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西桥


作者:若莹     整理日期:2014-08-24 10:44:19

豆蔻年华的苏西桥美丽动人,高中时便受到了“高富帅”同学叶思成的爱慕。西桥的家庭条件不好,父亲挣着一份微薄的工资养活全家人,继母对她也很苛刻,而弟弟出生后,两人的关系更是紧张,常常爆发战争。西桥一心想要逃离这个令她厌恶的家庭。因为双方家境过于悬殊,西桥一开始并不能接受叶思成的感情,但叶思成的执着逐渐打动了她。叶思成不久出国留学,而苏西桥却在高考前夕因贫寒而辍学,去了一家夜总会打工,见识了真正的江湖人生。酒吧龙蛇混杂,黑白各路人马每天在这里上演各种悲喜剧。夜总会内部的倾轧也让这个小姑娘倍感艰辛,所幸她得到了老板兰姐的喜爱,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对西桥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之后西桥巧遇贵人叶康,这位中年男人在她面前演示的不仅仅是财富神话,还有他不可抗拒的成熟男人的魅力,叫她无法逃避。叶康资助她的学业,并将她带入了他的财富帝国,一手打造了她。可到头来,西桥发现叶康竟然是她初恋情人叶思成的父亲,而西桥母亲当年离家出走,原来就是投奔了这个叫叶康的男人……苏西桥陷入的是对所有人间温情的怀疑和抵触,身边的亲友,或者死亡,或者逃遁,或者反目,尽皆远她而去。她守着一个财富帝国,却沦落得像一个众叛亲离的暴君……
  作者简介:
  若莹,女,生于四川,现居北京,法学硕士,律师,某大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一边以律师的理性思维和冷静观察介入现实,一边以女性的感性触摸生活的温度和质感。种花,看书,写字,冥想,去远方。
  一
  我在紫藤架下饮泣。秋风打落黄叶,啪啪地掉在我的肩头。上课铃响过之后,校园安静极了。操场上也看不到一个人,上午一二节不会有体育课。我不敢走出紫藤架,怕李老师还站在走廊望着。我办好了退学手续,李老师仍是说:“西桥,你真的不读书了?”李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教我的语文。我说不出话,泪水噙在眼里。语文教研室里还有几位老师,都望着我不说话。李老师又说:“你原来可是班上前三名,西桥。”我说:“我现在是倒数第三名。”李老师说:“叫家里想想办法,交上学费。高考还有一年,你赶得上来的。”我说:“谢谢李老师,我家里没钱。”我低头往外走,李老师追了出来,说:“西桥,我去找你爸爸。”我不敢抬头,怕眼泪流出来让人看见。我望着自己的脚尖,说:“李老师,不用去找了。”
  我跑下办公楼,去教室取书包。看看还没有下课,就在操场里瞎逛。不经意瞥了眼教学楼,看见李老师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远远地望着我。我赶紧跑到操场旁边的紫藤架下,好躲避李老师的目光。可这紫藤架再次让我泪如雨下。我初次同思成说话,就是在这紫藤架下。思成高我一届,已经到英国留学去了。女生们背后最喜欢谈论思成,我当时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话。那天我刚走到紫藤架下,听到有人在后面喊道:“你叫苏西桥,是吗?”我回头一看,心里几乎尖叫起来。思成站在我面前,望着我微笑。他穿着运动衫,一个篮球顶在食指上飞转。我知道他是思成,却故作矜持:“你是谁呀?”思成笑笑,说:“我叫叶思成,高二二班的。”我红着脸走开了,心里怦怦地跳。从那以后,我只要走出教室,就满操场望。我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总可以在某个地方看见他。他身边总会有个女同学,是我们班上的,叫李玛丽。去年暑假过后,我再没有看到他。思成应该是今年参加高考,却提前去英国了。紫藤架成了我常去凭吊的地方。我很想知道思成的消息,就故意同玛丽开玩笑,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玛丽并不生气,只说她同思成自小一起长大,他俩的爸爸妈妈是朋友。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有些难过。我的难过是没来由的。我同思成其实没说上几句话,可他却常叫我心里隐隐地痛。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想念那个人。本来就是没影的事,只是自己发傻而已。
  李老师真是个好人,我觉得自己辜负他了。可我只能退学。一个学期快结束了,我的学费分文没交。李老师每次催学费,都很难开口的样子,说:“我也没办法,这是学校的规定。”我不能怪李老师,也不能怪学校。有天做完广播体操,听校长在广播里训话,说个别同学学费还没有交,学校不是慈善机构。我想校长说得没错,学校没能力做慈善。我不能等着谁来做慈善,只好选择退学。
  听见了下课铃声,我飞快地跑去教室。快到教室门口,我心跳起来。我像做贼似的,从教室后门进去了。教室里原本闹哄哄的,却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望着我,像见了怪物。我谁也不望,稀里哗啦收拾好书包。我把书包往背上一甩,故作潇洒的样子。我走到教室外面,很多同学都出来了。教室在三楼,我逃也似的跑下来。猛听到玛丽在后面追:“西桥,西桥!”我头也不回,继续逃跑。我跑到楼下花坛边,玛丽终于追上我了,她扳住我的肩膀:“西桥,你发疯了?”我冷冷地说:“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玛丽说:“我回去跟我爸爸说,有办法的。”我说不上嫉妒还是逆反,最讨厌她说到她爸爸。玛丽的爸爸是副市长,只要那辆黑色奥迪出现在校园里,学校的大小头头都会围上去,脑袋点得像小孩拨动的不倒翁。我不理玛丽,自顾自地往校门口走。玛丽一直跟在后面,不停地劝我。我听不进她一句话,只觉得她讨厌。我的讨厌好没道理,说不清是因为她爸爸当着副市长,还是因为思成同她青梅竹马。
  学校大门紧闭着,传达室的刘师傅厉声喝道:“哪个班的?”学校像座监狱,学生不可以自由出入。我瞪着刘师傅,目光里喷着火。刘师傅哪会怕学生,仍横着脸问道:“哪个班的,什么名字?你想逃学?”我终于大喊起来:“开门!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了!”刘师傅被镇住了,望望玛丽,求救似的。玛丽说:“她退学了。”我听见玛丽带着哭腔,仍没有望她一眼。刘师傅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说:“好好的,退什么学呢?真不知道珍惜!”
  我出了校门,听见刘师傅在叹息。玛丽好像伏在铁栅门上,望着我流眼泪。那辆破旧的老凤凰单车停在校门外,锁在校园围墙的铁栅栏上。两年来,我每天骑这辆单车送报纸。李老师多次叫我去寄宿,他说已到高考前的冲刺,早晚自习老师都会上课。李老师的眼神告诉我,他可惜我的成绩正一步步往下走。我哪可能寄宿呢?我得自己挣钱交学费。我每个凌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望望窗口。窗户没挂帘子,可以直接望见天色。我熟悉每个季节的黎明,透过天光就能判断几点了。床头的钟嗒嗒地走着,我眯着眼睛看看,同自己估计的时间差不多。我会取消闹铃,怕铃声吵着了妈妈,招来她的咒骂。妈妈是继母,我在她的骂声中度过了十几年。我很忌讳继母、后妈之类的词,哪怕心里想着家里这个女人,脑子里的称呼也是妈妈。我想妈妈也许只是脾气不好,爸爸总是这么劝慰我的。
  每天学校早自习时间,我都在大街小巷穿行。不管什么天气,我要骑着单车跑两个小时。我不觉得苦,日子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小儿麻痹症的阿甘学步跑成了马拉松冠军,我骑自行车会骑成世界冠军吗?我有次想到阿甘,居然觉得很快乐。清晨的大街上车辆稀少,我骑着单车飞奔如电。我觉得自己像晨起的鸟,掠过林梢风一样地飞。
  我今天骑得很慢,目光有些茫然。眼前的车流和人流,都是模糊的色块。我小时候学过画,今天的色彩感觉,也许有些现代吧。我其实是头晕目眩,又泪眼迷离。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我感觉得到人们的目光。我没有看任何人,却猜得着人们的惊疑。正是学校上课时分,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头发纷乱如麻,眼里含着泪水,骑着单车在街上游荡。
  我曾经很喜欢这辆破旧的老凤凰单车,我的亲生妈妈过去骑过的。记得小时候,妈妈每天骑着这辆单车,送我去上幼儿园。每天下学,我从教室里飞跑出来,远远地就可望见妈妈。妈妈双手握着车把,笑眯眯地站在大门外。妈妈大声喊着,又是摇手,又是跺脚,脸上总是笑着。我听不清她的声音,却知道她在喊什么。她叫我别跑,别摔着了。
  有一天,去幼儿园接我的不是妈妈。爸爸红肿着眼睛,把我抱上单车。从那天起,我没有妈妈了。爸爸的单车是永久牌,我不喜欢他的单车。我是没有了妈妈,才不喜欢爸爸单车的。妈妈单车前面有个小交椅,我坐进去就靠在妈妈怀里。爸爸把交椅装在后座上,我只能望着他的背。我假如掉下去了,爸爸肯定不知道的。
  爸爸领了一个女人进屋,让我叫她阿姨。又过了些日子,爸爸让我改口,叫阿姨“妈妈”。家里贴了红红的大双喜,很多人到家里来吃饭。双喜、鞭炮、笑声、红缎面被子。我稀里糊涂,就像看西洋镜。偶尔有人看见我了,说:“她是小苏的大女儿,啊呀呀,长得好像她妈妈,真漂亮!”他们说我漂亮,声音却越来越小,咬着耳根子说话。我不太懂得大人们的意思,只感觉漂亮好像是件很坏的事。
  我早忘记自己的妈妈了,想不起她是怎么离开我的。我问过爸爸,他说:“你妈妈死了。”奶奶也告诉我:“你妈妈死了!”我所有的亲戚都说:“你妈妈死了!”我小时候只记得妈妈的凤凰单车,就锁在柴屋里。妈妈很爱惜她的单车,每天接我回来,都说:“西桥,先进屋去,妈妈擦单车。”我总是不听,站在旁边看妈妈擦单车。妈妈单车座椅下塞了一块布,脏兮兮的,可它却把单车擦得亮亮的。好神奇啊,跟魔术似的。“妈妈,凤凰长得什么样?”我问妈妈。妈妈指着单车上的标志,说:“这不画着吗?”我又问:“凤凰会飞吗?”妈妈笑着:“傻女儿,凤凰怎么不会飞呢?飞得好高好高哩。”我的凤凰妈妈飞到哪里去了呢?
  我家房子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当年是爸爸单位的好房子。听爸爸讲,他同我的凤凰妈妈结婚,分得这么好的房子,同事们羡慕死了。我睡的这架床,是父亲用厂里废弃的角钢焊的。那年我四岁,要同爸爸妈妈分床睡了。爸爸拍着新做好的钢床说:“西桥,这床你可以睡一辈子!”我好高兴啊,有自己的床了。小床宽不过一米,却是我儿时的天堂。我在床上跳啊跳啊,听床铺发出闷哑的钢声,真是好听极了。
  爸爸同现在的妈妈结婚那天,我的小钢床叫纸板隔进角落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睡在这张床上。我慢慢长高了,睡在上面不能翻身,总是对着墙壁睡到天亮。这间屋子很少再听到笑声。妈妈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在房间同厨房间进出。厨房是阳台改的,屋子就更加阴暗,又不透气。妈妈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却实在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这么低头做事的时间越长,闲下来骂人的时间就越长。她靠骂人来补偿做家务的委屈。她从我上小学,一直骂到我上高中。她骂爸爸没本事,谁家当初比你还穷,你看人家发财了。骂我只知道白吃饭,这么大了什么事都做不得。读书有什么用?考了大学有什么用?上了大学也是人家的人,飞了,还管谁?从小看她就是个不孝的家伙!你看她那双猫眼,瞪得你脸上要掉肉!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说我是猫眼,就偷偷地照镜子。我有块缺角的镜子,它照着我长到了十七岁。
  从今天开始,妈妈再不会骂我猫眼了。我要自己去挣饭吃,靠自己的双手过活。一个星期之前,我还死也不肯退学。那场秋雨过后,一切都改变了。那天,我在黑暗中醒来,灰暗的天光中,看见窗外的白杨树往前倒去。我床头的窗只不到一尺宽,却很高。原来爸爸把阳台改成厨房,把窗户大部分堵住了。幸好留着这一丝窗户,不然屋子就像窑洞了。
  刮着大风,有雨滴吹进来。夜里下过雨,慢慢地停了。季节只是深秋,过早地冷起来,出门恐怕得加上外套。我实在想赖床,又寒冷,又困倦。头天晚上的作业太多了。我真想再多躺一分钟!这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人却早就翻身起床。我在黑暗里利索地穿戴,妈妈嘱咐过早上不准开灯。妈妈天天嚷着要节约,可我们家好像越节约越是穷。我的凤凰妈妈在的时候,我没感觉到家里有多穷。我们家现在晚上九点必须熄灯,清早起床不管多黑都不许开灯。妈妈自己早上做饭,也是不开灯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从黑洞洞的厨房里传出,好像里面有个女巫。
  家里晚上九点就得熄灯,我的作业都在教室里做,多晚都要骑单车回家。第二天还要送报纸。我回到家里时,爸爸妈妈都睡了,弟弟小鑫也睡了。小鑫比我小七岁,正上小学三年级。妈妈规定小鑫晚上九点钟上床,说是睡少了长不高的。我回家要是吵醒了小鑫,妈妈会跳下床骂人:“你是存心害人啊!”我的脚步要是太轻了,也会招来妈妈的叫骂:“鬼鬼祟祟,我以为来了贼哩!”
  记得小鑫刚出生,我老在外面炫耀:“我有个弟弟,叫小鑫,三个金字!”同学们就笑话:“金子再多,又不是你的亲弟弟!不是你亲妈妈!”我仍是喜欢弟弟,总想去抱他。妈妈会喊道:“重手重脚,你轻点!”小鑫从小喜欢哭,妈妈听见小鑫哭了,会从厨房里跑出来,说:“你又整他了吧?”妈妈手里可拿着菜刀,凶巴巴的样子像要杀人。
  爸爸总不怎么说话,有时会听见他叹息。家里常常只有妈妈的叫骂,小鑫的哭闹。我也越来越不说话,一天到晚不知所措。我总想找些事做,好像做事就能少挨骂。可我总是越做事,越出错,越招骂。我待在角落里不动,可能是最安全的。可妈妈看见了,又会骂道:“成天瞪着一双猫眼!”
  我习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做梦,习惯在黑暗里忙碌而不绊倒。黑暗给了我超强的记忆和听力。衣裤、鞋袜在睡前就摆好了位置,按顺序拿来就可套上。梳头、洗漱。几乎没有声响。我在黑暗里飞快地做好了一切,再拿着书包轻轻开门。我下楼打开柴棚,推出我的凤凰单车。爸爸的永久牌单车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妈妈的凤凰单车还在。记得小时候问爸爸:“永久是什么意思?”爸爸说:“永久就是很久很久。我和妈妈带着你,永久在一起。”妈妈未能永久陪着我,我的凤凰妈妈永久地飞走了。
  一个星期前,我还在送报纸。秋末的南方,依旧绿意盎然。晨起的风里,有树叶的清香。地上有些泥泞,夜里下过大雨。樟树静默在路的两旁,法国梧桐的叶子开始发黄。风过时,黄叶沙沙飘零。没有熄灭的路灯发着惨淡的白光。我熟悉这黑暗的清晨。天光会慢慢洒下来,漫不经心地把大地渐渐涂上亮色。凉风在耳后回旋,房屋与树木快速倒退。路灯让我的影子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自己和影子在捉迷藏。
  一只猫猛然蹿出,横在我的前面。我紧急煞车,人立即尖叫着栽倒了。路边斜坡下有口鱼塘,我险些掉进去了。我连滚带爬地挪到路边,倒地的车轮还在快速地飞转。那只猫轻巧地往路旁一跃,回身怔怔地望着我,眼睛里放着幽幽的绿光。想起了妈妈的咒骂:我就是这样的猫眼吗?从小妈妈就骂我猫眼,可我没有机会仔细琢磨猫的眼睛。
  我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血液一定不再流动。我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坐着,竖着汗毛与那只猫对望。突然飘起细雨,我满身都是尘泥。那只猫缓缓转身,钻到一丛月桂里。我从此很讨厌猫,它是邪恶的。我摸着额头,一层密密的冷汗。凉风吹在背上,箭似的直穿胸口。
  手指僵硬,握不住扶手。我刚准备站起来,发现左腿疼痛难受。撩起裤管看看,一道渗血的伤痕。我扯着衣服抹抹脸,不想让眼泪流出来。我扶起单车,咬着牙骑了上去。我不能给自己赚到学费,就只有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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