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谷旧宅的废墟之上,流传着一段传说,这里从前的主人是大督军霍仲亨与他那名伶出身的妻子。近百年之后,泛黄的日记本里,一个世纪前的烽火背影,因两个神秘年轻男女的到来,而摇落尘灰,重现昔年衣香鬓影的传奇。随着他们的追寻,时光倒回,真相渐渐浮现,当年从茗谷辗转香港,再到陪都重庆,霍仲亨、沈念卿、薛晋铭……一个个传奇中的名字,留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沉浮悲欢,历史的烟云之下,又有怎样的宿命延续…… 作者简介: 寐语者,女,80后,写作者与旅行者,现居欧洲,生活宁静,来去自由;猫痴、歌剧迷、复古迷,被誉为国内四大言情天后之一。已出版长篇小说:《帝王业》《凤血》《在寂与寞的川流上》等多部作品。作品改编的电影及电视剧正在筹拍。此次出版的《衣香鬓影》三部曲为最新修订版。 微博:@阿寐Amei微信公众号:amei-vr-2014第一记一九九九年三月茗谷废宅 三月的海边,天色阴沉,海风呼呼刮过,大雨即将袭来。往常水清沙细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通过话筒放大的声音,立刻被呼啸的海风吹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 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我们现在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阴暗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的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的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 导游不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参观过五六栋老别墅,现在将要去的这一栋,保存最差,破坏最大,但却是最吸引人的一栋。因为它有一段神秘的传说……” 一阵猛烈的海风刮过,吹得人东倒西歪,导游的后半截话被呛回了喉咙。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宅?”有人顶着海风兴致勃勃地喊道。 “啊,还有鬼宅?”有游客被勾起了兴趣。 导游哈哈一笑,顺势指向身后蜿蜒的石阶尽头,“没错,沿着这条路上去,山顶上最大的那栋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 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游客们终于被勾起了好奇心,围着导游七嘴八舌追问鬼宅的来历。导游狡猾地一笑,挥了挥手中话筒,“到底有没有鬼,去了就知道,胆小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胆大的跟我一起来!” 游客们振奋精神,呼啦啦一群跟着导游爬上石阶。 导游大步走在最前面,一面心里暗喜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应该可以小捞一笔;一面看了看暴风雨将至的天色,暗自嘀咕这破落地方只有一些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把景点带完了事。 导游大步流星埋头赶路,冷不丁一抬头,险些撞到前面一个人身上。石阶转弯处,一棵高大的木棉枝叶横斜,阶上有个人正拿着相机仰头拍摄。那人拍得太过专注,完全不知自己挡住了去路。 导游想绕过他,不料身后刚好有人快步赶上前。导游被撞个正着,立足不稳倒向摄影者,三个人在狭窄的青石板台阶上撞成一团。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看……”导游没好气地推开摄影者,刚嚷了一声,声气却不觉软了下去,因为他已看清身后撞上来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责骂,却朝他身后的摄影者连声说抱歉。 那个摄影者的相机被撞落在地。 女孩俯身去捡相机,恰在同时,那男子也俯下身来,两人一不小心撞上了。女孩的额头撞上了男子的下颌,两人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揉着下巴,都啼笑皆非地看向对方。 导游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两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见过不少,难得遇见这样出彩的一对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女孩娇小清瘦,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眉眼有些冷,一双又深又黑的杏仁眼让人移不开眼。 看着两人的尴尬模样,导游暗自好笑,俯身替他们捡起相机,拍了拍灰,“还好,没摔坏。” 年轻男子接过相机向他道谢,导游趁机搭话,“两位是一起的吗?” 两人互相看了看,女孩子表情淡淡地摇了摇头。 男子礼貌地笑笑,“不是的。” 导游打量这两人的衣着行头,以他阅人的眼光,立刻断定这是两个大有油水可捞的主儿。 “这天气来玩不怎么合适啊,马上要下雨了,”导游主动热情介绍,“都是些破房子,也没什么看头。我跟你们说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龙滩那边。那儿风景好,有个五星级度假村,房间条件一流,全部是海景房,晚上还有泰国人妖表演。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或者参加个一日游散团,乘游艇出海,你们两个人包一艘小艇,游岛、钓鱼、滑翔等,什么玩的都有……” “谢谢,我还有别的行程,参团就不用了。”年轻男子温和地拒绝。 “别这么拘束嘛,出来玩就是为了开心,不认识也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玩玩就认识了,”导游一边招呼自己的游客跟上,一边不死心地游说,“你们安排好住宿没有?这边山上的旅馆条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个五星级度假村,不满意再送你们回来。” 男子依然保持着很好的耐心,“谢谢,我已经订房了。” 导游转头看那女孩,“这位美女呢?你一个人来的吗?这多不安全,不如跟这位先生一起参团啦,俊男美女,旅途艳遇多浪漫!” 女孩清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让导游的打趣落了个空。 眼看两人都不买账,自己的游客又在催促,导游只好讪笑两声,快步赶到前面去讲解。 陌生的年轻男女对视一眼,各自礼貌地笑笑。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男子微笑着打破沉默。 女孩点头,“不要紧,上面有地方避雨。” “你来过这里?”男子有些诧异。 “这是第三次来。”女子发丝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眯起了眼,笑容很浅。 这僻静的景区并不出名,却有人一连来三次,男子越发诧异好奇,“这地方有这么吸引人?”女孩只是笑,并不回答,话很少的样子。 他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启安。” 她迟疑了下,伸手与他相握,“我叫艾默。”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她的手柔若无骨,指尖透着一点凉意。 风吹起他米色长风衣的下摆,也吹起她乌黑长发。 旅途偶遇的陌生男女,双手相握于风中,似乎又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 两人沿蜿蜒的石阶爬向山顶,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木棉树,枝叶摇曳于风中,这个季节尚未绽开火红花朵。接近石阶尽头,渐渐可以看见青石之上有雪白细碎的花瓣散落其上。 花瓣被海风吹得纷纷扬扬,铺了一地芬芳,直通向那石阶尽头的残缺门柱。 两株高大的白山茶树相对伫立在道旁,开满香气浓郁的白色花朵,繁花累累,枝叶虬散。茶树高逾门廊,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遥想当年木棉红似染,山茶白似雪,一路灯光璀璨,满庭衣香鬓影……两人不觉痴了,任由海风吹得衣衫鼓荡,发丝翻飞,久久不能开口。 但是,眼前佳境却被喧哗的旅游团打破。 大队游客涌到门柱前合影,一些人迫不及待地围住导游听讲解,一些人四下散开找地方拍照,有些人甚至不顾危险,爬到废墟的墙垣上高高站着摆出“V”字手势。 启安与艾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转身,如避蝗虫一样远远躲开。 导游站在门廊上,高举话筒,开始绘声绘色讲解。 “传说这栋旧宅的主人是民国早期的一位大督军,此人手握重兵,独揽军政大权,总之就是很威风啦!这位督军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那女人出身据说不太好,但是艳名远播,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督军对她万分宠爱,耗费巨资在海边兴建了这座奢华惊人的别墅,取名茗谷,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她。可惜就在这座别墅里发生了惊人的丑闻,年轻的夫人竟然和督军的大儿子偷情。” 游客们哄笑起来,有人摇头叹息,有人不屑一顾。导游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终于有一天,年轻的夫人和督军的儿子决定私奔。” “啊,私奔!”游客们纷纷追问,“私奔成功没有?” 导游嘿嘿一笑,故意卖关子不答,让游客们先猜一猜结局。 看着游客们七嘴八舌发挥想象力,艾默双臂抱在胸前,倚在一株山茶树下,嘴唇紧紧抿起。 启安倒像很感兴趣,倾听着游客们各种怪诞猜测,始终面带微笑。 导游终于揭开谜底,“话说当年督军得知消息赶去码头,果然看见夫人与大公子一起下了车子,正要登船离开。督军暴跳如雷,当场开枪,结果失手把自己儿子打死了。” 游客中有人发出惊叹,有人追问:“那位夫人呢?” 导游叹息道:“夫人被抓回了家中。没过多久,督军府中就发生了一起血案。传说夫人被扔进了豹笼,被督军豢养的豹子活活咬死了。” “什么?” “被豹子咬死?” “天啊,太残忍了!” 游客们纷纷惊叫,几位女游客听得唏嘘,捂住胸口大叹可怜。 导游见效果甚好,继续绘声绘色讲道:“那的确是一件人间惨事。事后不久,那位残暴的督军也被政敌刺杀身亡。这栋别墅突然失火,一夜之间被烧成了废墟。从那以后,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说……” 一股海风恰在这时卷过,风声呜咽,吹起落花??。 眼前庞大的废墟被阴云笼罩,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一时间,好奇的游客们都安静了,不知是被这股风吹得难以开口,还是当真感到了恐惧。 “闹鬼是怎么回事?”人丛后面突然传出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人们纷纷扭头看去,看见了站在最后面的一男一女。 艾默也皱眉看启安,竟是他接口发问。 游客们也跟着追问:“是啊,快说怎么个闹鬼?” 导游放缓了声音,森森说道:“据说,常常有人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飘荡徘徊在废墟里面,过了午夜就开始哭泣,呼唤着谁的名字,老远都听得到她凄惨的声音……那是督军夫人的冤魂不散,仍在寻找昔日的情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有人低声感叹:“好惨啊。” 艾默一语不发,转眸看向启安。 启安似乎听得意犹未尽,又问导游:“还有呢,只是这样吗?” 导游嘿嘿一笑,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沓东西,终于直奔主题,“大家请看,这一叠明信片上记录着当年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如果想知道故事详情,就请买一套回去慢慢看,还可以带回家做个纪念。十元一套,价格便宜,意义非凡!” 围在他身边的游客们顿时散开,拍照的拍照,休息的休息,没人再对鬼故事有兴趣。 导游急了,又鼓吹了半天,才有两个结伴的女孩一人买了一套。眼看费了半天口舌,却没捞到什么油水,导游不禁有些气馁。这时,启安却走上前去,一下买了三套,这让导游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 启安笑眯眯地递给艾默一套,“画得还不错,有点意思,这套送给你。” 艾默一怔,只好道谢接过。 明信片用的是很劣质的纸张,模仿旧时月份牌的风格。第一张卡片上画着一个穿桃红旗袍的妖娆女人,粉腮丹唇,媚眼斜飞,体态被画得夸张丰满。后一张上是个穿西服、持手杖、捏着烟斗的纨绔公子哥,唇红齿白,比女人还像女人。再后一张上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草莽壮汉,穿着军服,戴着白缨帽,手中拿枪,一脸凶横。 看着一张张明信片,艾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启安挠头,“你不喜欢?” “我是说……这种赚钱的手段有点过分。”艾默察觉自己的失态,毕竟是人家好心送上的礼物,当面这样讲显得太失礼,然而心中仍是愤然,“已经作古的人也不放过,在背后胡乱编造野史,这样赚钱太没有良心了。” 启安好脾气地笑,“民间戏说嘛,就是皇帝神仙也经常被人编造野史,这无伤大雅。” 艾默不说话,淡淡转过头,脸上敛去了笑容,顿时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启安虽笑着,目光却变得深邃,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对已经作古的人,就算不喜欢,也该给予他们起码的尊重,”艾默转头望向那灰蒙蒙的老宅,语声平静而低柔,“一栋老房子也是一段历史,历史不应该被无知的后人拿来扭曲意淫。” 启安则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艾默回头,见启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目光令她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不安。 对着一个陌生人,话已说得太多,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艾默忙低头掩饰自己的心绪,“也许是我太偏激,谢谢你的明信片,画得很有意思。” 启安莞尔,分明听出“很有意思”四个字说得很是为难。 导游开始招呼团队集合了,见这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凑上来招呼,“二位,就要下雨了,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破房子,早烧完了。我带你们去度假村看看吧?” 艾默与启安不约而同地回头,“不用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风挟雨而来,吹得树摇枝摆,密布头顶的阴云随之翻涌,凉丝丝的雨点已打上脸颊。海边的急雨说来就来,将一众游客惊得忙不迭往山下跑。 导游顾不得再游说,慌忙追上去,急急招呼游客们不要掉队。他跑了两步,不经意回头望去,却见那一男一女没有跟上,却到废墟里避雨去了。 “喂,里头闹鬼啊!”导游没好气地大叫一声,想吓唬吓唬那两个不识好歹的背包客。 然而,两个身影已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废宅大门内。 第二记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重庆的初冬天气格外阴冷,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升平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车子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街头脸膛冻得红扑扑的卖报小童飞奔过去,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已散开,但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Let'sgoforajoyride!”两辆敞篷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着酒瓶,大笑大喊,轻浮地朝路边几名女学生吹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身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ish!” “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的事了?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 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震动全城的那起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沈霖回过头,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廓,别有一种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了。她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一手托着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她的大衣,米色衣摆上已印上了他那污脏手指的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是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小乞丐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黢黢的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恻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孩子。 糖果在平时对中等人家来说都算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没见过。他木然看着奶糖没有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在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地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睛,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的。”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沈霖却较起真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 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地看着她脱下自己的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沈霖一怔,抬头,是个高大的褐发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拔得越发修长。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人,这个人笼住她。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取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色头发、蓝眼睛、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睛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的澄净光芒。 “你好。”他说的中文带着一点广东话腔调,风度翩翩地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Qui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阴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冲破云天。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地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 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同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坚实的手臂及时将她护到身侧,躲过那撞上来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来,市场防空洞躲不了这么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隐蔽处。” 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轰炸搅得神经麻木的人们并没有太多慌乱,只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涌去。沈霖被他拖着、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何时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划破了脚趾,尖锐的疼痛令她倒抽冷气。Ralph低头看去,惊见她左脚露在空气中,鲜血直涌,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强挣扎。 Ralph不予理睬,抱着她奋力跑过街道,朝一家英国银行冲去。 就要迈上台阶之际,两辆黑色车子带着尖厉刹车声风驰电掣般追上来,停在银行门前,挡住了Ralph的去路。后面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人迅疾出手攻击Ralph,另一人乘势抢过沈霖。Ralph挥拳击去,却不是对方对手。对方身手利落,训练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将他双手反剪,按倒在地。 “薛叔叔,别伤害他!” Ralph听见女孩焦急语声,奋力抬起头。前面那辆黑色车子车门打开,一个穿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接过了受伤的女孩。 脸颊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Ralph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个人临上车时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钳在肩颈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放开手,将他丢在路边,退回车上。 Ralph挣扎爬起来,看见那车里的男人已漠然侧过脸,唇角带了一丝笑意,清冷侧颜却散发出制裁者的威胁气息。两辆黑色轿车在声声催命的空袭警报声里绝尘而去。 “薛叔叔!”沈霖抚着脚上伤口,对身旁男子抱怨,“你干吗让他们动粗,那英国人是好心,他想带我躲开轰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随便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走呢。”被称作薛叔叔的男子侧过脸,清俊的面容上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唯独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分明带着倜傥笑意,飞扬的眉梢却有着说不出的煞气。 “你母亲再三叮嘱不可轻易接近陌生人,你一定要放在心上。”他悠然开口。坐在颠簸奔驰的车子里,头顶是尖厉刺耳的空袭警报,隐约能听见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但他没有半分紧张,神色从容,唇角笑意流露几许漫不经心。 沈霖顾不上与他争辩,紧张地透过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的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 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地望过来,“处座,要不要开到那边桥墩下躲一躲?” 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 随着对轰炸的日渐习惯,重庆军民摸索出了利用山城雾都地理天气之便躲避轰炸的许多办法,有效减免了死伤。但日本人也随之改变了招数,并不是每次都真的轰炸。日本人常常派出飞机虚张恐吓,掠过重庆上空,侦察地形,滋扰军民,以此麻痹军民的提防意识,令防空警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处。不过你若留神观察,可以从飞机的飞行轨迹和引擎声来分辨。比方说……”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断。 沈霖皱起眉头,“好了好了,谁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飞机专家,你分辨得出,我们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飞机机械的理论留着和高彦飞去说吧,我可不感兴趣。现在天天轰炸,一听‘飞机’两个字我就头痛……对了,你也别和我妈妈老说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听这个就伤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沈霖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抿起嘴唇,唇边抿出坚毅线条,现出了一抹岁月痕迹。 “薛叔叔,对不起,”沈霖自知话说得有些过了,歉疚道,“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他欲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将脸侧向车窗,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沈霖也沉默了。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我妈妈知道你回来了吗?”沈霖打破沉默。 “还不知道。本来是要先回去的,路上听见空袭警报,想着这时间你该放学了,大约正在路上,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皱眉,“你这丫头,对陌生人也太大意,刚才那个外国人什么来路也不清楚,就这样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了一眼她脚上的伤口,不忍再数落,掏出一方洁白手帕给她,“只是皮外伤,回去让殊姨给你包扎,先拿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过手帕随口道:“殊姨昨天搭机去昆明了,听说是许叔叔回昆明开什么作战会议。我本想和她一起去,可是妈妈不答应……” “当然不能去,滇南战区的艰苦是你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线战区的咽喉,现在情势已经异常紧张,”他板起脸,“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沈霖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比我妈妈还紧张。” “霖霖……”他无可奈何,“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我已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负起责任,你明白吗?” 沈霖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低声问:“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敏言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可以跟在你身边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儿,做的事也是万分危险的。” “敏言,”提起这个名字,他唇边浮起苦涩的笑容,“这个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认为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女儿去做情报员?谁又能比我薛晋铭更清楚这一行的凶险?” 见他神情苦涩,被自己一言触动心事,沈霖心中涌起愧疚。静了片刻,她转开话题低声道:“敏言拍来电报说,这几日也要回来一趟。” 薛晋铭淡淡点头,“我知道,她这次是和高彦飞一起回来。” 沈霖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吗,高彦飞也来了……” 这神情全然落在薛晋铭眼中,小儿女的微妙心事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缘法。转眼十年有余,旧人或离去或老矣,当初的稚子幼女都已长大成人。待他想要岔开这事,换个让她快活些的话题,她却对他粲然道:“慧行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一会儿瞧见你,怕要兴奋得翻筋斗了。” 提起六岁幼子,薛晋铭不由得微笑起来。 “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淘气,简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沈霖笑出声,“前天他才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破了头,还不许人回家告状呢。” 薛晋铭摇头叹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他怎会这样顽劣?看来你们两个倒更像亲生姐弟,你小时候也是无法无天,谁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头,听他提及燕姨,脱口便问:“燕……婶婶……”她顿一顿,这拗口的称呼多少年还是改不过来,自小叫顺了口,殊姨、燕姨、贝姨,总之都与母亲情同姐妹,叫什么都是一样,便笑着换回习惯的称谓,“燕姨好吗?她还是一个人留在南方?” 薛晋铭淡淡地“嗯”了声,没有答话。 沈霖心细,觉出他神色转淡,联想起上回殊姨从香港回来与妈妈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时也是欲言又止,心下有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多想。 车子转过盘山公路,徐徐驶入林荫山道。铺满一地的落叶被车轮带得纷纷扬扬,前面隐隐可见两层美式别墅的灰砖红瓦,家门已在眼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