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手记》是井上靖用长达十年的时间,记录患有阿兹海默症的母亲八十到九十岁的生活而写下的私人日记。用冷静、细腻地观察和叙说,试图为母亲留住渐渐模糊的记忆,在一步步的记录和陪伴中,他也重拾了对母亲的爱。同时,唤醒人们对亲情的重新关照,唤醒人们关注日渐衰老的父母和他们的情感,以真正深入的爱与理性看待衰老、失忆、死亡与亲情的联系。它超越了普通的亲情记录,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的爱与悲悯。如果你喜欢龙应台的《目送》,也会喜欢这本书的。 作者简介: 井上靖(1907~1991) 日本当代著名作家、评论家和诗人,日中古代文化交流史和中国古代史研究专家,日中友好社会活动家。代表作有《斗牛》《城堡》《天平之甍》《楼兰》《敦煌》《孔子》等。其中《斗牛》获第22届芥川龙之介奖;以鉴真和尚东渡弘法为题材的《天平之甍》,于1958年获日本艺术选奖;1988年《敦煌》改编为同名电影,后在中国上映;2009年,《狼灾记》由中国导演田壮壮改编为同名电影;2011年《我的母亲手记》由日本著名导演原田真人改编为同名电影,同年获蒙特利尔影展评审团大奖。 译者简介:吴继文,作家,翻译家,日本国立广岛大学哲学硕士。曾任台湾联合报副刊编辑,台湾商务印书馆副总编辑。著有长篇小说《世纪末少年爱读本》、《天河撩乱》等作品。 目录: 目录: 序 花之下 月之光 雪之颜 作者年谱长达十年的冷静、细腻观察,编缀着母亲曾经的记忆,是一位儿子重拾对母亲的爱,也是一代文豪揭开“不可知”的封印,穿过遗忘的荒烟蔓草,直探生之秘境…… ——台湾商务印书馆副总编辑吴继文 “即使路上发生了好多事,可是终点只有一个。”这个终点,便是我们活到了父母的那个年纪,才能懂得的他们的为难。 ——著名作家张怡微月·之·光 一 在母亲八十岁那一年,因为想把关于母亲的事做个记录,于是,写出了既不能说是小说也不完全是随笔的文章《花之下》,描述母亲老衰的样态。很快五年就过去了,母亲今年满八十五。父亲是在八十岁过世的,算是高龄才亡故,而母亲又比父亲多活了五年;父亲死于昭和三十四年,到今天为止,母亲已经度过了十年的守寡岁月。 照说现在八十五岁的母亲应该比《花之下》八十岁的时候还要显得老态龙钟才对,但放在母亲身上还真不一定。不可否认她身体整个给人的印象或许有些缩小了的样子,视力变差了,听力也更加不灵光了,但体力并没有衰退的感觉。皮肤挺光滑的,有时还给人变年轻的错觉,笑容更是和大家印象中的老丑差很远,显得非常开朗,一点儿都不会怪里怪气。一如以往,每天动不动就快步走到附近的亲戚家坐坐,总之不管从哪一点看来,都让人感觉不到她更老了。既不会抱怨肩膀不舒服,也很少感冒。除了从很早以前就少了一两颗臼齿,如果真要提,这几年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上排门牙装了两颗假牙。我想,母亲这一辈子应该是不会尝到全口假牙的不便和辛苦了吧。 不仅是牙齿,她到现在看报纸不需要戴眼镜,还可以自言自语般地念出小号字体印刷的新闻提要,这是连我在内她的四个孩子都比不上的地方。“奶奶身体真好,太勇健啦!”四个兄妹每次谈到母亲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以带着赞叹的调调如此起头。 “奶奶也会四十肩、五十肩吗?”虽然为时尚早,但很快就要到这个年纪的小妹桑子曾经问大家,但没有人能够立刻作答。一个说,四十几快五十的时候,即使像老妈这种身子骨应该也会有吧,另一个则一脸怃然说,这种事大概没有人会躲得掉。如果真有这种事,唯一可能发生的时期,或许是父亲刚从陆军退役,隐居伊豆老家的昭和早期。父母初老,孩子们先后离开他们到都市生活,因此只有父亲能够给予明确的答复,然而父亲已经不在了。孩子们对于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母亲初踏入老境——现在的自己也已经或即将面对的——时期的种种状况,只能说是无知;即使是亲如子女,也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父母的境遇,这是我们兄妹这时候每次都会得到的结论。 母亲本来就生得瘦小,父亲过世之后她瘦得更明显,以致整个人仿佛萎缩了一样,看到她双肩和上身之单薄,甚至叫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人的身躯。将她抱在手上,感觉她好像全身只剩下骨头的重量。从一旁看着她起居活动,脑中不觉浮现的是“轻如枯叶”这样的字眼。说她这几年仿佛萎缩了,和轻重无关,只能说是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从此以后,再无任何可能性的肉身已经来到了它的终点。 大约两年前我梦见过母亲。不清楚地点在哪里,有点像故乡老家前面的街道,母亲一边大叫“救命啊,赶快来救我呀”,一边猛力挥着双手,眼看就要被强风掳走,却抵死顽抗。自从做了这个梦之后,我留意到那和母亲实际的起居动作有种微妙的类似,好像只要一阵强风她就有被吹走的危险。此后,我就觉得母亲轻飘飘的肉身充满难以捉摸的无常之感。 当我惘惘地说出我的想法时,在我之后出生的大妹妹志贺子说道:“如果奶奶只是给人无常之感,那该有多好啊。这么说吧,只要一个礼拜,不不,三天也好,你和奶奶一起生活个三天看看,你就没有力气去发什么无常啊、空虚啊这些感慨了。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我可是非常认真想过的。根本无路可走,只有难过悲哀,好想和奶奶一起死了算啦。” 听妹妹这么一说,我也好,其他的弟妹也好,只能无异议地同意她的说法;我也对不经意说出犹如无责任的第三者的见解,感到后悔不已,赶忙换个话题,以免又刺激到妹妹。母亲现在住在故乡伊豆老家,由在乡公所任职的志贺子夫妇照顾;志贺子算是我们四个兄妹的代表,由她一个人承担照护衰老母亲的责任。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作为女儿加以照顾也是应该的,可是以她现在的处境,一定觉得兄妹中只有她不得不整天和母亲相处这件事,简直像抽到了下下签的倒霉鬼似的。 不过,志贺子目前的处境,正是小妹桑子到前几年为止的处境。最近这几年生活上唯一较大的变化,就是母亲从东京的桑子家被接到了故乡伊豆的志贺子家。从妹妹手中转到姐姐手中,母亲生活的场所也从东京变成了伊豆。父亲过世的时候,故乡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孩子们当然不能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那里,几经商议,终于决定由因为某些缘故搬出夫家,自己开了间美容院维生的桑子,来担任照顾母亲日常起居的工作。事情的经纬,已经在《花之下》中交代过了。至于母亲这边,毕竟是给自己亲生的女儿来照顾,心里虽然百般不愿意,最后还是同意搬到东京。至于本来应该负起照顾母亲责任的身为长男的我,或是弟弟家,母亲始终神经质地充满警戒。给自己女儿照顾就罢了,住到有外人在内的儿子家,门儿都没有。“这一辈子从没谨小慎微生活过一天,到这么老了还要在儿子家为了怎么拿筷子而战战兢兢,我可不干。”这些话母亲说了又说。这种时候的母亲,不管在谁看来,都是脾气古怪、冥顽不灵的。 结果母亲和桑子一起生活了大约四年。在定居东京两三年之后的七十八九岁,母亲的老态逐渐明显起来。老衰的征兆早在父亲辞世前后即已存在,如今回头想想,当时倒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可因为她的脾气变得特别拗,所以我们谁也没联想到其实母亲的头脑已经部分损毁。 最早让我们开始觉得不能再轻忽的是母亲会忘掉自己刚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内容,而我们终于知道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母亲理解自身状况了。 “奶奶您看,这件事您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不管怎么提醒她都没有用。一方面母亲不相信自己会这样,此外她头脑比较清楚的时候顶多也只是半信半疑而已。可是我们所说的话她虽然只是瞬间瞬间地接收,但也就是那瞬间而已,过后即忘,我们无非是徒然在跟她发送一些只在她脑中瞬间掠过、绝对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讯息。母亲口中一次次吐出同样的话,就像坏掉的唱片不断跳针重复一样。刚开始,我们看到母亲这种情形,就把它解释为她对那件事特别在意的缘故,后来我们不得不改变我们的观点。只有一些曾经以特殊的形式刺激过母亲内心的事情,才会刻录在唱片的盘面,一旦刻录了之后,就是机械式地在某些时点开始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回转个不停。不过那些事情到底是在什么理由之下被刻录在母亲脑中的唱片上,没有人知道。有时是断断续续,有时则是连续好几天不断重复个几十遍,然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些每天回放个不停的话会戛然而止。只能说,本来蚀刻在坏掉唱片上面的音轨,突然消失不见了。有些是一两个钟头就消失,有些则会持续十几二十天。 像这样在母亲口中不断跳针回放的内容里面,有些明显是新近受了什么刺激才刻上的,有些则是若干年甚至几十年前遥远的过去刻上的。年轻时代的记忆之类的,是在记忆汪洋中拣选出的特定内容——至于为什么会被锁定谁也不知道,总之只有特定的极少数内容,才会被仿佛要永久留存般刻录下来,而这些内容似乎非常淡定,它们会耐心等待,然后在不致太突兀的时刻出场。这种时候,母亲讲话的方式总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眼睛望着远方,把那些已然模糊的年轻时代的记忆慢慢牵引出来。在这种时候有一种强烈的真实感。母亲自己好像也觉得这是她第一次在说这件事。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人当然会很烦,但第一次听到的人却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不过才几分钟时间,当她又开始讲同样的话,而且说得好像在讲全新话题似的,这时人们才会注意到母亲的异常。 尽管如此,有客人来访的时候,只要时间不长,母亲并不会让对方觉得她有什么问题。瞬间的应对都与常人无异,也不会说出什么不适切的话,完全表露出年轻时代善于交际的个性,表情亲切自然,专注倾听,有说有笑,让对方心中涌起独特的亲密感。可只要和母亲再多谈一下,就一定会留意到母亲的老衰现象。母亲的话也好、客人的话也好,都是瞬间生灭;一眨眼母亲就会把自己的话和对方的话,忘个精光。 和这样部分毁损中的母亲每天从早到晚相处在一起的桑子,不大声叫苦才怪。 “如果不会将同样的事说了又说,她真是一个超好的奶奶啊,”桑子每次来我家都会这么说,“如果要跟她答话,就不得不一直答同样的话,可若是都不理她,哎哟,奶奶啊,可气呢。她会认为别人不拿她当回事。这种时候最叫人受不了啦。坏了的和没坏的全都撞在一起作乱。真是,常常忍不住想说出那样伤人的话。”然后桑子就会跟我说:“即使一天也好,但愿偶尔可以不必和母亲从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我想她说的也没错。 为了让崩溃边缘的桑子喘口气,我们不时将母亲接到家里来住。可是如果没什么有力的理由,母亲是不会答应来我家的,这时担任说服任务的是我弟弟。一旦母亲同意了,倒是挺干脆的,开车接她来的时候皮箱塞满了好像至少要待个七天甚至十天的衣服,可每次一来,很快就吵着要回去。在陌生的房间睡不好,又担心桑子的状况,才住个一晚就开始坐立难安。不过她大概也觉得不好刚来就走,所以总会勉强住两三晚,但从旁人看来实在替她难过,她的心根本已经奔向桑子家了。母亲待在我家的时候,或是到庭园拔拔草,或是打扫房间,有时也会端茶给客人。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不让她做点什么是不行的。不管她在哪里,一听到玄关门铃或电话响了,马上就起身要去接,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劝阻住。有几次被她接到了电话,这时注意一听,她和人家亲切地讲话,好像听懂了人家问题似的应答,可是电话一放下,她才醒悟到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刚通话的内容,一脸的错愕沮丧。上午时间头脑比较清楚,多少可以记得一两件事情,一到下午就不行了,接完电话脑中却一片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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