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禾呈的迂腐守礼和商业大鳄表姐的随机应变,不同的处世原则带来了各自命运的浮沉。而禾呈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也个性分明,际遇迥异。在时代的行进过程中,两种价值观不断冲撞,一场读书人与商人、博士生与高中生的PK,迸发了许多可笑可叹的细节。作家写尽了这个时代的急功近利、斯文扫地;也写尽了这个时代的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其间的时代之伤,让人掩卷长叹。 作者简介: 方方(女,1955—)原名汪芳。原籍江西彭泽县,生于南京。1957年随父母迁至武汉。1974年高中毕业,曾做过四年装卸工。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湖北电视台任编辑,1989年调作协湖北分会从事专业创作。曾任《今日名流》杂志总编辑,2007年当选为湖北省作协主席。1975年开始写诗。1982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大篷车上》。出版作品集有《大篷车上》、《十八岁进行曲》、《江那一岸》、《一唱三叹》、《行云流水》等。1987年发表《风景》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被批评界认为“拉开‘新写实主义’序幕”。自此发表的《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桃花灿烂》、《乌泥湖年谱》等一系列作品,均受好评。201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单行本《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关注“蚁族”大学生命运,荣登各大畅销书榜。已出版小说、散文集约60多部。青年评论家付艳霞:与写小市民相比,方方还是更擅长写知识分子。可以说,一部《惟妙惟肖的爱情》写得既松弛又有章法,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炉火纯青之作。小说处处有趣,处处藏机,处处揶揄,处处无解。 作家、评论家黄桂元:《惟妙惟肖的爱情》是作家对知识分子世相的悲凉长叹。”这“长叹”悲凉、沉痛,却并非杞人忧天,在这个意义上,将《惟妙惟肖的爱情》当作一部新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发展简史来读,亦无不可。 长江商报评论:在上一部小说《涂志强的个人悲伤》里,方方把目光聚集到现实生活中的“蚁群”身上,揭示了“时代之痛”;这一次,《惟妙惟肖的爱情》通过描叙知识分子禾呈家庭的变化,继续追问这个时代:是什么让我们物质生活优质化的同时,却也让另一些我们曾经怀有敬意的东西恶质化? 长江商报锐读:如果说通过《涂志强的个人悲伤》,方方想表达的是,一个好的社会不是为顶尖人才准备的,而更应该是为普通人准备的。那么在《惟妙惟肖的爱情》中,方方则指向这一点:不适宜知识分子存活的时代,不尊重知识的时代,甚至伤害尊严、伤害人心、伤害文化的时代,都不是一个好时代。 四、我愿意帮她这个忙 惟肖到底还是比惟妙先结婚,因为马小珍很快就怀孕了。未婚先孕,禾呈和他老婆都没说什么,当年他们也是如此。私底下两人竟有十分的开心,马上要当爷爷奶奶,那种兴奋,比之做父亲母亲来得更猛。禾呈老婆说,如果也是双胞胎怎么办?这回该叫南辕北辙了。禾呈说,按你原先起的,叫有钱有势吧。禾呈老婆笑了起来,去你的!老两口不苟言笑地过了大半辈子,到这时候,竟然开始相互打起趣来。禾呈蓦然有一种幸福感,觉得这感受年轻时反而从未有过。 惟肖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婚前特意开车接爹妈和惟妙前去参观。途中表姐雪青的秘书打来电话,说董事长也会前去,她要亲自陪她的表弟看新房。 禾呈夫妇先到,惟肖没让他们先上楼,说是等董事长来了一起上去。惟肖已经不喊表姐雪青叫姨了,而是像所有员工一样,只喊董事长。随表姐雪青的车一起到来的还有另外两辆,一辆开道,一辆殿后。她的车一停,前后两辆车下来几个跟班,清一水地黑西服,鞍前马后地伺候她的出场。 表姐雪青头发业已全白,她不再染黑,而是漂得更白。她的衣着明亮典雅,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衬着一头白发,反而更有气度,更加俏丽。见到禾呈夫妇,满面笑容,倒比以前愈发亲热。一个跟班说,我好感动呀,董事长这样高贵的人对自己的穷亲戚一点架子都没有。说得禾呈老婆一脸的不悦,心想她算什么!她有资格在我们面前摆架子?想完便说,是呀,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我先生是大学教授,看到商人,也都是不会摆架子的。说得那个跟班一脸茫然,不知这两个寒碜的老家伙是何方神圣。 电梯的门开着,早有跟班抢在一行人到来之前,呼来电梯,守候在此。一跟班拦着别人,请表姐雪青先上。禾呈也心生厌恶,觉得这些下人颇是犯贱。电梯上升时,禾呈老婆忍不住说,怎么有这么多拍马屁的。这话说到了禾呈的心里。表姐雪青莞尔一笑,说别介意,企业是这样。等级森严,为的是便于管理。这些服务也都是他们的工作。一番话,倒说得禾呈暗生惭愧。 惟肖的房子经过精致装修,自是与禾呈家不同。吊灯壁纸窗帘还有卫生设备,无处不散发着温馨气息。禾呈老婆不由叹道,难怪小珍要找惟肖,换了我,也会这样选择呀。禾呈对她这番议论十分不满,说你们女人,就是讲虚荣,图实惠。 表姐雪青知道马小珍择偶的来龙去脉。于是说,话还真不能这么说。按世俗的眼光,小珍应该选惟妙,他是博士毕业的大学老师,文凭高又有地位,而惟肖不过早先当司机现在卖房子,并且连本科文凭都没有。但马小珍却选择了惟肖。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惟肖虽没文凭,但却有钱。在今天这个社会,文凭和钱摆在一起,孰轻孰重,各人自知。 禾呈说,嗯,文凭不值钱了。表姐雪青说,错。文凭是金招牌,它很重要,但它换不来钱。而钱却可以买来一切,包括这个金招牌。禾呈说,拿博士靠的是学问,要做论文,要答辩,要过导师的这一关哩。表姐雪青笑得哈哈响,与她一身的优雅不太匹配。她说,从小到大我都说你跟不上时代,到老了,你还是这样。禾呈老婆说,你确定不是在说笑话?博士也能用钱买到?大学校长不怕下台呀。表姐雪青笑了笑,说我这把年龄,博士我倒是不屑于了。 在一干人的称赞和羡慕中,房子参观完了。表姐雪青得先走,她还要去工商联开会。走前说,当个工商联副主席,凭白要开许多会。今天的会,副省长亲自点名要我参加,真是没办法呀。禾呈和他老婆,便是呀是呀地点着头送她到电梯门口。 电梯门刚关,一个跟班又说,董事长这么忙还亲自陪你们看新房,这得是多大的荣幸呀。禾呈老婆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了一句,放屁!我让她在我面前显摆,已经给她天大的面子了。吼得那跟班脸色煞白。禾呈说,你这又是何必。 回家还是惟肖开车,一路上禾呈老婆都不高兴。惟肖说,妈你别这样,表姨这个人,就是这毛病,喜欢在亲戚面前炫耀,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公司做得这么大,她也有资本呀。禾呈老婆说,耍威风也别在我们面前耍呀,又不是没见过她过去什么样子。你看看她那些跟班说了些什么话。就算这是企业的习惯,可马屁话说到这份上是不是也无耻了?而且怎么可以不顾及我们的自尊呢?真是没文化的一帮东西!惟肖说,妈,这就是你不懂了,我们这叫企业文化。企业文化最大的目的就是消灭你的自尊,让你除了顺从就是顺从。禾呈老婆说,这也叫文化?这叫奴隶制。禾呈老婆离开专业无数年了,这一刻突然想起了她早年学过的概念。 从踏进新房就没怎么说话的惟妙这时候开了口,他说:无知者无畏,无畏者无识,无识者无信,无信者无德。 惟妙出言凶狠,二十个字比禾呈老婆啰嗦一百句都狠得多。换了平常,惟肖非大声武气与惟妙论战一场不可。但这回,他忍了。他以很大度地方式作了退让。因他觉得自己到底亏欠了惟妙,惟妙有气也是应该,自己少说几句权当是弥补。有了这念头,惟肖决定无论惟妙怎么说,他都不还击。实力不是靠嘴巴,是看真家伙。看你住什么屋,拿多少钱,用什么车。惟肖觉得他即使不说,跟惟妙比,他哪头都是赢家。既是赢家,又何必跟输家计较?惟肖心想,他们除了有文凭,什么都没有;而他自己,除了少张文凭,却什么都有。文凭这东西,却不过一张薄纸而已。惟肖有满心的优越感垫底,所以惟妙的话根本不影响他的心情。 而惟妙却也根本不会介意惟肖的心情若何。他一脑子只有自己的想法。惟妙说,企业就是企业,文化就是文化。没文化才会扯出个什么企业文化。几个二百五凑在一起,胡编点东西,蒙那些啥也不懂的官员和老百姓,说这是企业文化。企业屁话差不多!训练出一帮奴才和马屁精,比没文化还不如。 禾呈没有插言,但他心里却是完全站在惟妙一边。他也觉得企业文化这东西基本上是一个笑话。这东西就是表姐雪青这类文化半桶水瞎编出来了。禾呈一向所受教育是看不起商人。商人重利轻义,商人薄情寡意,商人唯利是图,商人利益熏心,如此等等,他在书里读得太多了。并非说凡商人本性皆如此,而是他们所做的商事使他们只能如此。既然这样,他们在书里被诅咒和蔑视,也就是活该了。赚大钱而失名声,可谓得失相抵,好孬都得自己扛。禾呈一向这样理解那些自认为活得风声水起的企业家。何况,所谓企业家这些人,就是他所知根知底的表姐雪青们。文化是什么?他们哪里明白。 禾呈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惟肖反击惟妙,他就站出来支持惟妙。就算老婆反过来又维护惟肖,他也要坚定地帮惟妙理论。因这问题已触及到他历史观的底线:设若企业文化用来培养奴才,要它作甚? 然而惟肖却不作声,一边开车一边倒自得其乐地吹起口哨。这架式令禾呈和禾呈老婆面面相觑,不知他心里有什么更厉害的底牌。 其实什么都没有,惟肖把他们送到家,继续吹着他的口哨又开车回家去了。望着小车后的尘土飞扬,他们三人都强烈地感觉到惟肖对他们的不屑。 惟肖和马小珍结婚没多久,惟妙也结了婚。女朋友还是马教授介绍的,长得颇有几分姿色。马教授深心觉得在马小珍一事上对不起惟妙,几次发誓,一定要帮惟妙介绍一个更好的女孩。结果他老婆当年下乡时所居农家房东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不想回老家,托了马教授看看能不能在大学找个对象,以方便留城。马教授见过女孩,觉得她长得不错,便立即将惟妙隆重推出。对方一听就同意了。虽然惟妙比女孩子大了近十岁,但女方一心想留城,并且渴望在城里有一份安定生活,也就不介意这个。 马教授倒也如实说了女孩心思,禾呈和他的老婆颇有点不情愿,觉得女孩目的太清楚,这样的结果一定不会太好。 但惟妙却同意了。惟妙说,能踏踏实实生活就行,何必介意她有无目的?禾呈老婆说,她找你不过是为了在城里找个下家落脚哩。禾呈也说,是呀,她的目的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跟你我这种安心过平常日子的想法会不一样。惟妙说,这有什么不好?他们这类人,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改变自己的穷苦命运。所以他们一直负重而行。我们呢,一生下来就觉得自己过得还行,所以就很愿意一直还行的活着。如果能提升,自然好,如果提升不了,也无所谓。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差别。这样的人,未见得不珍惜自己的生活。再说了,历史是靠他们这些人强烈的使命感来推动的,而社会却是靠我们这些人平淡的无所谓来稳定的。我愿意帮她这个忙。 禾呈听惟妙这番话,有些目瞪口呆。马教授却一拍大腿说,有理有理。历史就是在一代一代穷人的奋斗和推动中前进的。你们就算帮助历史吧。 禾呈回味一下,觉得维妙的话不太对味,却又驳不出来,便说,你如这样想,我也没得说。婚姻像是小裤衩,贴身不贴身,只你自己说了算。禾呈老婆却哭笑不得,找个媳妇,儿子说当是帮忙,两个教授,一个说是帮助历史,另一个说是小裤衩。她表态都不知道如何去表,只好咬着牙说,听来听去,都是些疯话。我懒得管你们了。 就这样,从见面到认识,大约不到半年,女孩也怀孕了。禾呈与他老婆又一次面面相觑。夜晚躺在床上,禾呈老婆突然说,两小子还都像你。禾呈说,我正想说两媳妇都像你哩。说完,两人竟都笑起来,情不自禁回忆当年。回忆中,似乎身心也回到那时,又情不自禁小小亲热了一番。老夫老妻,这样的事已经很少见了。 惟妙很快就结了婚。禾呈和他老婆对这个新媳妇也算满意,虽然觉得她来者不善,但来了之后,各处表现倒也大善。特别惟妙对她的热情,竟远超过以前对马小兰的。禾呈老婆见到马教授便嘀咕说,缘分这事,真是说不清楚。 惟妙婚后便搬出家,他也分到了一室一厅。于是独立门户,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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