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芬克勒问题


作者:霍华德·雅各布森     整理日期:2014-08-24 10:36:56

特雷斯洛夫是BBC前广播制作人;芬克勒是著名的犹太哲学家、作家和电视名人;利博尔年近九十,曾经教授捷克历史,兼职好莱坞专栏评论员。三人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却常年保持友谊。利博尔与芬克勒新近丧偶,成了鳏夫;特雷斯洛夫经过数次失败的男女关系后,也沦为了“名誉鳏夫”。一次意外遇袭后,特雷斯洛夫对自己的非犹太身份产生了动摇……
  小说以特雷斯洛夫及他的两个犹太朋友的生活为主线,通过幽默讽刺的语言展现了英国伦敦犹太人的生活境况,亦庄亦谐的口吻讨论了犹太人的身份认同、反犹主义等严肃问题,堪比一部犹太史的缩影。
  作者简介:
  霍华德雅各布森,英国犹太裔小说家、专栏作家以及电台主持人。雅各布森曾在悉尼大学授课三年,回到英国后,在剑桥大学塞尔文学院任教。
  其主要作品有:《强大的华尔泽》、《此刻谁抱歉?》、《卡鲁奇之夜》(入围2006年布克奖长名单)、《爱情迫害狂》等。2010年凭喜剧小说《芬克勒问题》摘得布克奖。雅各布森最擅长描写犹太裔英国人的困境,并以此题材创作喜剧小说而出名,他的写作风格睿智幽默,辛辣讽刺,自诩为“犹太裔的简奥斯丁”。
  《纽约时报》评价说:“一部智慧的小说,讲述一个收音机制造者和一个哲学家的友谊,以及这种友谊所带来的信仰问题。            加拿大自由撰稿人大卫萨克斯说它是处理犹太人题材“最大胆”的书之一。也有评论说:“这部特殊的小说表现了我们最好的作家的最高水平。”第四章
  大约在这个时候——前后相差不过一个小时,在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左右相差不过四分之一英里,特雷斯洛夫的两个儿子用完了晚餐正在买单。他们由各自的母亲陪着。两个女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尽管在分别怀着拉尔夫和阿尔法的那几个月,她们对对方的存在一无所知,实际上在孩子出生后的那几年里也都是这样。
  特雷斯洛夫不是芬克勒。他的心不能同时献给多个女人。他爱得太投入了。但他总知道什么时候大概要被人甩掉,所以在可能的情况下,总是很快做好准备,以便再次投入地相爱。结果,新旧之间有时会出现短暂的交集。原则上,他不会告诉交集的任何一方——包括还没有彻底离开他的旧爱,以及还没有完全取代前者位置的新欢。在他看来,女人们受的伤害够多了;没理由再去伤害她们。在这一点上,同样,他认为自己和芬克勒不同,芬克勒显然懒得在妻子面前隐瞒情人的消息。特雷斯洛夫羡慕芬克勒有那么多情人,但也承认那些女人非他所能。连妻子都超出特雷斯洛夫的能力范围。他能够应付的,也就是女朋友而已。但还是应当让交集的女朋友互不知情。
  出于同样的考虑,他也希望儿子们能够分开,可惜他混淆了鲁道夫(特雷斯洛夫无法容忍将他们的名字英国化)的探访日和阿尔弗雷多的探访日。两个男孩一个六岁,一个七岁,虽然不能指望特雷斯洛夫总能准确地记得究竟哪个六岁、哪个七岁。他孩子们见得少,记不住年龄,而且孩子们不在的时候,他发现很容易把两个放在一起考虑。有那么严重吗?他们同样都是他钟爱的对象。把他们俩的名字和年龄混在一起,只说明他深爱着两个孩子,而且毫不偏心。
  两人在父亲公寓里相遇的那天,双方都吃了一惊,但两人都非常愿意和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同伴玩,不愿意和特雷斯洛夫到一个废弃的公园里踢皮球——特雷斯洛夫一会儿就累,而且总是朝别的地方看,就算记得儿子还在旁边,也会深情款款地问很多关于他们母亲健康状况的问题——阿尔法和拉尔夫祈求父亲再次混淆他们的探访日。
  回家之后,两个男孩兴奋地谈起了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很快特雷斯洛夫就收到了两位前任女朋友的指责信——鲁道夫的母亲呢,事过之后指责他不忠,不过她要说清楚,她只是在抽象的意义上受到了伤害;阿尔弗雷多的母亲呢,通知他探视权被中止,等她律师的消息。但孩子们的愿望最终战胜了母亲们无害的恶意(特雷斯洛夫的说法),时间久了,母亲们也觉得有对方陪伴,她们也能获得令人振作的慰藉,更不用说可能找到答案,解答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有两个,竟然同意和一个毫不在乎的男人生了孩子?这话传到特雷斯洛夫的耳朵里,他觉得是扭曲了事实,因为有一方同意,则必有一方提出请求,而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请求哪个女人为他生个孩子。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在特雷斯洛夫的想象之中,谢幕的时候总是这样的:他喊一声“咪咪!”或者“玛格丽特!”,最后一次亲吻那冰冷的双唇,告别,此生心碎永难愈合。如果有个孩子,他就没法这么做。孩子把悲剧歌剧变成了operabuffa,至少又要再加一幕戏,特雷斯洛夫既没这个毅力,也没这个想象力。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个女人都吃了一惊,不仅孩子们像,她们俩也很像。
  “如果他迷上一个黑皮肤、大胸脯、粗大腿、像拉丁语民族那样脾气火爆的女人,我倒能够理解,”约瑟芬说,“可是他在你身上看到的东西,不都已经从我这儿得到了吗?我们俩都是皮包骨头的盎格鲁—撒克逊娘儿们。”
  她没觉得这话好笑,但还是努力做出笑的样子——呼出一大口酸酸的空气,像气喘一样,从她薄薄的嘴唇四周发散开来。
  “如果他的背叛符合正确的时间顺序的话,”珍妮丝回答。她的嘴唇也呈扇贝状,像内衣的蕾丝边,而且似乎不是上下移动,而是向两侧伸缩。
  两人都不知道究竟谁先谁后,孩子们的年龄也没什么用,因为特雷斯洛夫和女人结束关系时常常拖泥带水,有了新女朋友之后有时还会去看望以前的女朋友。但两人都认为,这个男人需要下命令逼他前进——“起步走!快,快,”珍妮丝说——而且两人能够甩开他,都很幸运。
  特雷斯洛夫在英国广播公司遇到了约瑟芬并为她感到惋惜。英国广播公司里最好看的女人是女犹太,但那时候他还没有勇气去接触女犹太。他为她惋惜,部分原因是她既没有英国广播公司女犹太的气色,也没有她们的自信——虽然只是部分原因。尽管她长得不怎么样,她自己也承认,皮包骨头,她却有块头更大的女人才有的粗壮大腿,而且她穿蛛网状的丝袜,以突显自己的腿部。她喜欢穿透明的蕾丝外衣,透过外衣,特雷斯洛夫看到她穿着胸围大一倍的女人才能穿的胸罩,至少还要穿一件无袖衫,他相信这东西应该叫做胸衣,还记得他母亲曾称之为自由束胸。两人参加一个颁奖典礼——她做的一个关于男性更年期的节目,获得了索尼无线电学院奖——特雷斯洛夫不是来领奖的,就坐在她对面,他数了数,发现她两个肩膀上各有五根带子。领奖的时候她脸红了——做了个简短的讲话,说她如何卸下筏子上的观点,英国广播公司的人用这个短语表示有了想法——同样,特雷斯洛夫在走廊或食堂里上前搭讪,她也会脸红,过几个小时皮肤上还是一块一块的。特雷斯洛夫理解脸红背后的羞耻感,邀请她把脸靠到他的肩上,以躲开这个世界。
  “我们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羞耻感,”他对着她枯死的头发低声说道。
  “谁有羞耻感?”
  他做了件体面的事情。“是我,”他说。
  她有了他的孩子,我行我素,没有告诉他。她绝不愿意这样的男人当孩子的父亲,除非是为了他匀称、端正的五官。那她为什么要他的孩子呢?她也不知道。而且她为什么要孩子呢?无法面对流产,这是个很好的解释。而且她认识的很多女人都是一个人抚养孩子的。那时候还挺流行的——单身母亲潮流。出于类似的动机,她完全可以尝试一下同性恋,只不过和流产一样,她就是无法迈出那最后一步。
  很可能怨恨也是个合理的解释。她生下了特雷斯洛夫的孩子,就是为了惩罚他。
  特雷斯洛夫爱上了珍妮丝,同时等着勃然大怒的约瑟芬把他甩掉,如果不是他甩掉她的话。两个女人注意到了她们的相似之处,这的确是事实。特雷斯洛夫的女人多少都有点儿像,都能引起他的怜悯,因为她们神经衰弱的苍白脸色,因为她们多少都过时了,不光是在跳舞方面,虽然她们的舞都跳得差,也包括语言和穿着,她们都不懂得使用当前的语言,也不知道如何让两件衣服搭配起来。他倒不是不关注、不欣赏那些有活力、会讲话、会穿衣的女人,只是他不知道如何能让她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她们也不能让他的生活更好,有活力的女人香消玉殒的可能性很小。
  珍妮丝有一双靴子,所有季节都穿,快散架的时候就用透明胶带缠一下。靴子上面穿薄薄的吉普赛裙子,颜色特雷斯洛夫无法分辨,上面穿一件蓝灰色羊毛衫,袖子拉得长长的,好像是要保护手指头不被冻着。无论天气如何,珍妮丝的手脚都是冰冷的,在特雷斯洛夫的想象中,像维多利亚小说里的孤儿。她不是英国广播公司的雇员,不过在特雷斯洛夫看来,她和他认识的那些英国广播公司女人肯定能合得来,甚至还可能出出风头。她是位艺术史家,写了很多关于马列维奇和罗斯科精神空虚的作品,经常出现在特雷斯洛夫熬夜制作的那种少人问津、无人赞助的艺术类节目上。她的特长是男性艺术家身上的缺失,与当时的潮流相比,她对他们的缺失态度更加温和。她颤抖着走进录音棚,戴上耳机,那一刻特雷斯洛夫感到一股奇异的怜悯感涌上心头。看起来耳机好像要把她最后的生命之血从太阳穴里挤出来。
  “你要是以为第一次约会就可以上我,”她说,虽然她第一次约会让他上了她,“那你就想歪了。”
  她后来的解释是,他们那次不算约会。
  于是他又请她去约会。她戴着旧货市场上买来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长歌剧手套,不许他上她。
  “那我们出去好了,不约会,”他说。
  她对他说,不约会是不能计划的,因为计划了就是约会了。
  “那我们既不约会,也不不约会,”他提议。“直接上。”
  她打了他一巴掌。“你以为我是什么女人?”她说。
  歌剧手套上一粒珍珠纽扣划破了特雷斯洛夫的脸。手套很脏,他担心会感染病毒。
  后来他们就不再约会了,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上她。
  “给我,”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道,好像在朗读天花板上的文字一样。
  他从灵魂深处怜悯她。
  但这并不妨碍他给她。
  也许她也怜悯他。在特雷斯洛夫这一时期的女朋友中,可能只有珍妮丝对他的感觉,可以用喜欢来描述,尽管还没有到享受他的陪伴的程度。“你算不上坏男人,”有一次她对他说。“我不是说你长得不坏,或者床上功夫不坏,我是说你没有恶意。你身上缺点东西,但缺的不是善良。我不认为你本身对谁有什么伤害意图。甚至对女人也这样。”这么说,她要了他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有个孩子不是什么坏事。本身不坏。
  但她告诉他,她要一个人养孩子,他对她说没问题,可为什么呢。
  “就是其他方式太困难了,”她说。“真的无意冒犯。”
  “没事,”特雷斯洛夫回答,心里很受伤害,但也感觉松了口气。他会想念她冰冷的手脚,但不会想念某个婴儿。
  两个女人认识了对方,也认识了对方的孩子——在孩子身上,她们分别注意到了特雷斯洛夫的那种英俊模样,毫不显眼,更不要说特色了。最让她们恼火的是,她们两人居然都屈从于特雷斯洛夫的影响,把孩子取名为鲁道夫和阿尔弗雷多。那时候,特雷斯洛夫轮流播放《波西米亚人》和《茶花女》的唱片。两个女人熟悉了歌剧,但当时并不知道,事后才发现,尤其是爱情二重唱和令人心碎的终曲,结尾的时候特雷斯洛夫就会以鲁道夫或阿尔弗雷多的口吻喊出她们的名字,“咪咪!”或“玛格丽特!”,有时候两部歌剧会混淆,但总是带着一个男人的伤心欲绝,因为他相信,没有她们——咪咪或玛格丽特——他自己的生命就完了。
  “他教会我恨那些狗日的歌剧,”约瑟芬对珍妮丝说,“我倒没在意,我根本就没打算把阿尔弗雷多的事告诉他,那我为什么叫他阿尔弗雷多呢?这你能解释吗?”
  “哦,我知道我为什么把鲁道夫叫做鲁道夫。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但我的目的是把尤里安从我的生活中赶出去。那一切都死气沉沉,我想如果我用一个新生命来替代那些死前缠绵悱恻的东西,我们就会好起来。”
  “噢,天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他有能力和活着的女人相处吗?”
  “没有。活着的孩子也不行。所以我才让鲁道夫离他远远的。我害怕孩子还在摇篮里,他就给他放歌剧听,让他的小脑袋里充满神经衰弱、双手冰冷的女人。”
  “我也一样,”约瑟芬说,心里想,鲁道夫既然是珍妮丝的儿子,小脑袋里除了充满神经衰弱、双手冰冷的女人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总是最糟糕的,那些浪漫派,是不是啊?”
  “绝对没错。你都想猛拍一巴掌,把他们从你身上打开。像水蛭一样。”
  “不过水蛭你拿巴掌是拍不走的,是吗?你得把它们烧走。”
  “是的。或者往它们身上倒酒精。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们总是跟你说,他们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一边又去找下一个女人。”
  “是啊,他们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心理上。”
  “没错。不过是我先收拾行李的。”
  “我也是。”
  “天哪,还有那些歌剧!一想到唱片里面那些临死前的……”
  “我明白。‘噢,天哪,那么年轻就死了!’我不光是耳朵里听到,我还能闻到病床的气味。现在。一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觉得他在远处还在施加着折磨人的影响力。”
  “普契尼?”
  “不,尤里安。不过,实际上应该是威尔第。你的才是普契尼。”
  “他怎么做到的呢?”
  “普契尼?”
  “不,尤里安。”
  “我哪里知道。”
  这样,每隔两三年,他们就会见面,借口是阿尔夫或拉尔夫的生日,或者她们能编造出来的某个其他纪念日,比如离开特雷斯洛夫纪念日,不用去管是谁先离开他的。孩子们长大离家之后,这个传统仍在延续。
  今晚,根据近期的一贯做法,他们都避而不谈特雷斯洛夫,他已经占据了她们太多谈话空间,就是在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不值得如此谈论,考虑到特雷斯洛夫最近为了生活所做的工作,他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令人尴尬的话题。无论经过了多少世事变幻,他仍旧是阿尔夫和拉尔夫的父亲,她们倒很希望孩子们的父亲能做点别的事情,而不是去当名人的替身。
  可是,就在他们拿起外套准备离开的时候,约瑟夫把珍妮丝的孩子鲁道夫喊到旁边。“最近有你爸爸的消息吗?”她问。看来这个问题她没法问自己的儿子。
  他摇摇头。
  “那你呢?”珍妮丝问阿尔弗雷多。
  “哦,”阿尔弗雷多说。“你们既然提到他嘛……”
  于是,他们不得不问服务员,可不可以再多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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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克勒问题的作者是霍华德·雅各布森,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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