性。起初,那只牦牛瞪着红彤彤、撕裂的眼睛望向天空,额头上细细的毛发微微卷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它挣扎、躁动,试图除去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布。时间不长,牦牛便癫狂了,低着头冲向周围的人,而后用尽全力在草原上奔跑、奔跑、奔跑……压低的天空,牦牛飞一样奔跑的样子像云颠簸起伏的影子。直到失去全部气力,庞大的身躯在草原上轰然倒下。 阳光刺眼。身着宽大藏袍的藏族男子匍匐在地,草原上顿时便升腾起浑厚的诵经声。而后,他们在诵经声中肢解着牦牛的尸体。舒清浅呆若木鸡地看着那骨、肉、皮有节奏地分离。手摇转经筒的桑楠的母亲、面容凶狠无比的藏獒、过不了多久也会丧命的那只羊,此刻都闭上了眼睛。诵经声饱满雄浑,那千年的符咒在高原稀薄的空气里渐渐稀释,向远处的牛、羊群传递开去。生命的呼吸多艰难,它们此生都将经历这样为延续人的生命而死亡的过程。屠杀,是用一颗心的尖锐刺向另一颗心的软弱,生与死的挣扎都很疼。她眼睁睁地看着粗大骨骼剧烈地粉碎着,夹杂着赤红的血液一起,迸飞向四方。那骨头上明明就镌刻着关于宗教的图腾呢。神明在远方,骨头却在眼前。她觉得自己从此再不敢轻贱这世上的任何一粒沙、一块石。 一团团云,变化为一只只灰色、白色的牦牛,顺着一个方向奔腾、流淌。清浅看到被杀死的牦牛在空气中奔跑。当迎着雪峰的刃尖被另一个雪峰切割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时,云便痛苦地抽搐。它们在澄明的蓝天下奔跑,尽管那疼痛的样子像吞下了巨大猎物的蛇,翻滚、摔打,但终究都有机会恢复如初般魔幻多端。云的破碎得益于风的语言,它们在族人的头顶和脚下,吟诵着几近灭绝的诗篇。 舒清浅闭上眼睛。她知道另一场屠杀马上就要开始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大多不会看到这些令人心碎、决裂的场面,那该是始于原始、始于古老的屠杀。 一只羊,为了尊贵客人的到来而完结了一生。隐匿了很久的鲜血在锋利刀口的疏通下找到了出路。胆大的藏族姑娘抱着一只木桶接着,大部分血便顺势流进了桶中。还有些血迸溅向空中,跌落在羊刚刚还在咬食的草上,那草叶的一半还在羊的肚子里,还未来得及消化,而另一半则在羊血的浇灌下,缓慢地摇动。清浅注意到了那血的颜色。如同红、绿浸在一起是黑色一样,绿草上映出的赤红血也是黑色。用木桶接羊血的藏族姑娘紧紧把桶抱在胸前,低头便能在那浓稠又腥膻的血水里看见自己的脸。平静的血水是镜子,映衬出她的容貌。她的头发发黄且非常凌乱,即使扎了许多条琐碎的辫子仍无法掩饰那松弛的乱。绿松石、红珊瑚星星点点地点缀在发黄的头发上。她伸出一只抓过牛粪、抓过糌粑的手伸进木桶里,搅拌几回又蘸了蘸,一下一下涂抹在脸上。没有脂粉的味道,却是脂粉的仪式。血,浸在年轻女子的皮肤上,那样美,就连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都无法刺穿。 有些死亡会为喜庆的场面增添气氛,刚被杀死的牛、羊都是。舒清浅一路随着桑楠走回他家里,桑楠的阿妈已经在清浅没注意的时候回了家、生了火。干透了的牛粪燃烧出蓝色的火苗,水沸腾的速度极快。60度,70度,或者更低。高原就是高原,前一分钟还在悲伤,后一分钟便欢腾了。就好像永远不需要到100度才能煮沸的水,说开,便开了。 舒清浅微笑着拒绝了桑楠的邀请,没有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她向喜气洋洋的一家人告辞后,独自往寺院里走去。牛奔命飞跑、羊血花四溅的情景还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没有消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转化为记忆留存在大脑里、心里,那令人窒息的悲壮决裂在她眼前一遍遍上演,抹杀不掉,转化不得。她想去找初一,找他聊一聊。 寺院里安安静静的。舒清浅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些时日,除了那个未曾见到过真身的堪布和一些不允许女子进出的地方,她几乎熟悉这个寺院的一切。平日里,僧人们都按照严格的戒律与寺院里的制度各自劳动或工作,繁忙但井然有序。那天她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些绛红色的影子统统不见了,就连初一也是。她四处找寻初一,最终在一个经堂前停了脚步。一位面目慈祥、但神情里却透着庄重威严的老者坐在高高的、镶有金子的、闪亮亮的法座上,四周跪满了与她熟识的喇嘛,初一就跪在那个人的脚边。她知道端坐在正中的人,便是寺院里至高无上的堪布、初一的上师。 舒清浅悄悄离开经堂,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到住处或去四处走走,安静地等待初一来找她。她想起初一曾给她讲过的、关于泽登堪布的事。 1994年冬天,大雪封山,路面上都结了冰,一队人浩浩荡荡又缓慢地向桑喀古托前行。在悠远的海螺、庄严的法号声和藏族人的期盼中,泽登堪布到了那里。众多寺院里的喇嘛,躬着腰把厚重的地毯滚到法座前,当地的藏族人奉上新鲜的酥油茶,并献上金黄色的哈达。他们隆重又敬畏地将堪布迎进寺院里,为他沐浴更衣,随后便进行了一场盛大的坐床仪式。那时候初一还是少年,刚刚进寺院不久。他躲在一群身材高大的喇嘛中间,兴奋地从缝隙里张望过去。他看见泽登堪布端坐在嵌有金子的法座上,给排着长队的僧人、村民们一一摸顶。后来,堪布告诉初一,自己年轻的时候,曾有其他堪布给自己摸顶。那个时候,他便觉得幸福极了。他是那样虔诚地相信着,只要被堪布的手抚摸过、被德高望重的堪布祝福过,一生都会吉祥如意、没有灾难。终于,轮到自己当堪布了,他却发现心里无比紧张。比他更有学识的高僧跪在他面前,生了病的族人跪在他面前,做了错事、祈求原谅的人跪在他面前,求福求子的人跪在他面前……那么多人祈求能够得到他的帮助、开示和原谅,他担心自己的能耐不够。 七年以后,也就是2001年的春天,堪布第一次带着弟子们离开了桑喀古托,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庄为村民们摸顶祈福。初一也跟了去,那一年,他二十一岁。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面,他说给清浅听的时候,还眉飞色舞。初一说,堪布骑在马上,马儿骠肥体壮,步伐矫健。堪布带着大大小小的僧人们,一路前行。每当马队进入一个村子时,村民们便像过重大节日一般欢呼雀跃起来。他看见堪布挥动着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跟村民们打招呼。堪布举起手的时候,村民们在马队扬起的漫漫尘土中跪伏下去。他的堪布连忙从马上下来,一一将前排匍匐在地上的村民们扶起,后面的人才跟着站起身来。尘土,再次扬起好大一片尘土。欢呼声在村庄里久久回荡。初一和他们一样兴奋,一样欢愉,一样充满希望。 那一年夏天,堪布带着我和益西师兄回到了他的老家。初一说,你知道吗清浅,有一些堪布只有有钱人才请得动,穷人是请不来的,所以那些贫穷地方的人也因此而不好意思一请再请。堪布的家乡非常穷,那里的人很少能够见到德高望重的高僧。于是,那年我们跟随堪布挨家挨户走访,为每一位村民诵念《平安经》。他为初生的婴儿起名,为得病的人摸顶,为过世的人超度,为纠纷的人调解,为困惑的人开示……他是那么多人现世的指望,或许他是更多人来世的寄托。堪布常说,作为堪布,不能只为自己而活,要为众生活,所以无论去什么地方帮忙或者替众生摸顶,都要做到公道。越是对众生充满无限的慈爱,内心便越能升起温暖的责任感,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在堪布的家乡,我知道了关于他的一些事情。堪布十二岁出家,家里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弟、四个妹妹。母亲在他十七岁、出家第五年的时候,因为生第十个孩子而去世了。三年后,他的父亲身患重病,不久也离开了人世。堪布未曾娶过妻子,也无儿女。 他的住处是寺院里最简洁、朴素的,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他觉得屋子能休息、睡觉就够了,装修得越好,负责维护的人就越多,不该因为自身的享受让众人苦累。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里开示,“藏语称身体为lü,意思是‘留下来的东西’,像行李一样。每次在我们说lü的时候,就提醒自己,我们只是旅客而已,暂时住在此生和此身,因此西藏人并不以全部时间改善外在环境,让心分散。如果他们够吃、够穿、有屋住,就满足了。” 堪布说,自我只存在于意识中,不应受限于肉体、地位、职业、房子等,对物质的过多追求只会让你越来越归于尘世间凡俗的相同,而无法令你与众不同。自我, 是一个意识,意识所及之处就是自我的极限。但意识是无止境的,无限宽广地连接着天地间的一切。有一天,当你意识到这无限的宇宙就是你自己时,你便再也不会把其他有限的一切当作自己。 这些年,堪布的身边聚集了很多弟子,可他都陆续把他们送出去修行了。能够被挑选出来为堪布工作和服务的僧人,都是非常优秀的。我的堪布不愿意耽误他们的修行,所以一一遣离了身边。他喜欢穿各种干净舒适的鞋子。堪布说,对僧人而言,绛红色的僧袍怎么穿都是一样的,唯一能变化的,只有鞋子。于是,清浅便一直想看一看这位朴素却穿着干净鞋子的堪布。 她回到房间里。炕桌上堆放着油炸麻花、奶渣做的点心、酥油、糌粑、奶茶,过节一样,都是平日里初一送来给她吃的。她倾一个身,倒在床上。无形的悲伤在屋子里穿行无碍。日光恩德匮乏,猝然短暂,日日痴迷苦痛,以亡做赌,丈量伤洞。人,对于生活的颠覆,坦白又懦弱,在推翻和重建中忘却初衷。生命中的诸多道理并非不明,只是没有人能站在时间的尽头将过往审视,妥帖抉择。不足三十岁的人生,怀揣着钝痛,不施予人,只加倍反噬自身。她记起初一告诉过她的、堪布曾经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有年轻的往事。在经历了诸多沉重与回旋的悲喜后,将心底的猛兽驯服,折成温柔而长情的姿势,朝朝暮暮都可回望。 忽然便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心死”的感觉。没有悲伤,没有哀愁,没有躁动,没有哭嚎,没有痛恨,没有憎恶,没有咒骂,没有倾诉,没有渴望,没有绝望。而是,很深很深的沉默,与,平静。 她想念初一。 就在这一刻,温柔,内在,惆怅,她流了血,来了经。 血暖暖地沿着她的小腿,流到地上。 她呕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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