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预售半生荒唐,余生有你


作者:芸生     整理日期:2015-12-14 22:33:11

满枝的枇杷树下,她是天真烂漫的落魄少女,他是正气凛然的青年律师。那时年少轻狂,以为恰好彼此欢喜,便能逾越世家门第,一路直到白首。然而,忽然复苏的仇恨,却化身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刃。尖锐的刀口直抵心脏,将原本相爱的两个人,切割得分崩离析。自此,他重伤出国,她锒铛入狱。所有年少时的爱恨情仇,都被尘封进了时光的坟墓里,走不出,进不去。经年重逢,他是高高在上的检察官,她是流落尘埃的卑微女人。*******************************“曾经”二字最是玩味。爱情有千种模样。它不止是你在容颜最美好、最天真烂漫的时候,才遇上,才爱上。它也可以是在你吃过人生大苦,被时光打磨得狼狈不堪,甚至容颜改变之后,才鲜血淋漓地撞上。你大概不知道,他穷尽半生荒唐寻觅,只为余生拥有你。
  作者简介:
  芸生江南人士,文风多变,时而温暖甜宠,时而虐恋情深。且将我心中绵长爱恋,娓娓道来说与你们听,愿这世上芸芸众生,唯爱长生。
  目录:
  第一章:突兀的重逢1第二章:尘埃里的她15第三章:命中解不开的结27第四章: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40第五章:悲欢的注定57第六章:爱恨终结的宿命77第七章:残缺的悬念93第八章:春去又归114第九章:拥抱着冬眠133第十章:人间天堂151尾声:许我此生绵延163番外:他不信命174后记181五年之后再相遇,他才知道在绝望和仇恨的最深处,其实还隐藏着最深刻的爱,而他所有的爱恨都掌握在辛苦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白梓岑身上。虽然有嘲讽,但在面对她受伤时,他还会脱口而出:“小岑,疼不疼”,因为不管曾经掺杂多少误会与仇恨,一旦爱过就是一生。                    ——一步之遥
  梁延川对白梓岑从来都舍不得。以前,明知她是带着仇恨而来,即使心里惶恐,也舍不得戳破她的面具,为的就是让她能待在自己身边久一点。重逢之后,即使心里再恨,也要偷偷看她一眼。爱在尘埃里打了滚,变了样。可即便如此,一看到她要嫁人,他还是阻挠了。他就是舍不得他心里的宝贝,无论时光把她变成什么样子。这是一部揪人心的破镜重圆小说,男女主前后的情感变化、身份地位的差别,以及离别的时光,都为他们的爱情镀了金。             
                 ——扬琴第一章:突兀的重逢蒸汽挂烫机在男式西服上来回摩擦,被熨整好的布料,由褶皱遍布变得平整非常。水汽轰隆隆地往上冒,蒸得白梓岑一脸的水雾,眼里都像是蓄满了泪。狭小的仓库里,白梓岑把最后一件西装熨烫完毕,套上塑料外罩,封入硬纸板箱。这是一批即将送往折扣城的男士西装,原本高高在上的价格,到了那里会被重新贴上标签,价格趋于平民化,甚至低贱到人手一件的程度。而作为一个营业员,白梓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将这批西装熨烫整齐,以保持它们曾经作为一件贵重品存在的尊严。白梓岑拿起胶带,刺啦啦地扯出一长条,往硬纸板箱的缝隙上贴。硬纸板箱被塞得满满的,差点要涨出来,白梓岑没办法,只能整个人呈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纸板箱上,挤出多余的空气,以防止纸板箱开裂。待到弄完这些的时候,她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她伸手抹了一把汗,却闻到了一股腥涩的味道。她抬起手看了看,才发现右手掌心已经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大概是刚才没注意,硬纸板太锋利,以至于把手心划破了。白梓岑去服装店的洗手间接了些水,簌簌地往右手心里泼。伤口碰水,疼得要命,白梓岑却只是微微咬着下唇,一声都不吭。伤口豁开得很大,一路贯穿掌纹,直达生命线尾端。这么多年来,白梓岑第一次认真直视自己的这双手。布满老茧,手背处还有些去年未褪去的冻疮的黝黑,她几乎快要想象不出这双手曾经白嫩的样子了。印象中似乎有人夸过她的手很好看,还总是喜欢来来回回地摩挲她的手往口袋里塞。在朦胧的记忆中,那人似乎还会“小岑小岑”地叫她。只是白梓岑细细回想了一下,却发现已经记不太真切了。完全像是上辈子的事。“白梓岑,你在洗手间里磨蹭什么呢?今天男装部本来就只有两个营业员值班,你一个人跑去仓库整理了那么久的货,也应该整理完了吧?待会儿客人来了,冷冷清清的,还以为我们店倒闭关门了呢!”白梓岑赶忙拿了张纸垫在伤口上,匆匆跑了出去:“赵经理,真的不好意思。我刚刚整理衣服出了点状况,所以晚了。”赵经理眉毛一挑,明显不屑:“不要跟我解释,除了生死以外其他都是小事。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顾客就是上帝。你卖不掉衣服,这个月就只能拿保底工资,没有提成。白梓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从女装部转过来之后,一直是我们男装部垫底的。”“我明白了,赵经理。”“知道就好。” 远江市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总算放了晴。天空蓝得像是一片湛清的海,能够扫除一切的阴霾。白梓岑也曾想过,在这样无限的蓝天下,她能洗净一切曾经的污垢,变成一个干净的人,但事实却容不得她有一丝狡辩。五年的牢狱之灾,早就把一个满是棱角的白梓岑,打磨成了一个浑圆的石头,顽固而又懦弱。白梓岑一直催眠似的在怂恿自己忘记过去,结果也很让她欣喜,她确实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是难免会想起那个名字。梁延川。将最后一件新款男式西装晾到衣架上,白梓岑早上积累下来的任务也终于告终。服装店是轮休的,今天男装部又只有她和同事林敏两个人,现在林敏在休息,即使现在她都饿得眼神发昏,但在赵经理的虎视眈眈下,她仍旧只能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欢迎光临!”赵经理尖锐的嗓音穿透一切嘈杂,传进白梓岑耳朵里,她连带精神都微一凛。白梓岑低着头,迎合似的也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她的声音不如赵经理那般尖锐,只像是淙淙的流水,一直淌进心上。男人的脚步声散漫地靠近,高档皮鞋踩在品质低劣的地板上,咯咯作响。这响声中,有些白梓岑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一时间她回想不起来。她谨慎地抬了抬眼皮,生怕不合时宜的目光给客人带来不愉快。她仰头的那一瞬间,那人正好一个转身,白梓岑没能看见他的样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以及他的穿着。男人身高颀长,比例匀称,利落的短发干练而简洁,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作态。虽然入服装这行不到半年,但白梓岑学到的东西却也不少。法式衬衫,成功男士的专属,辅以一枚价格昂贵的袖扣,是所有男士为之向往的优雅。白梓岑还是第一次见人能把一件衬衫穿得这么好看。如果梁延川穿上西装的话,应该也会这么好看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白梓岑就吓了一跳。男人的穿着委实不太适合这家店的风格,这里卖的大多是中低档的男式服装,与他身上矜贵的穿着格格不入。连他身影融入这家店里,白梓岑都觉得是对他的亵渎。她放慢脚步,一点点地靠近他。她不擅说话,只能对着他的背影,硬生生憋出一句:“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得闻白梓岑的嗓音,男人有一瞬间的停顿。之后,高档手工皮鞋平稳地踩在地上,他一个顺利的回身,就直接掠过了她,转投另一个方向。转身的那一刻,白梓岑看见了他的样貌。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是从冰冷的脚底蹿升到脑门,连呼吸都不太自如。眼前蓦地一片黑,她扶着衣架杆子,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那人随手拿了一件两粒扣的西服,动作优雅地除去衣架,往身上套。白梓岑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十分失态地走到他的面前,扯掉了他即将套上身的衣服,塞了另一件给他。“你手里拿的是XL号的,你穿这个号……太大了。”在服务行业,对待顾客统称为您,这是基本的素养。可是这一秒的白梓岑,却把这个最卑微的称呼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他虽然身高一米八多,但穿的是L号的衣服。他人高,但骨架子不太大,所以总穿比正常号小一码的尺寸。况且,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白梓岑经手的,她又怎么可能忘。男人试衣服的时候,打底的衬衫被西装翻了起来。白梓岑如同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温柔地替他翻衣领,整袖口,就如同数年前她做过千万遍一样熟练。唯一不同的是,粗粝胀大的指节,早已不复当年的柔软。白梓岑忽然有些自卑,即使坐牢出狱,找工作毫无头绪时,她也从没自卑过。但今天,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双苍老的手,就让她恨不得钻个地洞下去。他静默地任由她穿戴,只留下一句。“结账。”白梓岑取了个带着logo的牛皮纸袋,熟练地替他打包起来。他已经在收银台前等待付款了,白梓岑却一直迟迟不敢上前。“白梓岑,快把衣服拿过来,客人已经埋单了。”赵经理踮着脚尖,声嘶力竭地叫她。“知道了。”白梓岑攥着牛皮纸袋,木讷地往收银台前走。“先生,您的衣服在这里,欢迎下次光临。”白梓岑公式化地回应,脑袋低到几乎与肩膀齐平。没有人接过白梓岑的纸袋。白梓岑下意识地仰起头瞥了一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牛皮纸袋的绳线上已经浸满了猩红的血液,还在往底下淌。尚未干涸的血渍一并滴到了深黑色的西装上,暗湿得找不到痕迹。流了这么多血,白梓岑是应该觉得疼的,只是痛觉已经麻木。赵经理倒是比她先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走出收银台:“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员工受了点小伤,把这衣服弄得不好看了。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话,您看,我立刻给您换一件行吗?”赵经理怕白梓岑再出事端,只好亲自上阵。“可以。”低哑平淡的嗓音,带着白梓岑一如既往的熟悉,如同潮涌似的记忆,一同蜂拥而来。我叫延川,绵延的延,山川的川。彼时,白梓岑从没想过,这两个字,就真的一直绵延在她的心上,成了她一生的山川。至于后来的鲜血淋漓,白梓岑一直在选择性地遗忘。“先生,不好意思。您要的这件衣服,L号已经售空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当场给您退款好吗?”赵经理毕恭毕敬。赵经理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喂?”他顺手接起。周一的店里本就空旷,加之白梓岑离得近,几乎能一字不落地听见他所有的对话内容。女声恭谨万分:“梁检,成峰建设旧工厂的污染排放问题已经有些眉目了。有关提请诉讼的事,需要立刻上报吗?”他眉头浅皱:“之前蹲守了那么久都一无所获,现在的线索来得太过蹊跷,等我回来再说。”“知道了。”挂掉电话后,他二话不说直接取过白梓岑手里的牛皮纸袋。绳线连着白梓岑的手掌心,被他扯过去的时候,带动了白梓岑掌心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梁延川似乎也有所察觉,竟不由自主地将纸袋往回放了放,等她脱手后才接了过去。“不用了,就这件吧。”他嫌恶地挪开了沾有白梓岑血迹的绳线,单手握住牛皮纸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白梓岑眼底有些水光,也不知道是手上的伤疼出来的,还是因为故人重逢的感叹。他背影笔直,如同他的职业一般耀眼。检察官。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梁延川始终在不断前行。在他父亲的基础上,活得光鲜亮丽。唯一不同的,是她白梓岑。她一直在倒退,以前她是灰烬里的渣滓,现在她是腐肉里的蛆虫。不变的堕落,不变的不堪。赵经理见白梓岑在发呆,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白梓岑,赶紧把你的手处理一下,血淋淋怪吓人的。处理好之后出来一下,在刚刚那个先生的单子上填好工号。我看你是被刚才那人的长相迷了心窍,连客人埋单完要在标签上签工号都忘了。我劝你还是少做白日梦,做我们这种底层行业的,找个一般老实人嫁了就得了,别想着攀高枝。”白梓岑低头,是默认。 从洗手间转角俯瞰而下,在适当的角度下,能够洞悉店门口的一切。她原本只是想目送他离开的,只是转身之后,她却看见他毫不留情地把衣服扔进了垃圾桶里。可回收与不可回收之间,仅有一板之隔。他扔进了不可回收的那一侧。“曾经”二字最是玩味,只是白梓岑却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和梁延川的过去——再也回收不来。 街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偶尔抬头,白梓岑还能听见头顶灯罩里的钨丝灯咝咝地骚动着,如同垂死挣扎一般。等这一阵阵响声灭绝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盏灯永远熄灭的时候了。白梓岑住在市郊一处很偏僻的旧工厂宿舍楼。选择住在那里,原因无他,单纯是房租足够便宜。白梓岑还有个植物人哥哥常年住在医院,她坐牢的那几年,幸亏社会组织救助,哥哥才勉强保住了性命。现在她出狱了,社会组织不愿意再提供帮助,于是这个重担便悉数落在了白梓岑的肩上。头顶的灯光颤颤悠悠的,白梓岑就着昏暗的灯光盘算日子,快要到月底了,该去医院交住院费了。“阿姨,您行行好。”忽然间,一双小手扯住了白梓岑的裤管,白梓岑循着脏兮兮的手臂望去,才发觉拉住她的竟然是个行乞的小女孩。小姑娘约莫才五岁大的样子,还没长开,才刚到白梓岑的腰上。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白梓岑,摇了摇手上的不锈钢饭盒,里头仅有的几个硬币无助地响着:“阿姨,您行行好。”发达地区城市,有人口学家计算过,平均百米会出现一个乞丐。他们大多拉帮结派,分散在全城的各个角落。一个有组织的行乞团伙,他们的年收益可能比一家独立科技公司还要多。白梓岑并不是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这个五岁大的小姑娘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仍是松动了。小姑娘指了指路灯下跪着的女人,泪花闪闪:“阿姨,那边跪着的是我妈妈。我们一天没吃饭了,您能行行好吗?”白梓岑攥紧了握在手里的包,犹豫了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硬币,递给她:“前面拐角有一家包子店,现在应该还没关门,去买点吃的。”“谢谢阿姨,谢谢阿姨,好人一定有好报。”小姑娘一连鞠了好几个躬,成熟得都不像是个五岁的孩子。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开,结果一不小心就绊到了石阶上,整个人差点栽下去。白梓岑离她近,眼疾手快地凑上去扶住了她,小姑娘才幸免于难。小姑娘还在白梓岑的怀里,含着软软的声音,咯咯地朝她笑。小孩子身上自带的奶香味闯入白梓岑的鼻息,令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时,小姑娘已经拍拍屁股从她怀里挣出来了:“谢谢阿姨,我去给我妈妈买包子吃。”“等等。”白梓岑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从一直紧攥着的包里,抽出了一张五十元纸币,硬生生地塞进了她的上衣口袋。包里的钱是白梓岑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她哥哥整一个月的医药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但今天却破例为一个孩子破开了。“拿好,别丢了。”“阿姨,您一定会有好报的。”小姑娘远远地走开,一路欢快地往路灯下跪着的母亲身边跑。等走到母亲身边,才炫耀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张五十块,指着白梓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会儿,小姑娘的母亲竟然对着白梓岑那边磕了好几个头。白梓岑别开了眼,不敢再去看那对母女的样子。白梓岑想,大概是因为今天偶遇了梁延川,才会让那些曾经的记忆猛兽逐渐苏醒,开始在她圈定的牢笼里疯狂叫嚣。那些猛兽只需要一把打开笼锁的钥匙,就能从回忆的牢笼里一跃而出,蚕食掉白梓岑所有的灵魂。而梁延川,恰好就是那把打开笼锁的钥匙。白梓岑并不是一个善人,只是看到那个行乞的小姑娘时,她条件反射似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那个连大名都没来得及取的女儿。这整整五年,她的女儿如果没有丢的话,也应该是整五岁了。刚开始入狱的那几年,白梓岑整日整夜地回忆她的样子,生怕一不小心就忘记了。结果真的出狱了,她想找她,却发现怎么回想,都没办法想起一丁点儿自己女儿的样貌。是大眼睛还是小眼睛,是浓眉还是淡眉,是鹅蛋脸还是圆脸。她都记不清了。她忘记了她的女儿。她和梁延川的女儿。 九十年代老式工厂宿舍楼的外墙已然剥落,好几处都颓败地暴露出了水泥质地的肌理。夜风簌簌地吹进楼道里,冷得像是荒无人烟的鬼屋。头顶楼道的灯光岌岌可危,白梓岑数着台阶冷静地往上走。整个单元里住的人并不多,也就两三户人家。老厂区由于重度污染,导致许多人都得了癌症,十数年下来,这里俨然成了一个癌症村。这些空下来的房子,都是以前那些得了癌症去世的老职工留下的。白梓岑住在四楼,和她对门的是一个老阿姨,也是她的远房亲戚。当年她出狱无依无靠的时候,也是许阿姨作为亲戚帮了她一把。走到四楼平台,白梓岑下意识地敲响许阿姨的门,想问问她前几天的感冒好了没。许阿姨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患有癌症,骨癌晚期。白梓岑伸出左手敲了一下门,但手掌刚一触到门板,她就疼得条件反射似的抽了回来。白天里手心的那一处伤口才刚刚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现在一动弹,立刻就又崩开了。白梓岑随手从包里拿了张纸巾垫在手心里,用力紧握,以防血再流下来。当她刚准备再次敲响许阿姨家的门时,锁芯却咔哒一声响了起来,已经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门的罅隙里传出对话,是许阿姨的声音:“检察官先生,我老人家有白内障,眼睛已经不行了,我就送您到家门口吧。要是您还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就好了。”“可以。”成熟淡漠的男性嗓音从室内传来,令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恍惚。许阿姨大概是没有听见白梓岑的敲门声,下意识地就打开了门。白梓岑急忙从包里掏出钥匙,想躲进自己的家里。只可惜,许阿姨速度太快,白梓岑刚准备把钥匙插进孔里的时候,防盗门就一下子开了。白梓岑吓得钥匙都掉在了地上。“是小白回来了?”许阿姨试探着问。白内障引起的失明,已经让许阿姨彻底看不清任何事物了。“嗯,我刚刚下班回家。”防盗门洞开,梁延川那张熟悉的侧脸也在门开门合之间,逐渐显现。以前白梓岑曾做过一个十分不恰当的比喻:梁延川在哪里,白梓岑的太阳就在哪里。因此,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是惯性反射地就看向了他。四目相对,隔着一扇门,一个陌生人,就好像是隔了永恒的光阴。在那一刻,白梓岑眼眶微湿。人的眼睛有5.75亿像素,但白梓岑看梁延川时,却总是模糊的,大概是因为一直含着泪吧。白梓岑就那样看着他,几乎是目不转睛的。只是他眼底沉默的冰冷,却刺痛了白梓岑的瞳孔。许阿姨热切的声音插了进来:“对了小白,还没来得及跟你介绍呢。我身后的这位,是负责我们这个旧工厂污染案件的检察官先生。他是市里派来的,给我们这群患了癌症的老工人维权来的。他姓梁,梁延川,梁检。”许阿姨揣度着梁延川的位置,回过头跟他介绍:“检察官先生,这是小白,她是我远房亲戚,现在住在我家对面。”两人互不说话,许阿姨也不好意思冷场,只得说:“小白这姑娘不太会说话,但是长得可漂亮了。我虽然现在看不见,但没失明那会可是见过的。哎哟喂,我这话说的,简直就跟要给检察官先生介绍相亲对象似的,您可别见怪啊。”“不会。”梁延川虽是抿嘴笑了笑,但表情却依旧纹丝不动。他很是大方地抬头看向白梓岑,向她伸出纤长的五指:“白梓岑小姐,你好。”白梓岑木讷地伸出手,畏畏缩缩地递到他掌心里:“你好,梁检。”许阿姨疑惑:“对了,检察官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小白叫白梓岑的?难不成你们之前认识?”许阿姨那样问的时候,白梓岑有莫名的期待。不过那样渺小的期待,只在一瞬间就落空了。梁延川公式化地松开她的手,淡笑着望向白梓岑,冷静异常:“哦,白小姐应该是刚下班吧,胸口还别着工作时的名牌,应该是从事导购行业的吧。”白梓岑埋头,没有回应。临下班的时候,她早已经换下了工作服。至于梁延川口中应该别着名牌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他是公正严明的检察官,而此刻他却在撒谎。为了和白梓岑撇清关系而撒谎。“检察官先生您真厉害,猜得很准。”许阿姨说。梁延川笑了起来,那股笑刺进白梓岑的心里,如同利刃:“这只是我的职业病,抓住了一点就不容易放。恰好白梓岑小姐露出了这样的马脚,于是职业惯性,让我忍不住一探究竟了。”“原来是这样啊。”许阿姨摸索着朝白梓岑的方向走去,白梓岑下意识地扶住了她:“许阿姨,怎么了?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是啊。”许阿姨直言不讳,“小白,我眼睛不方便,能不能帮我送一下检察官先生?我们这小区里的路七拐八弯的,第一次来的人根本走不出去。检察官的车停在小区门外,我想麻烦你替我送送他。”白梓岑是想拒绝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只变成了那一个字。“好。”大概是因为,梁延川于她而言,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是足以改变一切的命格。 头顶的路灯摇摇欲坠,白梓岑走在前面,凭着微弱的灯光,频繁地绕着巷子,将梁延川往居民区外带。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她才放慢了脚步,让他走在前面。停在路边的是一辆奥迪A6,中高档车型配一名检察官绰绰有余,但配上梁延川的身份,却显得有些渺小了。梁延川的父亲是远江市巨贾梁振升,全国知名地产商,中国福布斯富商排行榜前十。而“梁”这个姓氏,在远江市,等同于上流人士的代名词。白梓岑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流连在他的脸上。然而,梁延川穿过狭小的巷子,掠过白梓岑的时候,却意外地开口了。“白梓岑,好久不见。”相比于他的娴熟冷静,她显得吞吞吐吐:“你也是,好久不见了。”“有五年了吧。”他背对着她,颀长的背影后一片昏暗,连表情都是无法预估的。“好像差不多。”白梓岑记得清清楚楚,是四年零八个月,但是此刻,这个时间概念只能被她假意模糊。因为过去的事情,梁延川不提起,她就只能装作不记得。这样的方式对他好,对她也好。莫名的安静下,两人都有些尴尬。白梓岑终于鼓足勇气,仰起脸来偷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都当上检察官了。我还记得当初你做律师的那时候,就说自己要当检察官,还说维护所有人平等的法律权益是你的梦想。没想到……”“别说了,那些都是过去了。”他打断她,没有任何的防备。他回过头的那一瞬间,白梓岑还能看见他紧皱着的眉头,一脸的不悦。那一瞬间,白梓岑真的很后悔自己的多嘴。“也是,都过去了。”白梓岑笑了笑,明显的苍白。气氛有些僵,梁延川开口问道:“你现在在服装店里做营业员?”白梓岑底气不足:“是啊,做了有半年了。现在工作难找,就一直在服装店里干着。”“挺好的。”“嗯,店里人都挺好的,就是难得忙的时候会累一点。”白梓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梁延川说这么多余的话。她的工作、她的世界卑微而渺小,和他差别天壤,想必这些话他也是不喜欢听的。梁延川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对白梓岑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明天还有事要处理。”“好的,路上小心。”“再见。”车门大概是做了静音处理的,连关门的那一刻,都轻得听不到声音。一个顺畅的转弯,黑色的奥迪消失在白梓岑的视线里,就像从未来过一样。夜风簌簌地吹到白梓岑的脸上,明明是和煦的春风,吹在脸上却像腊月风霜一般刺骨。梁延川越是对过去不在意,白梓岑就越是难受。恰逢五月,是枇杷树丰收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果树清甜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有一把无形的手,将白梓岑猛拽到回忆里。白梓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梁延川的时候,也是像如今一样的五月,枇杷丰收的季节。那年,她大二,整二十岁。 临近大二期末考试,作为勤学刻苦的优等生,白梓岑很光荣地被班主任委派了一个任务——去同学周延昭家里为他补课。周延昭是学校里有名的二世祖,单靠着父母的关系进了远江市最好的大学,却没能熏陶到一点优秀大学的气氛,成了整个班里的害群之马。院里年年评优秀班级,他们班年年落马,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周延昭是著名的挂科专业户。单他一个人,就足够把整个班里的平均成绩拉低十个百分点。于是乎,当班主任把这个重任交到白梓岑手上的时候,她也是觉得万分沉重的。周延昭前些天打球断了腿,白梓岑不得不在老师的指导下,上门为他补课。周延昭家住在市郊临海的别墅,典型的富人区。白梓岑换乘了三趟公交,才终于抵达别墅门口的公交站台。白梓岑数着剩下的硬币,盘算着回去的路费。白梓岑父母早逝,没有经济依赖,她的每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也因此,她的每一分钱都用得战战兢兢。公交车上没有空调,白梓岑像是蒸了一路的桑拿浴,整个人都是汗涔涔的。她揩了一把汗,就往别墅里面走。周延昭家住在别墅区的最后一幢,白梓岑没来过,也不太熟悉。沿海的小路,连吹起的风都带着一股咸湿的大海气味。她忍不住舔了舔唇,才发现连嘴唇都是咸咸的。过了一会儿,她恍然大悟地抿唇笑了笑,意识到,咸咸的,那是自己的汗。一路上种着枇杷树,黄灿灿地结了好多个果子。白梓岑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个下来。结果,还没等她扒开皮开始品尝,就有个人影径直掠过了她。白梓岑以为是别墅区的保安,吓得把枇杷都掉在了地上。圆滚滚的枇杷,顺着斜坡的坡度一路滚到那人的脚边。他在走,枇杷就跟着他一起滚。他的背影高大颀长,有些莫名熟悉,白梓岑愣了半秒才想起来,应该是她的同学周延昭。别墅区太大,白梓岑根本找不着南北,现在周延昭的出现,于她而言,绝对是救星。“周延昭!”她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周延昭!”她两手成喇叭状,又喊了一声。然而,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还是一点回应也没有。周延昭平日里对谁都是嬉皮笑脸的,他今天这样反常,白梓岑倒是奇怪了。她只当他是插了耳机没听见,想都没想,就直接小跑了几步追赶他,嘴里还嘟囔着:“周延昭,我是白梓岑,班主任让我来给你补习这个学期的《管理学概论》。”那人还是没回头,白梓岑迷了路,加之天气热得她心慌,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拽住了那人的手臂,气喘吁吁:“周延昭,我总算是追上你了。这里太大了,根本找不着南北。对了,你怎么走在路上还戴耳机……”白梓岑拽着他,待平复了呼吸之后,才抬起头看他。结果,看到那人的那一刹那,白梓岑就吓得跳开了——居然……不是周延昭。“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她羞红了脸,连连点头致歉。梁延川其实早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周延昭了,只是他向来不太爱管闲事,因此即便是听到了,他也视若无睹的。但是,当那个女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她。咸湿的海风伴随着汗水黏连在她的脑门上,本应是万般狼狈的状态,在她脸上却是显得光洁好看得不得了。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只是一双眼睛,尤其的亮。“没事。”他笑笑,打算走开。白梓岑刚才跑得快,气喘得急,现在又搞了认错人的乌龙,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脚步明显虚浮,她差点顺着有坡度的小路摔下去。是梁延川扶住了她。“你没事吧?是中暑了?”他的声音清凉凉的,像是清爽的泉水,灌进白梓岑的心里。她有些腼腆地松开了他的手:“没什么,只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有点虚。”白梓岑挠着后脑勺,干巴巴地朝他笑,“对了,我还得去找我同学。刚才谢谢你扶住我,要不然我铁定会摔一跤。我先走了,谢谢你。”白梓岑是等不及时间磨蹭的,郊区的公交停运得早,要是补习晚了,她就回不去了。白梓岑刚迈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低沉沉的,像是单簧管里发出的声响。“你找周延昭?”白梓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彼时,他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阳光从枇杷树的罅隙里透过来,她就躲在他拉长的身影里。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呆愣愣地说:“周延昭是我同学。”自诩从来不好管闲事的梁延川,居然鬼使神差地对她说:“我认识他,我带你去。”“你是他……叔叔?”白梓岑睁大了眼睛,一脸不解。梁延川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明明也就比周延昭大了四岁,她是周延昭的同学,理应跟周延昭同龄。他不过比她大了四岁,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他认成周延昭的叔叔的。“我不是他叔叔,我是他表哥,他家住在最后一幢,我带你去找他。”梁延川无意识地着重强调了一下,他并不是周延昭的叔叔。“那就谢谢你了。”“没事。”沿海地带,枇杷枝清甜的气息围绕在周身,久久不散。梁延川走在前面,白梓岑一路踩着他的影子跟在他的后面。海风恰逢微醺的时候,白梓岑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喜欢上了梁延川。 市中心顶尖的楼盘,从十七楼的高度俯瞰而下,几乎能洞穿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梁延川刚从浴室里出来,就顺手拿起了书桌边的红酒瓶,猛地灌了一口下去。酒是梁延川今晚开的,但现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法国干红,并非普通红葡萄酒,它省去了红葡萄酒百分之百的甜度,又增加了百分之百的苦涩。曾有人形容它的酒劲——足以让你忘记上辈子的事。梁延川再次拿起酒瓶,刚准备灌下去,手机却响了。越洋电话,显示区号001,来自美国。他走到床头柜前,昏昏沉沉地按下了免提键。“喂,表哥?”是周延昭。梁延川扶着额,问:“怎么?有事吗?”“没事没事,就是想来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你回国都快半年了,也没什么消息,这不是担心你才给你打个电话嘛。对了,伯父伯母最近身体怎么样?”“正常。”周延昭觉得有些不对劲,语气也严厉了几分:“表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我跟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心脏不好,烟酒都最好别碰,你怎么就不肯听呢?”梁延川没回应,电话那头的周延昭也沉默了半晌。等到梁延川打算挂掉的时候,周延昭却在沉默中开了口。虽是隔着数万英尺的无线电波,梁延川依旧能听清楚周延昭话里的每一分无奈。“表哥,你是不是没忍住,又去见她了?”像是被人一刀戳中心脏,梁延川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憋不出来。“你不说话,看来是真的已经见到她了。”周延昭是见证过梁延川和白梓岑那一段往事的,也不避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梁延川沉默许久,才憋出两个字:“一般。”“你说一般,那她应该是过得很苦了。”周延昭的语气滞顿片刻,像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她过得不好也是好事,这样总能让所有人的心里都舒服点。毕竟,这都是因果报应,是她活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明天还有个检察院的案子要处理。”周延昭不清不淡地笑了一声,怨怼的语气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有些轻微刺耳。“表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好。”只一瞬间,梁延川就挂断了电话,连动作都像是在赌气。 其实,在接手成峰建设的那桩案子前,梁延川就知悉了白梓岑的一切动向。今天,恰好路过那里的时候,梁延川原本是不想进去的。但脚步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疯狂地踏了进去,连带思维都是毫不犹豫的。梁延川曾以为,如果白梓岑过得如他想象一般的落魄贫困,那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但是,真正看到她那样苍白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心疼。即便是五年之久,那股心疼仍旧是有增无减。唯一不同的是,五年前的梁延川,会心疼,会义无反顾地将她拥进怀里。但五年后的梁延川,即便是心疼,也只会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清冷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视若无睹。大概是应了那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被白梓岑咬了第一次,就不允许自己再有下一次。时光教会人苛刻,教会人冷漠,梁延川亦如是。上好的干红总是醇厚,酒劲一下子上来的时候,梁延川明显招架不住。卧室里安静得出奇,墙壁上那只欧式吊钟的数秒声就越是响亮,每一次响动几乎都震颤在心上。嘀嗒嘀嗒嘀嗒——梁延川又一次梦见了她。至今为止,梁延川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爱上那个潦倒的白梓岑。大概是因为她过得太苦了,所以连带她每一次灿烂的微笑,都会让他心尖发疼。那时候周延昭摔断了腿,白梓岑作为他的补习同学,每天都会准时到周延昭家报到。彼时,梁延川正备战司法考试,恰好周延昭的父母都出国度假了,为了清静,梁延川就从自家搬出来,寄宿到了周延昭的家里。也就是在那短短的三个月之间,他遇见了白梓岑,然后注定了一生的万劫不复。梁延川听周延昭说过白梓岑,父母早亡,十几岁之后就在孤儿院长大,勤工俭学才考上了远江市的重点大学。说实在的,梁延川对于白梓岑是敬佩的。父母的背景,让他从小都没受过什么苦,因此在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白梓岑时,他心疼了,心动了。临海的城市,台风总是来得措手不及。外面雨大风大,白梓岑根本出不去,周延昭很是大方,二话没说就让白梓岑住下了。周家那么大,客房多的是,确实也不差白梓岑一个。周延昭腿断了,不方便移动,于是照顾白梓岑的重担,全都落在了梁延川身上。白梓岑没换洗的衣服,梁延川本想着拿一件周延昭的衣服给她穿。只是想来想去,他还是硬塞了一件自己的衬衫给她。原因无他,他只是觉得,让白梓岑穿周延昭的衣服,他……莫名地不爽快。梁延川还记得,当时白梓岑穿着他的衬衫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样子。她的脸颊是通红的,好看得像是三月里的桃花。梁延川不太擅长说话,面对白梓岑的时候,更是没话说了。这次,反倒是白梓岑叫住了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延川,绵延的延,山川的川。”没有冠姓,直觉中,梁延川并不喜欢把父亲梁振升的名号挂在嘴边。“延川……延川……”她重复了几遍。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他有些莫名的心动,像是有一双手在抚触他的心房,连带动作都是温柔的。白梓岑托着脑袋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有个革命圣地好像就叫延川。”“那是延安。”他忍不住笑了。“对哦,那是延安,不是延川。”她挠了挠后脑勺,双颊涨得通红。有那么一瞬间,她迷糊的样子,让梁延川觉得无比好看。梁延川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咬字停顿,似乎还在他的回忆里生动地回荡着。她总是那样迷糊,但这样一个迷糊的她,却将他这样清醒明白的人一并骗了去。 想起过去的那些事,白梓岑一夜无眠。因为熬夜,白梓岑的精神不太好,早上服装店上新的时候,都差点弄错了新旧款。“小白,你没事吧?怎么一早上昏昏沉沉的,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你。”同事林敏拿起一件新款西装,往衣架上面套。白梓岑抹了一把汗:“没事,就是天气热了,晚上没睡好。”“是不是昨天打包折价品累坏了?唉,干我们这行的,要的就是体力,干站一天,换谁都受不了。”林敏偏过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西装,走到白梓岑身边,“你名牌别歪了,我给你整理整理。要不然待会儿赵经理看见了,你铁定又要挨骂了。”“谢谢。”“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同事。”林敏跟白梓岑一般大,性格淳朴简单,前些年刚从乡下进远江市打工。名牌上楷体的“白梓岑”三个字光鲜而明亮,林敏忍不住问她:“小白,你的名字可真好听,比起你的名字我的就差远了。你这名字一听上去,就不像是做导购这一行的。”白梓岑笑容艰涩:“不干导购,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怎么可能?我前几天还听人说你读过大学呢。”林敏惊讶。白梓岑迟疑许久,才慢慢地吐了几个字:“我中途休学,没毕业。”“为什么?”她苍白地笑了笑:“因为一些很窘迫的原因。”“是因为钱吧?”林敏长长地叹了一声,“我们穷地方的姑娘都是这样,考上了大学都没钱读。我也考上过,但因为家里没钱……就放弃了。”白梓岑没有回应,只是笑。她没有告诉林敏,她大学时休学,是因为怀孕了。她也没有告诉林敏,她还有个更大的污点,而这个污点大到用任何办法都无法洗刷抹去。她是个劳改犯。 服装店最忙的一段时间,总是每月上新款的时候。今天一整天,白梓岑忙得头昏眼花,但下班的时候,她还是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替她哥哥白梓彦去缴纳这个月的住院费。她熟练地去医院办完了所有手续,等终于忙完了,才空下时间坐在白梓彦的病床前给他活动活动筋骨。植物人常年躺在床上,如果没有人给他活动筋骨,病人就会因为肌肉萎缩产生病变,严重者可能会致死。因为护工和白梓岑的照料,白梓彦虽然躺了很多年,但所幸也没出现这些问题。白梓岑每次见到白梓彦的时候,都觉得特别幸福。她时常在想,要是有一天白梓彦醒来了就好了,那她就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哥哥,她的哥哥会陪着她一起找她丢失的孩子,然后一家人一起生活。可惜梦想总是圆润丰满,但刻骨的现实总会猛地给人来上一击。白梓岑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掀开被子,为白梓彦活动筋骨。她在心里默数着每一寸肌肉的位置,轻车熟路地揉捏着,先是股二头肌,再是半腱肌、腓肠肌……梁延川与助手路过病房的时候,恰好就看见了这一幕。他是来办案子的,和白梓岑无关。况且,即便他不是来工作的,对于白梓岑的事情,他仍旧会选择视若无睹。他径直越过病房,却听见服务台边有一群护士在嘟囔着。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莫名不适。白梓彦的病房正对着服务台,年纪轻的护士毫不客气地指着病房里的白梓岑说:“这个301床的女朋友可是不得了,基本每周都来给这个病人做按摩,真是其心可感天地。”年纪大些的老护士摇了摇头,说:“别瞎掰,那姑娘是301床的妹妹。我之前听那姑娘说过,她小时候被拐卖过,几年前才回到了远江市,结果好不容易逃回来了,一家人都出了事故,父母死了,哥哥也成了植物人。”一群人纷纷唏嘘感叹:“真是可怜了。”老护士继续说:“那姑娘的父母过世了,她也没办法恢复户籍,所以连现在照顾她亲哥哥,都是没名没分的。”“真是上辈子造了孽了。”梁延川显然也听见了她们的议论,但他选择无视。他刚准备走快些离开,却听见身后响起了仗义的女声,并非别人,而是她的女助手祁微。祁微还是个实习检察官,怀揣着无比的正义感,对于这些议论自然是愤愤不平:“两位护士小姐,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无端议论别人的是非,是有损职业道德的。”她拎起食指,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再则,你们这样围在一起,我随时都可以向你们的领导建议开除你们,理由很简单,消极怠工。”护士们都黑了脸,纷纷走开。祁微还不忘补上一刀:“我是市人民检察院的实习检察官祁微,如果你们被开除后有什么法律问题需要帮助,也可以咨询我。”待护士都走完了,祁微才跑快几步跟上梁延川,嘴里还嘟囔着:“那些护士可真是没有职业道德,公然议论病人的隐私,不过话说回来,那姑娘还真是挺可怜的。”梁延川脚步猛地一停,祁微差点撞上他。“梁检,怎么了?”梁延川的轮廓有些冷:“祁微,多管闲事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是检察官,入职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面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带着主观的情绪。况且……”“况且什么?”梁延川别过脸,望了病房里的人一眼。在见到白梓岑身影忙碌的那一刻,他眼眸里的灰暗一闪而过,连痕迹都难以捕捉:“况且,你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罪有应得呢。”“梁检,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首先那姑娘没有犯罪,你不应该说她罪有应得。再则,刚刚你跟我说面对任何事情不能带有主观情绪,但此刻的你,明显是带有主观情绪了。”祁微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电话给打断。她顺手接了起来,对话不消三分钟,祁微的表情就由原本的嬉皮笑脸变为一本正经的刻板,俨然一副女检察官的作态。挂断电话后,她对梁延川说:“梁检,我们负责的那个赌博集团的案子,犯罪嫌疑人刚刚跟警方招供了。警方传来消息,说可以顺便起诉了。”“嗯,我知道了。”“梁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梁延川当机立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病人住在这家医院的十六楼。你现在先随警察去听笔录,说不定会有上庭需要用到的资料。我马上回检察院,准备起诉要用的材料。”“好,我现在就去。” 电梯显示数字一点点地下降,梁延川手握公文包,不紧不慢地等着电梯。夜间时段,医院里的人也不太多,大多都是些住院的病人。白梓岑从白梓彦的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恰好就碰上了他。她走路很轻,谨慎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动了梁延川。她的脚步声,梁延川最是谙熟。以前他在律师所上班,每天在家熬夜翻案子的时候,总能听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踏着细碎的脚步声,凑到他耳边,含着满心满腹的委屈对他说:“延川,我害怕,我一个人睡不着……”那时候,梁延川总会轻柔地吻着她的额角,无奈地说:“那我不看了,陪你一起睡,行吗?”得了梁延川的应允,白梓岑总会像只得了蜜糖的小老鼠,高兴地攀附在他的身上,闹腾他一宿。然而,过去的往事越是美好,现在的梁延川对于白梓岑就越是痛恨。思绪出离的那一瞬间,白梓岑已经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与他并肩。她低垂着眼睑,习惯性地将刘海拨到耳后,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你怎么也在这里?是来探望病人的吗?”读犯罪心理学的时候,梁延川曾经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如果嫌疑人有任何心虚的表现,往往会从他微小的动作里表现出来,例如搓鼻尖,例如……撩头发。“我是来办案子的,刚刚犯人招供了,在和助手准备起诉,待会儿还得回一趟院里。”白梓岑自觉插不上话,只得干巴巴地笑着:“原来是这样啊。”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点下降,直到电梯自动门缓缓地在他们的面前开启。“下楼吗?”梁延川率先一步踏入电梯,问她。“嗯。”“走吧,一起。”白梓岑愣了愣,才艰难地吐了一个字:“好。”当听到一起那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有一瞬间的动容。那种动容,险些让她掉下泪来。暌违数年,即便是蹲了监牢,被所有人不齿地称作劳改犯的时候,白梓岑都没掉过一滴泪。可当梁延川说出“一起”那两个字眼的时候,白梓岑的眼眶湿润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惜在梁延川面前,她始终还是懦弱。 电梯昏暗的灯光下,梁延川第一次鼓起勇气打量白梓岑的脸庞。他记忆中的白梓岑,应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齐腰的长发,还有一脸连汗水都濡湿不了的倔强。只可惜,五年后他再看她,却发觉恍若隔世。她一副妇人的打扮,头发凌乱地扎成一束,连带垂在背后的发梢都是死气沉沉的。她那一双眼睛,早就没了曾经的璀璨,灰暗到如同流落尘埃。狭小的空间内仅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愿意发声,安静得可怕。正当白梓岑踌躇着要开口的时候,梁延川的手机却十分识时务地响了起来。梁延川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犹豫,最后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接了起来:“喂……”“Hi,梁先生!”俏皮可爱的女童音。距离足够近,电梯内也足够安静。白梓岑能够听清楚他所有的对话内容,甚至连小女孩的每次开怀大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白梓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因为梁延川和小女孩全程都在用英语交流。小女孩的笑声似乎极具感染力,她每一次笑,都能带动白梓岑的情绪。等梁延川挂断电话的时候,白梓岑的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扬了起来。她的声音淡淡的,如同是在自言自语:“电话里的小姑娘听起来真可爱。”梁延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迟钝,但只消片刻,他就恢复了那派处变不惊的模样:“是吗?我和她全程都在说英语,你能听得懂吗?印象中,你在大学的时候最薄弱的那一门学科就是英语。”他的口气里,带着四两拨千斤的讽刺。白梓岑笑笑:“是啊,当初被拐卖在外面那么多年,错过了学英语的大好时光,所以后来怎么补都没能补回来。”“嗯,你不用跟我解释的。”白梓岑仍旧沉浸在小女孩柔软的笑声里,连带梁延川漠不关心的语气也被她一并忽略了去。白梓岑估摸着这可能是周延昭的女儿,周延昭和她同岁,今年实岁二十六,应该也是结婚生子的年纪了,保不齐这就是周延昭的女儿。她忍不住问他:“刚刚打电话给你的是你的侄女吗?她的声音真好听,一定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不。”梁延川有一秒的停顿。“她是我的女儿。”白梓岑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整个脸都是煞白的。“我的亲生女儿。”白梓岑愣了很久,才艰难地扬唇笑了笑,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也是,你在国外那么多年,确实也应该结婚了。小姑娘是混血儿吧?英语讲得这么好。”“她妈妈是中国人,华裔。”透过电梯四周不锈钢镜面的层层反射,白梓岑脸上的难堪,悉数落在梁延川的瞳孔里。“中国人也好,没有文化代沟,交流起来也方便。而且中国人看中国人,肯定是比看外国人顺眼的。”白梓岑忽然有些佩服自己,此时此刻,她还能冷静得像是个旁观者一样,向梁延川一点一滴地分析在国外娶中国人的好处。电梯提示灯显示,已抵达地平面一层。白梓岑还没说完,梁延川就已经率先跨了出去。白梓岑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竟然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她问他:“梁延川,你还记得晓晓吗?”他们的女儿晓晓,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的孩子。梁延川的脚步猛地刹住,他一脚跨在电梯外,另一脚还在电梯里。红外线感应的电梯门不停地开开合合,机械化的运作模式,辟开了他们两个的世界,是完全隔绝的。片刻后,他的语气带着蓬勃的怒意叫嚣而来,如同质问。“白梓岑,你怎么还有脸提起她。你别忘了,是你丢了她。” 第二章:尘埃里的她是夜,整个城市在黑暗里沉睡。白日里的那些喧嚣吵闹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静谧的安宁。因为被告提前招供,梁延川不得不抓紧时间准备过几天上诉的事宜,连晚上的睡觉时间也都一并牺牲给了工作。女儿梁语陶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在书房里翻阅卷宗。“Good morning,Daddy!”北京时间晚上十点半,是美国东部时间的早晨九点半。得闻女儿清脆的声音,梁延川才终于合上了手头的案卷,皱着眉头,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陶陶,爸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是中国人,互相交流的时候就应该说中文。”“Sorry。”梁语陶很识相地道了个歉。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咯咯地笑:“爸爸对不起,一不小心又说英语了。”“知道就好。”本应该是责备的口气,但到了梁语陶这里,却悉数变成了宠溺,“陶陶,你今天下午似乎已经打过电话给我了。连着两个电话,是有什么事找爸爸吗?”梁语陶惊讶地说:“昨天那个是晚安电话,现在这个是早安电话,不一样呢。爸爸我跟你那边有时差,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梁延川蹙眉:“老糊涂这个词是谁教你的?”“表叔啊……”梁语陶不以为意,“表叔说,你要夸一个人可爱,就要叫他老糊涂。爷爷是老糊涂,奶奶是老糊涂,爸爸也是老糊涂。”“那你表叔怎么不叫自己老糊涂。”梁语陶咯咯地笑:“因为表叔说他并不可爱,不能叫他老糊涂。”梁延川无语凝噎,从他回国开始,梁语陶就一直留在美国由周延昭照顾,没想到才半年过去,梁语陶就跟着周延昭有样学样了。梁延川清了清嗓子,一脸的义正词严:“别听你表叔胡说,老糊涂是骂人的,不能随便叫。”“哦……”梁语陶故意拉长了尾音,显得很不愉快的样子。梁延川几乎能想象到女儿梁语陶嘟着唇,一脸别扭的模样。一时间,他所有的严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心尖都软了。“对了爸爸,我有个事情要告诉你。”软糯的童音,神神秘秘。“什么?”梁语陶的声音听起来无奈至极:“表叔说他准备交女朋友了,带着我这个小拖油瓶会影响他的桃花运。所以,他决定过两天就把我遣返回中国。他已经给我订好了后天的机票,爸爸你千万要记得晚上到机场来接我。”梁语陶还想着梁延川弄错时差的事,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回中国的时候是晚上,没有时差的,爸爸你可一定不能做老糊涂哦……”梁语陶举一反三的功力也是极强的,刚知道老糊涂是个贬义词,就立马用上了。梁延川随手打开一本新的案卷,笑道:“你表叔怎么突然开窍,想找女朋友了?”“其实也不是,表叔说你一个人在中国很孤独,很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我想了想,就答应他了。”梁语陶娇俏地笑了起来,连带语气都是嗲嗲的,“再说,陶陶都两个月没看见Daddy了。”“说中文。”梁语陶将嘴唇凑近听筒,轻声细语:“陶陶想爸爸了。”“乖,爸爸也想陶陶了。”梁延川心满意足,“后天几点的飞机?”“晚上九点的。”梁延川笑笑:“爸爸一定准时。”梁语陶重重地往听筒上亲了一口:“爸爸晚安。不对,现在是早上,应该是爸爸早安,陶陶也有点老糊涂了。”疲倦了一天的梁延川终于放下一切公务,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临躺上床的时候,还不忘温柔地对女儿说:“早安,陶陶。” 这些天,除了意外遇见梁延川,白梓岑的生活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午间休息的时候,白梓岑和同事一起看电视,却意外地看到了成峰建设被封厂的新闻。记者手握话筒,义正词严地报道着:“近日,有关部门彻底查封成峰建设旧工厂,理由为不恰当排污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甚至危及多人的生命安全。”画面一转,短镜头到长镜头的缩放间,记者已将视线焦点对准了白梓岑所住的那一幢居民楼。“左边的一片居民楼就是成峰建设十几年前的员工住宿区,从画面上看,现如今这幢楼已经空了大半。据有关人士透露,由于环境污染,这里居住的成峰建设老员工大多都患上了癌症,许多人都已离世,仅有部分还居住在这里。而现在,这里几乎已经成了远江市著名的癌症村。”同事林敏指着电视,动作夸张:“小白,那不就是你住的地方吗?”“是啊。”林敏含着一口饭,对白梓岑惊讶道:“那你还不赶紧搬出来,你没听见吗?那地方都成了癌症村了。你别为了贪那一点房租的小便宜,身体出了事。”白梓岑朝她笑笑:“没事的,那里也就是土地和水源污染,我平时喝的都是自来水厂的自来水,而且还是煮开了喝的,不会有问题的。”“我说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现在才二十六岁,年纪轻轻,还有个植物人哥哥要靠你照顾。你怎么就不珍惜点自己的性命呢?要是真得了那种病,谁管你啊。”白梓岑只是笑,却不说话。她何尝不想有个干净舒适的家,只可惜,她哪来的钱啊。白梓彦每月的住院费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幸亏许阿姨愿意收留她,只收她一点微薄的房租,要不然她露宿街头都是有可能的。其实,白梓岑很希望自己能生那种病,或者随便给她来一个绝症也好。她宁愿就那么痛痛快快地病死了,也比现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好。眼睁睁地等待永远不会醒来的哥哥,眼睁睁地苦守着不会归来的孩子,眼睁睁地看梁延川结婚生子。每一种残忍,对于白梓岑来说,都比凌迟还要可怕。 中午男装部没什么客人,白梓岑就和林敏一起在店里打扫卫生。刚打扫到一半,赵经理就从员工休息室跑出来,朝白梓岑大喊:“白梓岑,快过来,你的手机响了。”“我这就来。”白梓岑赶忙将灰尘往裤管上抹,急匆匆地跑进了休息室。手机还是前几年的款式,老式的翻盖机,还是白梓岑进监狱前的那一部。陌生的号码在彩色屏幕上莫名地跳动着,白梓岑迟疑了几秒后,才按下了接听键。白梓岑特别害怕陌生来电。之前有一次,白梓彦险些病危,医院打来的电话也是一串陌生的号码。那是白梓岑第一次意识到唯一的哥哥可能会离开她,那时的她是惊慌的,是恐惧的。虽然最后白梓彦还是熬过去了,但自那以后,白梓岑就对陌生的数字产生了阴影。“喂,你好,我是白梓岑。请问你是?”白梓岑话音落下后,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答。直到白梓岑打算拿起手机,看看对方是不是挂断了的时候,对方却蓦地开起口来。“白梓岑,是我。”低沉的男音,如同单簧管中发出的曲调,令白梓岑有那么一秒的迟疑。她揪着手机的那只手,有些许颤抖:“是……梁延川吗?”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白梓岑曾在梦中数万遍呼唤过他的名字,但醒来后依旧是黄粱一梦,梦醒了就都不见了。而现下,当他低哑的嗓音震颤过她耳膜的那一瞬间,白梓岑都觉得……那是极度奢侈的。“你……找我有事吗?”她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动了他的心弦。梁延川一丝不苟地说道:“刚刚我和警局的人一同去查封工厂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你邻居许阿姨摔断了腿,我们现在无法联系上她的家人,只能联系你了。”“许阿姨没事吧?”“她现在还在昏迷,医生正给她做检查。医生说,昏迷可能是由于癌细胞扩散导致的,摔断腿骨折恰好是一个导火索,至于病情如何,还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给你答案。”数年的检察官经验,让梁延川即便是在面对白梓岑的时候,也能冷静得像个局外人。“她现在在哪里?”“协和医院。”“我马上请假过来,能麻烦你现在照顾她一会儿吗?真的麻烦你了。”白梓岑的语气里带着些恳求的成分,悲哀而痛苦。梁延川几乎能想象到,她那一副咬着唇,眼泪垂垂的模样。梁延川修长的手指按压在方向盘上,规整圆润的形状都险些被挤压变形。片刻后,他终是忍不住仰起头,望着悬挂着服装海报的建筑物,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下楼吧,我在你单位楼下等你。” 白梓岑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急匆匆地从店里冲了下来。她坐牢的那几年,都是许阿姨在照拂她。难得空闲的时候她会去监狱里陪她聊聊天,说些白梓彦的情况,又或是带些家乡的小菜给她尝尝。年少时被拐卖,回乡后又发觉父母早已亡故的经历,让白梓岑倍加珍惜亲情。后来遇上梁延川,又因意外进了监狱,白梓岑也默默忍受着。蹲监狱的日子,也幸好有许阿姨难得的探访,她才坚持到了出狱的日子。饮水需思源,知恩莫忘报,这其间的道理,白梓岑依旧是懂的。下楼的时候,白梓岑就看到了梁延川的车,黑色的奥迪R8,与上次停在她家门口的,不是同一辆。以前和梁延川在一起的时候,白梓岑就知道,他们差距云泥。她也曾想过抛开一切义无反顾地和梁延川在一起,然而,现实仍是给了她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光。她白日里乘两块钱的公交车都要精打细算,而他随便开一辆车,都是动辄上百万的。白梓岑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已经不会再做灰姑娘的美梦了。她这种人的名字,和梁延川的摆在一起……都是奢侈。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他深邃的侧脸,还是如数年前一般好看,只是不再是白梓岑的那个梁延川。“上车吧,我带你去医院。”白梓岑在车外低低地朝他鞠了个躬:“麻烦你了。”梁延川没有回应,白梓岑就静默地走到车旁边。她已经很多年没坐过轿车了,连怎么打开车门都忘了。她怕弄坏了梁延川的车,只能无声地站在车门外,手足无措。梁延川大概也意识到了白梓岑的尴尬,只别开脸,说:“你用手抓住车把手,用力拉开,车门就开了。”“知道了,麻烦你了。”她连着说了几次“麻烦你了”,听得梁延川心底莫名不快。她似乎总是习惯以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示人,就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一样,只可惜,只有梁延川知道,这世界上最奸诈狡猾的,就是白梓岑。梁延川等了许久,却也没听见她上车的声音。过了会儿,他才重新降下车窗看向她。彼时,白梓岑也不知道在忙活着什么,只一个人拼命地往自己的手臂上拍打着,也不知道在拍些什么。“快上车吧,医院那边是时候出检查结果了。”白梓岑低头继续拍打着,连带表情都是木讷而呆板的:“我刚刚在店里和同事打扫卫生,身上沾了点灰。”她仰起脸,用枯槁如朽木一般的眼神,朝着他干巴巴地笑:“我身上脏,怕弄脏了你的车。你再等会我,我拍掉身上的灰就上车。”望着她拼命拍打的动作,梁延川的眼睛忽然很疼。他难以想象……他曾经许诺了要守着她一生一世的姑娘,如何被时间打磨成了这般的模样。 检查结果还算乐观,许阿姨的癌细胞没有扩散。白梓岑和梁延川刚到医院的时候,许阿姨就已经清醒了。因为记者的采访,成峰建设里那些患了重病的老员工情绪都有些激动,在与厂方代表人协商的过程中大打出手,不只许阿姨,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梁延川协同警方去处理后续手续,而白梓岑则是留在病房里继续照顾许阿姨。中途的时候,白梓岑刚一出门,护士就叫住了她。她公式化地从服务台里拿出一张收据单,摊在白梓岑面前:“小姐,你是461床的家属吧?麻烦您过来缴纳一下手续费。病人刚才接受了急诊,并做过身体检查,这些费用折合在一起,一共是2830元,请尽快缴纳。”护士把收据单塞进白梓岑的手里,“走廊一直走到底,出门左拐就是收费区了。麻烦您抓紧缴纳费用,这样病人才能尽快用药。”“好的,我知道了。”白梓岑接过收据单的那只手有片刻的迟疑。在往收费区走的路上,白梓岑抠着手指,拼命地计算着。她身上只有150块钱,银行卡里的工资也是月结的,上个月才全部用来给白梓彦交住院费了。现在的2800块钱,一时间她还真难掏出来。白梓岑是没有积蓄的,她所有的钱都用在了白梓彦身上,为了给白梓彦换一床更舒适的被褥,她会愿意啃一个月的白面馒头。为了给白梓彦请一个更好的护工,她会觍着脸在公交车上逃票。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白梓岑就拼命想着自己读书出来了,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只是后来进了监牢,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也一并磨光了她对未来的期待。现在的她,就想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懦弱地活着就好。她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但许阿姨却使不得。她有骨癌,离了药就会病发。许阿姨对她有恩,白梓岑无论如何都是要给她用上药的。即使是跪在地上去求别人施舍,白梓岑还是会愿意卑躬屈膝地做到的。白梓岑没办法,只能问同事借钱。可做她们这一行的积蓄也不会太多,凑来凑去,她也只凑到了1000块钱不到。剩下那1800块钱,白梓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她靠在医院二楼的窗台边,眼神无助地望着窗外。心里累,身上也没力气,白梓岑的身体就一直顺着墙壁往下滑,直到整个人都呈一副脱力的状态,蜷缩在墙角。白梓岑很想哭,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以前跟着梁延川的时候,她随随便便流几滴眼泪就能让他心疼得半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白梓岑都已经不会哭了。适当的角度下,白梓岑能够洞穿底层公园的所有风景。彼时,梁延川正站在一群警察周围,不知道攀谈着什么。他严肃正经的样子,让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他只是个律师,而她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学生。她会趁着他工作的时候,偷偷跟在他身边捉弄他。她会趁着他午休的时候,偷偷送上自己亲手做的午餐给他。当然,那也只是从前罢了。白梓岑犹豫了许久,终究是从墙角里站了起来。她半仰起头,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往楼下走。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是知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靠他。无论梁延川愿不愿意卖她这个人情,她都要试一试。因为对她来说,尊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白梓岑走到梁延川面前的时候,他正和一群警察在商量后续起诉成峰建设的事宜。白梓岑的到来,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小姐,你找谁吗?”有警察率先注意到了白梓岑,问道。白梓岑低垂着眼睑,语气拘谨:“我找梁延川,梁检。”年轻的警察闻言就往人群里喊:“梁检,这里有个小姐找你呢。”“喂喂喂,胡说什么呢,什么小姐找梁检啊,这说起来多难听啊。人家梁检可是黄金单身汉,可不找小姐玩……”有人明显曲解了年轻警察的意思,热闹地开着玩笑。“得得得,是我说错话了行吗?”年轻警察只得赔笑。白梓岑不敢说话,坐牢那几年的经历,导致白梓岑碰上警察就害怕。警察说什么,她就只敢瑟瑟缩缩地站着,像个一动都不会动的木头人。梁延川拨开人群看见白梓岑的时候,她依旧维持着紧绷的模样,呆愣愣地站在人群里。身旁,警长还跟他有说有笑地聊着天,但见到白梓岑之后,梁延川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冻结了。他在离她半米的地方停下,冷着嗓音说:“这里人多,有什么事,我们走出去再说。”“好。”白梓岑觉得,他大概是怕她丢了他的脸面,所以才想避开所有人吧。毕竟,和她这样落魄的人有关联,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走到一处松林密布的小径里,梁延川才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白梓岑跟在后面,也很识时务地停下了步伐。梁延川回转过身,面朝向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梁延川原本背逆着光线,这甫一转头,日光就顺着他的肩膀,洋洋洒洒地落在白梓岑脸上。她的侧脸一面朝阳,一面背阴,却是好看得不可方物。阳光如针芒般扎进白梓岑的眼睛,她睁不开眼,只得半垂着脸,连声音都是闷闷的:“我、我想找你借点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梓岑曾预估过唯有的两种可能:一则,他断然拒绝她,不留任何余地;二则,他本着人道主义施舍点钱给她。两种可能性之下,白梓岑都已经做好了完美的心理准备。反正她都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人,这一点尊严,她随便摒弃了也罢。得闻白梓岑的话,梁延川只是低低地笑了出来:“白梓岑,我为什么要借你钱?”白梓岑一时哑口无言,很久之后,她才像是从牙缝里憋出了一句:“许阿姨的病需要用药,我身上的钱不够了。我哥一直在住院,我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那四个字憋出来的时候,白梓岑带了一点细微的哭腔。然而,在梁延川的脸上,白梓岑仍然看不见任何一丝松动。就好像他天生是那副铜墙铁壁一般的模样,无论白梓岑如何哭喊,他都不是那座能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许阿姨用药在即,白梓岑真的拖不下去了。她思考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凑近梁延川,用枯槁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轻微地晃了晃:“梁延川,就当是我求你。许阿姨是那个你负责案子的受害者,我相信你一定会愿意帮她的。我只要1800块,1800块就够了。我一时间真的很难凑齐那些钱,真的求你帮帮我……”握着梁延川袖口的那双手被猛地甩开,白梓岑没站稳,险些栽倒在地上。“白梓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凭那些你怀着企图接近我的过去?还是凭我们曾经躺在一张床上的露水情缘?”他用力将她往前拽,左手蛮横地攥住她的下颌,指节咯咯作响之间,白梓岑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被他捏成粉碎,“从五年前的那一晚,你告诉我,你是为了复仇才接近我的时候,我就再也不可能帮你了。说起来,我还真是要谢谢你,谢谢你能让我在五年后,还能一如五年前那样恨你。”说完,他就毫不留情地松开了手。身上脱力,白梓岑如同一只断线的木偶,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现下,身体的疼痛已然麻木,她只知道,心……疼到颤抖无力。他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看着颓坐在地上的她:“白梓岑你要记住,我只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而非你的亲人。我对待你就像对待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任何需要施舍帮助的理由。我只是一个检察官,不是一个到处播撒恩德的慈善家。这个官司里受害的人那么多,不可能谁问我借钱,我就会借给她。况且,就凭你白梓岑以前拿我当猴耍,我就绝不可能帮你。白梓岑,你何必自取其辱。”梁延川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白梓岑只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他了。他以前说话的时候,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不会这么毫不留情。白梓岑忽然很怀念以前的那个梁延川,很怀念。只是她知道,那个梁延川早就已经被她杀死了,杀死在了那个满身血腥的黑夜。梁延川走到松树边,安静地折下一枝。锐利的松针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根根不锈钢的钉子,只消一下,就能狂妄地扎进血肉里,再也拔不出来。白梓岑还瘫坐在地上,梁延川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她。他朝她笑,笑得如同腊月里永不解冻的寒冰。“白梓岑,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狠心。”梁延川半蹲在她身旁,将那一枝尖锐的松枝递到她的面前。“你知道吗?松针刚萌芽的时候,心也是软的。但环境磨砺,它不得不长出全身锐利的针刺。而我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你,是你白梓岑的狠心锻炼出来的。”梁延川蓦地将那枝锐利的松针扔在白梓岑的身上,笑道:“白梓岑,我可真是感谢那时候的你,锻炼出了现在的我。”说罢,他转身离开。只留下呆坐在地上的白梓岑,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发呆。许久后,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而后,捡起那一枝梁延川留下来的松枝,一个一个地,用指甲抠掉它锐利的尖端。松针坚硬,抠到最后,白梓岑的指腹都被扎出了血,却还依然机械化地抠动着。直到最后一个尖针被抠平,她才终于仰起脸,朝着他离去的那个方向,崩溃地大哭了起来。“梁延川,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吗?!” 走回病房的一路,白梓岑想了很多的办法。最后,她决定觍着脸去求求护士,看看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先给许阿姨用上药,再缴纳后续的费用。白梓岑已经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将那些哭过的痕迹抹得干净些,之后,朝着医院狭窄的楼道,拾级而上。服务台边站着的还是刚才那名护士,护士埋头核对着病人信息,白梓岑也不好意思开口。踌躇许久,白梓岑才哑着嗓音,说:“护士小姐,我是刚刚那个……461床的病人家属。”说完,白梓岑还勉强地扬了扬唇角,因为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个古今通用的道理。如果现下能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白梓岑觉得,她那副阵仗……应当是比哭还难看的。闻言,护士抬起头来,眼神略显惊讶:“哦,是461床的病人家属啊,我正巧要找你呢。”白梓岑以为护士要催医药费的事情,赶忙解释:“那个,真不好意思,我暂时凑不出2830块钱。您看这样行吗?我先付1000块钱,等病人用上药了,我再来把后续的钱补上,行吗?”“哎呀,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护士赶忙放下手中的葡萄糖输液瓶,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没过几秒,打印机就开始运作,飞快地吐出一张纸,“小姐,刚才是我给忘了,461床是低保户,政府报销全额医药费的。这是发票单据,你待会儿拿着它,去楼下的8号西药房取药,取完药拿上来,就能给病人用药了。”“真的吗?”此刻,白梓岑只觉得像是被馅饼砸中了头脑,连思维都混沌了。护士笑了笑:“当然是真的了,赶紧去吧,延误了用药就不好了。”“谢谢您了。”白梓岑二话不说,就飞快地往西药房跑去。她生怕过几秒钟,护士就反悔了。那样的话,她真的会走投无路的。护士目送白梓岑离去的背影,端详的眼神里充满了讶异,直到同事拍了拍她:“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见同事来了,护士才道出原委:“哦,我在看一个病人家属呢。说来也奇怪,刚刚那个家属来拿付款单的时候,摆明了就是一副交不出钱的样子。我在医院里干了十几年,这种事情倒也司空见惯了。谁知道她走了没过多久,就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跑来结清了所有的医疗费。而且他还一定要让我硬编出个理由,不让那家属知道是他付的医药费。我没办法,就编了个低保户不用缴纳药费的理由。”同事揶揄道:“你倒是当机立断啊。”护士忍俊不禁:“说起来,给她付医药费的那个男人你应该也认识。”“谁啊?”同事好奇。“梁延川,梁检。”对方几乎惊掉了下巴:“你没看错人吧?!梁延川这个人我也就在电视上见过,市检察院赫赫有名的检察官,父亲还是远江市第一把手梁振升。他们那样的人,哪可能认识付不出医药费的穷人。”护士一本正经,看不出一点犹疑的痕迹:“我确定我没看错。那人的的确确是梁检。”女人的八卦心一上来,便是什么都抵挡不住:“那倒是奇了怪了,估计那人是梁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穷亲戚吧,所以付医药费也得瞒着。”“这倒是有可能。” 时值五月,是远江市有名的雨季。白梓岑这几天忙得很,许阿姨还在住院。白梓岑除了每天上班之外,还要特地跑去医院照顾许阿姨。偏生这几天的雨来得没头没尾,有时候走到半路,大雨下得跟倒翻了水盆似的。白梓岑刚从医院走到公交站台,雨就突然下了下来。她刚想撑伞,却发现自己的伞居然落在了店里。白梓岑无奈,只得加快速度,往公交站台跑。偏生医院那边的公交站台头顶是镂空的,头顶的雨水簌簌地灌下来,白梓岑没办法,只好抱着手臂,在雨里等公交车。夜晚时段,白梓岑还是白天的那副打扮,一条海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的款式还是几年前的,追溯到源头,白梓岑至今还能想起……这是梁延川送她的。今天起床晚了,她顺手就拿了一件衣服套上,却没发现是这件。想起过往的经历,白梓岑仍是心有戚戚。她曾经也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跟梁延川在一起,然而,世俗还是给了她一个很响亮的耳光。她想忘记,就会有千百个人逼她记起。她想隐瞒,就会有千百个人揭开她的伪装。而现如今的窘境,梁延川的恨意,白梓岑也只能甘心接受。毕竟,这都是她活该。从她给梁延川下那一刀开始,就注定所有过往的爱恨,都已经两清了。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水渍带着些泥土的腥涩,直往白梓岑身上泼。白梓岑赶忙往后躲,却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等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面前已经停了一辆车。公交站台的光线并不好,乌漆漆的,连路灯都没有一盏。白梓岑以为是接客的出租车,都没思考就打算拒绝。毕竟,搭一趟出租车的价格,都够她来回几次的公交车费了。她敲了敲车窗,睁大了眼睛往里面探。果不其然,在数秒后,车窗真的缓缓降了下来。白梓岑温柔地拍打着车窗,生怕把玻璃钢的车窗敲坏了。大雨倾盆,雨水打在车顶,如同节奏不一的打击乐。白梓岑用双手遮住头顶,撑大了嗓子朝车里喊:“师傅,我不坐车,麻烦您开走吧。”刚说完,白梓岑就打算往回走,不耽误出租车司机的下一桩生意。结果,还没等她转头,车厢里的灯就蓦地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时明时暗,却是深邃英挺得不可方物。定睛一看,白梓岑才发觉,车里的人竟然是梁延川。“我正好要去成峰建设一趟,你如果想上车,就上来吧。”梁延川没有看她,只是静默地吐出他要说的话。然而,他话音落下许久,却也未能听见白梓岑的任何回音。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雨里,毫不动容。从车窗适当的角度望去,倾盆的大雨已然浸湿了她整个脸庞,如同是淌了满脸的泪。白梓岑站在雨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微妙的动作像是在揩泪。她笑了笑,说:“不用了,我身上都湿了,待会儿弄湿了你的车就不好了。这里的公交车还挺快的,我再等等就到了。”末了,她还不忘一脸坚强地嘱咐他:“你先走吧,路上小心。”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早已经自我封冻的心,再一次产生了裂痕。他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刺耳的鸣笛声突兀地在黑夜里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略显暴躁的嗓音。“白梓岑,我叫你上车!”他酝酿着怒意的神情,让白梓岑有些莫名的害怕。她想了想,最终仍是义无反顾地上了他的车。坐上他车的时候,白梓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他要在车上掐死她,她都心甘情愿。面对梁延川,她总是那么义无反顾,就好像对着梁延川这个名字,就能扛起所有的艰难险阻。 车厢内安静得出奇,雨水狂躁地打在车窗上,干脆响亮得就像是一记记利落的耳光。室外雨气湿润,车内也有些雾气氤氲。为了缓解独处的尴尬,白梓岑揪着手指,犹豫着问他:“怎么你这么晚了还要去现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不是,只是警方获得了新的线索。为了获取更多对上庭有利的信息,我打算去现场看看。”路遇红灯,他踩下了刹车,车子安分地停在了斑马线后。他兴致恹恹地问她:“你呢?怎么这么晚还在医院?”梁延川语气平静,白梓岑心想,他应该是已经将前天在医院的事情忘干净了。不过这样也好,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真不适合现在天差地别的他们。他们俩,最好就平平淡淡的,再也不要有交集,再也不要有爱恨,这样最好。“哦,许阿姨现在还在住院,我没事就会往这边跑。现在她用了药,病情也好多了。虽然因为白内障依旧失明,但所幸癌细胞没有扩散,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那就好。如果以后庭审时有必要,会传召证人上庭作证。假使到时候许阿姨身体条件允许,我希望她能上庭作证。有证人指证,胜诉的几率会大大上升,而且经济赔偿的力度也会稍大些。这一点,我希望你能传达给她。”“一定。”谈及工作,梁延川眼中有无限的华彩光芒。白梓岑忽然有些感激曾经那样狠心的自己,要不是她那时果敢地离开了他,或许现在,他还和她蜗居在他们曾经的小家里,就着稀薄的光线翻阅律师卷宗。她早就该知道的,梁延川是颗太阳,要是永远握在她掌心,只会遮蔽掉他的光芒,也同时灼伤了她自己。如今的结果,对他们都好。白梓岑话音落下,车厢里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然而,这份安宁还未持续多久,就蓦地被一阵可爱的铃声所打断。手机铃声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女童音:“超级无敌小陶陶来电话啦,爸爸快接电话啦。”铃声是自制的,依稀还能辨别出由于音质嘈杂而产生的噪音。车子原本疾驰在国道上,但女童的铃音猛一响起的时候,梁延川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下了刹车。待车子顺利停靠后,梁延川立刻毫不犹豫地接起了电话。“喂,陶陶。”白梓岑离得近,加之车厢内密闭空间的回音,她能准确无误地听见小女孩的声音,甚至还带了一点哭腔。“爸爸,不是说好北京时间九点来接陶陶的吗?怎么都十点了,你还不来接我。陶陶都不会打电话,还是机场的姐姐给我拨的电话呢。”小女孩呜咽了几声,继续倒苦水,“表叔把我送到转机的地方就走了,我是一个人乘飞机回中国的。一路上都没人陪陶陶说话,陶陶好可怜。爸爸,陶陶好害怕,你是不是不要陶陶了?”梁延川一听,才猛地想起了前几天对梁语陶的承诺。他心下一软,说道:“陶陶,爸爸错了,再等爸爸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爸爸就出现在你面前好不好?”“嗯,那爸爸你要快点啊,陶陶一个人好害怕。”梁延川的语气绵软了许多,对着听筒,声线温和:“陶陶,你现在数数,数到一百,爸爸就出现了。”“那我现在开始数了,你可要快点啊。”“好好好,马上就到。”梁延川笑得有些无奈。女儿梁语陶有个最大的毛病——数数没办法数到一百。每到九十九,她就会立马从零开始数起,由此循环往复。起先,梁延川只觉得这个毛病有些累赘,现在看起来,也不妨是一件好事。白梓岑听见梁延川要去接女儿,惨白的脸上顿时产生了些无所遁形的窘迫。当梁延川准备发动汽车,往机场驶去时,白梓岑下意识地按住了他握向排挡杆的那只手。她语气明显慌张,甚至还带着些恳求的意味:“梁延川你要去接你女儿的话,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我自己回去也没关系的。你女儿看见你车上有外人,这样实在不太好。况且,你太太应该也在,我出现……实在不好。哪个女人都不希望看见丈夫的车上有别的女人的,我看你还是放我下车吧。”奥迪R8仅有两人的座位,坐了白梓岑,就无法容纳下其他女人。况且,白梓岑已经害过梁延川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害他第二次。要是因为她,再次搅和得他家庭不睦,她一定会无地自容而死的。然而,梁延川只是松开了她紧攥住他的那只手,拉开排挡杆,踩下油门。“外面是国道,不允许私自放下乘客。我是一名检察官,我做不到知法犯法。至于我女儿陶陶,现在她一个人在机场,我很担心。对不起,我真的没时间顾得上你。” 夜间的机场,除却送别的人群,只能听见往返的飞机在跑道上凌乱地嘶吼。停下车后,梁延川立刻马不停蹄地往机场里跑。白梓岑不识路,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悻悻地跟在他后面。她一直故意和梁延川保持着几米远,这样的距离,要是待会儿碰见梁延川的妻子,她也好立刻拔腿就跑。白梓岑就是这么没出息。五年后,她第一次大着胆子跟在他身后,只为了看看能拥有梁延川的女人会长什么样子,能成为梁延川女儿的人,又该是什么样子。她没能得到的,她总也想偷偷地、远远地望那么一眼,即便是带着嫉妒的情绪也好。梁延川找到梁语陶的时候,她正抱着卡通书包,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连衣裙,坐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机场里人声嘈杂,她就一个人那么安静地坐着,一门心思地掰着手指,连带张开闭合的小嘴唇都是专心致志的。椅子较高,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坐上去的,只两脚悬空地坐在上面,时不时还晃悠几下,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大约是父女间的心电感应,梁延川刚一靠近她,她就抬起头来,在见到父亲熟悉的样貌后,立刻从椅子上蹦了下来,飞奔向他:“爸爸!”梁延川蹲下身,让梁语陶顺理成章地扑进他的怀里,末了,还不忘揉了揉她绵软的小脑袋,向她道歉:“陶陶,爸爸因为工作晚了,忘记来接你的时间了,爸爸跟你道歉。”梁语陶往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那我就勉强接受爸爸的道歉啦。”想起独自回中国这件事,梁语陶就忍不住要跟梁延川打小报告:“爸爸,陶陶跟你说,表叔这人可不好了。明明说好要送陶陶回中国的,结果他在转机的地方就把我扔给乘务员姐姐了。”末了,她还不忘见异思迁地来上一句:“我以后都不要喜欢表叔,我只要喜欢爸爸。”梁延川一边拿起她的卡通书包往身上背,一边抱着梁语陶走出候机大厅,笑道:“你表叔年纪轻的时候做事就不靠谱,等下次遇到他,爸爸一定好好说他一顿。”梁语陶义愤填膺:“太棒了!”许久未见梁延川,梁语陶免不了要在他脸上磨蹭。结果,磨蹭了没多久,梁语陶就在他身上闻到了异样的味道,表情警惕:“爸爸,你身上好像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她拽着梁延川领子,煞有介事的模样,就像是抓到了偷腥的小猫。梁延川抱着梁语陶刚走出候机大厅,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白梓岑。白梓岑原本跟在梁延川身后,但无奈他走得太快了,白梓岑一下子就迷路了,结果却没想到,就这么迎面撞上了他和他女儿。梁语陶搂着梁延川的脖子,生动得像是只攀附着树枝的小猴子。她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翻着眼白,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梓岑。小孩子也是有直觉的,此时,梁语陶的直觉就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和她的爸爸梁延川认识。梁语陶揪了一把梁延川的领带,靠在他的耳朵旁,细声细语地问道:“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啊?”见到梁语陶的那一刻,白梓岑发觉,自己愣是如何都移不开眼。仅是梁语陶一个俏皮的眼神,她就觉得心脏都像是通了电,酥酥麻麻的。梁延川倒是不动声色,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白梓岑:“这是爸爸的一个朋友,你应该叫她……白阿姨。”他似乎着重强调了“白阿姨”那三个字,带着点疏离,带着点漠视。梁语陶扁了扁唇,一脸不愿意的模样,也没有对她致以的礼貌性称呼。白梓岑倒也毫不介意,只是仰起脸,温柔地朝梁语陶扯开了个笑脸。梁语陶显然对她有些抵触情绪,连带白梓岑朝她笑的时候,她也别扭地别开了脸,装作无视。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倒是与梁延川有三分相像。要是梁延川怀里抱的……是他们的女儿晓晓,那该多好。这一念头甫一冒出来,白梓岑就心惊肉跳的。梁语陶那么漂亮可爱,她怎么能这样处心积虑地去拆散他的家庭。白梓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无耻的,是无耻至极的。梁延川牵着梁语陶继续往外走,白梓岑却还呆站在原地,不吭一声。“不走吗?我和陶陶一起送你回家。”他回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白梓岑的头发扎成一束,因为淋了雨,略显凌乱。她将零散的发丝收拢到耳后,弯唇浅浅地笑了笑:“不用了,这里是机场,好打车,我待会儿一个人回去就好了。你现在带着孩子,不方便。”她故意低头看了一眼梁语陶,看见她心不在焉地在玩手指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况且,被孩子的妈妈看到了,也不太好。”听见妈妈这个单音节的叠词,梁语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扬起了脑袋,稚嫩的眼神里充斥着毫不掩藏的敌意:“谁让你说我妈妈的,我妈妈已经死了!”梁延川厉声打断:“陶陶,不准乱说话!”梁语陶愤怒地嘟着唇,连梁延川都不喜欢了。听到梁语陶说她的妈妈死了的时候,白梓岑心下猛地一疼,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疼得发慌。就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连呼吸都不太自如。“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白梓岑道歉,却没能得到梁语陶的任何回应,反倒是梁延川意外地发了声:“走吧,我和陶陶送你回去。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有送你回去的义务。”这一次,白梓岑没再拒绝。大约是赶飞机赶得累了,还没到车上,梁语陶就已经在梁延川的怀里睡着了,望着她恬静的睡颜,白梓岑莫名地喜欢。因此,当梁延川提出要让她抱着梁语陶的时候,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奥迪R8只有一个副驾驶座,但所幸空间较大,白梓岑怀抱着梁语陶也不觉得憋屈。车子慢慢发动,梁延川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毛毯,递给白梓岑:“陶陶的肺不太好,受不得凉。待会儿你拿毛毯替她盖上,别让她睡得冻着了。”“好。”白梓岑没照顾过孩子,因此,现下连搂着梁语陶的动作,都是无比生涩的。她也不敢乱动,生怕弄醒了孩子。梁延川看不过去,只好亲自上阵。她抱着梁语陶,他给她围毛毯,那一瞬间的动作,让白梓岑恍惚觉得,他们就像是一家人。只可惜,现实让白梓岑清楚地认识到,她连和他们成为一家人的资格,都是不够的。机场公路盘旋着往下,凭着稀薄的灯光,白梓岑小心谨慎地打量着梁语陶的眉眼。她有五分像梁延川,至于剩下五分,应该是传承了她的妈妈。想起梁语陶瞪着大眼睛说她妈妈死了的时候,白梓岑只觉得,自己是罪无可恕的犯人,竟然会那么残忍地,去揭一个孩子的伤疤。白梓岑放低了声音,含着嗓子问梁延川:“她是叫陶陶吗?”“嗯,梁语陶。语言的语,熏陶的陶。”白梓岑偷偷将梁语陶抱紧了点,细声细语地说着:“这名字真好听,是孩子的妈妈取的吗?”“不是。”梁延川别开脸,故意不去看她,“她生下陶陶就走了。”白梓岑听说,会把一个人的死去,拟化成“走”这个字眼的,都是因为尚且不能接受那个人的离世。她想,梁延川一定很爱那个人,要不然,也不会时至今日都无法接受那人的离去。她故意岔开了话题,不再提及这个禁忌:“对了,陶陶现在多大了?”“上个月过的生日,整四岁。”梁延川毫不犹豫地吐出这句话,如同是电影场景里的既定对白。白梓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深刻,连带原本若隐若现的笑窝,都清晰明朗了起来。原来,陶陶今年四岁啊……哦,对了,她是在她入狱的第一年出生的呢。这么多年,白梓岑第一次觉得,她终于该放下那些对梁延川郁郁而不得志的感情了。她也别再忘乎所以地以为,他还爱她,他还在乎她了。多年的爱情,终究抵不过另一个人的细心呵护。原来,他在她入狱的第一年,就早已经和他的妻子结婚生子了。那时候的白梓岑,应该还一直蹲在高墙下,凭着微弱的光线,幻想着重遇他时的模样呢。现在想想,倒真是有些可笑了。 由于近些日子可能会有上级领导巡查,整个服装店里的气氛都有些异于寻常。饶是平日里最散漫的赵经理,也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似的。最近店里也是人云亦云的,有人说是区域经理来巡店,也有人说是总公司派来的领导。更有人道听途说,说是这个品牌的创始人,也就是邦盛服饰的董事长要来巡查。一听董事长,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白梓岑当然也听说过。邦盛服饰的董事长时年不过三十,出身农村,白手起家创造出了如今的辉煌。虽然邦盛服饰在远江市算不上一等一的服装零售品牌,但也能勉强算是屈指可数的龙头企业之一。所有人都兴致雀跃,唯有白梓岑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越是有大领导来,白梓岑就越是担心。她从没告诉任何人,她的履历是伪造的。虽然服装导购的应聘要求极低,甚至连初中文凭都能够上岗,但是因为她有坐过牢这个污点,几乎是没有办法正常就业的。那时候她刚从牢里出来,急着用钱,走投无路才想出了伪造履历这一办法。现在,上级领导即将来视察,白梓岑更是惴惴不安,生怕露出了马脚。时值周末,男装部人气也旺得很,人手照顾不过来,赵经理只能让员工进行轮休。轮到白梓岑的时候,已近下午两点半,她也早已经饿过了头。她信手从冰箱里拿出备好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微波炉是新换的,火力大得很,才叮了两分钟,便烫得白梓岑几乎拿不住。偏生这时候赵经理急匆匆的嗓音就响了起来,白梓岑赶忙推开休息室的门去应,结果一不小心手上的玻璃饭盒就滑了下来,饭菜渣滓倒了一地。汤水顺着地板的裂缝往外流,连外面的顾客区都被染上了饭菜的香味。白梓岑也知道,近期是巡店的关键时刻,因此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拿起休息室的拖把,往顾客区跑。她拼命地揩着地面,妄图把油水擦干净些。但大概是用力过猛,连带地板都在吱呀呀地响。与此同时,有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进入了她的视野。伴随而来的,还有赵经理略显慌张的解释:“曾董事长,真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导购是新来的,她平时做事也挺利落的。今天也不是故意犯这种错的,您可别在放心上。”白梓岑没敢抬头,她一听就知道,自己是摊上事了。但此刻,平时对她冷言冷语的赵经理还想着保她,白梓岑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见男人没回应,赵经理继续自顾自地解释:“白梓岑这姑娘,平日在我们店里也算是业绩好的了。我当值的时候,她都是我们店里业绩第一的。董事长您看……”“你叫白梓岑?”男人温润的嗓音,如同一道暗流,流经白梓岑的血液,带着些久别重逢的莫名悸动。“小岑?是你吗?”拖把啪的一声砸到地上,无端的噪音在顾客区回响,引来了无数好奇的视线。白梓岑仰起脸,端详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四方端正的轮廓,略微黝黑的肤色,以及会露出虎牙的温和微笑。数秒之间,她几乎思维短路。“兆、兆哥……”时光将白梓岑打磨成了另一个人,却也将曾兆造化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上人。 第三章:命中解不开的结不锈钢咖啡勺触及杯壁,奏出了叮咚叮咚的声响,单音的节奏,伴着咖啡店里浑厚的欧式女声一同响起,有着不约而同的和谐感。曾兆微笑着仰起头,以惯用的朴实微笑望着白梓岑:“小岑,好久不见了。”多年未见,白梓岑明显拘谨。她捋了捋头发,低低地笑着:“兆哥你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倒是还记得我。”他又笑。白梓岑抬起头眼神柔和,像是在回忆着难以忘怀的往事:“哪能不记得,当初要不是你,我根本就没办法从村子里逃出来。说起来,我倒是感谢你都还来不及呢。”“举手之劳而已。”他干净利落地笑笑。白梓岑和曾兆的相识,还要起源于十岁时的那一场拐卖。当年她被拐卖到一处西北偏远的村子,而曾兆则是当地村长家的儿子。曾兆比她大了几岁,年龄相差不多,性格也相投,于是乎他便成了白梓岑在那个村子里唯一的朋友。连带白梓岑成功逃脱回归家乡,也都是曾兆的功劳。曾兆抿了一口咖啡:“小岑,现在找到父母了吗?”“找到了。”白梓岑的脸上有些细微的难堪,更或者说,是悲切,“其实,当年警察送我回远江市的时候,就找到了。不过很可惜,到了家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我被拐卖的那一年就出车祸去世了,我哥也成了植物人,现在还住在医院里。那时候我还在想呢,怎么我不见了,我爸妈我哥都不急着找我,原来他们不在的不在,生病的生病,都没法顾及我了。”白梓岑将手指附到咖啡杯上,现磨的咖啡热得烫手,但她却还义无反顾地往上放,大约……是想用疼痛让自己更清醒些:“说起来,我当时在村里的时候,还一直埋怨他们怎么迟迟不来找我。现在才知道,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了。”“不好意思,问了不该问的。”曾兆自知自己问到了白梓岑的伤处,诚恳道歉。白梓岑笑了笑,苍白的脸上,连阴霾都找不到:“没什么不该问的,这本来就是事实。我现在都已经接受了,说起来的时候,也跟说别人的事一样,没太多感情了。”“对了,你现在是在邦盛上班?”曾兆故意岔开了话题,不让白梓岑再去回忆。“是的。”曾兆皱了皱眉:“做导购?”“嗯,干了快要有半年了,同事都挺好的,过得也挺开心的。”白梓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她也不懂咖啡里需要加糖加奶,只将现磨的原汁灌下去,一时间竟是苦得咳了起来。“没事吧?”曾兆赶紧给她递了张纸巾。白梓岑接过去,掩着嘴,咳了好几声才终于停下:“没事,只是咖啡太苦,给呛到了。”大约是咳得太用劲了,白梓岑整个脸都是红扑扑的,莫名好看。当年,曾兆没出过村子的时候,就觉得白梓岑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即便后来生意做大了,身边漂亮的女人多了,他也一直在回忆那个村里的女孩,会娇俏地朝他笑,会甜甜地叫他“兆哥”的女孩。现下,她活得那么落魄,曾兆说不心疼,是假的。因此,当看到白梓岑弯着腰,卑微地在他面前拖地板的时候,曾兆只觉得瞳孔都被扎得生疼,连眼睛都快移不开。踌躇许久,他还是忍不住出声建议:“小岑,我看你要不别做导购了吧。”白梓岑擦拭着嘴唇的那只手猛地一顿:“啊?为什么?兆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白梓岑只以为是自己刚刚的哪句话触怒了曾兆,急忙追问。现在,曾兆是邦盛的董事长,他随口一句,她就能直接下岗,连疑问都不可以有。曾兆看出了白梓岑的慌张,赶忙解释:“小岑,你别紧张,我没想开除你。只是我觉得,当导购干的都是苦力活,太累了。要不我让人把你调到总公司来,做做文职的工作,打打电脑,你看怎么样?”白梓岑这才知道,原来曾兆是同情她了。可是,她欠曾兆的人情实在太多,这样的恩情,她还不起。想了想,白梓岑最终选择拒绝:“兆哥,不用了。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电脑也用不利索。这边分店挺好的,离我哥的医院也够近,还能经常去看看他。”末了,她还不忘向他揶揄两句:“只要兆哥你这个大老板不开除我就好,升迁加薪什么的,我就算了。”“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勉强你了。”毕竟白梓岑也有自己的顾虑,她这样直白地拒绝,曾兆最终也不好再说什么。白梓岑腼腆地笑了笑:“谢谢兆哥。”“对了,我电话你要不要记一下?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随时打我电话。要是没什么事情,也可以当是朋友,互相联系下,毕竟也认识了那么多年了。”“嗯,那我拿手机记一下。”说罢,白梓岑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她那支翻盖旧手机,刚准备输下曾兆的电话,却发现有条短信。白梓岑下意识地打开,却在发现发件人是梁延川的时候,猛地怔了怔。她这才想起来,原来下午她请了会假,打算带许阿姨写证人口供词。许阿姨已经答应上庭作证,为了使庭审时证人叙述更具条理化,梁延川打算让许阿姨写一份证人口供词递呈给法官。可偏生许阿姨并不识字,只好由白梓岑代劳。白梓岑原本一直记在心上,可在遇到曾兆后,她却大意地把这件事给忘了。“我在你单位楼下,待会儿我接你去医院。”短信时间显示是半个小时前,那时候……她和曾兆正在咖啡馆里。白梓岑记了曾兆的电话,又返回去给梁延川发了条信息。她斟酌了一会措辞,才打下一行字。“我有事出去了一趟,要是你麻烦的话,就先走吧,我待会儿打车去。”距离信息发送还不到半秒,梁延川就立刻回了一条,白梓岑打开的时候还是愣愣的。“我在咖啡馆外。”这下,她才下意识地往咖啡馆外看。店里是四周开放式的玻璃门窗,仅隔着一块稀薄的玻璃,就能洞穿室外的一切。白梓岑这才看清,咖啡馆外竟是停了一辆黑色的奥迪。她也不知道那车是何时停在那里的,她只知道,谙熟的车牌号警示着他,那辆车……是梁延川的。她想了想,最终决定先和曾兆告别。毕竟,梁延川等了她那么久,她也不好交代。再则,许阿姨应该也在医院等她很久了,这时间拖不得。“兆哥,我有事先走一步了。我还有些私事,要是你有事找我的话,电话联系我就好了。”曾兆看了一眼手上的表,顺应地笑了笑:“那走吧,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曾兆结了账,和白梓岑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然而,令白梓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出咖啡馆的那一刹那,撞见了梁延川。那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褪去那一脸的欢快,就径直碰上了他。曾兆温和的笑声仍在她的耳旁,她却无暇再去听了。有时候,白梓岑觉得,面对梁延川的时候,连面带微笑都是极富罪恶感的。三人碰头,梁延川也只是饶有兴致地停在那里,一声不吭。曾兆约莫是看出了点什么,压低了声音问白梓岑:“小岑,你们认识?”白梓岑这才回过身来,退了半步,微微远离了曾兆些:“这位是梁延川,市里的检察官。我住的地方最近摊上了些官司,是梁检在负责。”曾兆大方地伸出手,略微黝黑的脸上,展露着自然的笑容:“你好,梁检。我是小岑的朋友,鄙姓曾,名兆。”“你好,曾先生。”梁延川冷静地笑笑,“您似乎是邦盛的董事长?久仰大名。”“也不过是做些服装生意的,久仰大名这话,不敢当不敢当。”曾兆瞥了一眼手表,盘算着时间跟白梓岑说:“小岑,我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先走一步了。”末了,他还不忘朝梁延川点头致意:“梁检,再会。”“嗯,再会。”梁延川淡笑着,那种笑疏远而清淡,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转角的街道,白梓岑目送着曾兆一点点消失。她细微地打量着曾兆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异常,只是却找不到那种异常的根源在哪里。转弯的道路稍有些坡度,他走得有些吃力,左脚明显拖沓,连带步子都是迟缓的。与此同时,白梓岑终于发觉了那种异常的根源在哪里……曾兆的左脚,居然是跛的!白梓岑一下子惊在当场!如果她没记错,当年她逃出山村的时候,曾兆的脚是完好无损,能蹦能跳的。记忆中,他似乎还背过她,如今他微跛的左脚,令她难以置信!在她仍沉浸在震惊中时,梁延川冰凉的声线却蓦地插了进来,几乎冻得她遍体生寒:“怎么,故人重逢依依不舍?”“不是的。”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他解释,“你也知道我被拐卖过,兆哥就住在我被拐卖的那个村里,他是我在那个村子里极少数的朋友。他和我,还有小紫姐,我们三个几乎是一起长大的。”说完这些的时候,白梓岑蓦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兆哥的腿……”“走吧,我没有时间听关于别人的废话。况且,我的时间很宝贵,没时间给别人浪费。”他话音刚落,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白梓岑只当他是在生气,便慌张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语气低微:“延川,你别误会,我跟兆哥……”那个熟稔而亲切的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在场的两人,都同时怔住。白梓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条件反射似的叫他“延川”,大概是因为……她太害怕他生气了。印象中,他似乎就是那么一个男人,生气也不会说,苦恼也不会说,他唯一会做的,只是视若无睹地走开。她还记得,她大三那年有个同校的男孩说要追她,甚至还追到了她家楼下。那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同居,梁延川知道此事后,只是冷冷的,一句话也没说,之后硬是和白梓岑冷战了数个小时。直到白梓岑扯着袖子,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叫他“延川,延川”之后,他才终于展露了笑颜。记忆里,他应该就是那个,只要她道歉就会心软的男人啊……至于他现在冷漠无情的模样,白梓岑想,那应该也是被狠心的她一刀刀造就出来的。梁延川没有回头,只是干净利落地拂开了那只拽着他袖口的手臂。“不用跟我解释,我并不在意。” 许阿姨很配合,证人供词也很快地收录好了。之后,白梓岑留在医院里陪了会儿许阿姨,而梁延川则是径直离开了。远江市的夜晴空万里,大约是临海的缘故,显得天上的星星都特别的亮。末班的公交车已接近十点,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白梓岑也只有几名下夜班回家的工人。协和医院距离白梓岑家很远,接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无聊的时候,白梓岑就会抬头看看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虽然信号不太清晰,有时还会卡断,但也勉强能打发时间。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则民生新闻,一家人在六年前丢了女儿,近些日子依托了一家名为“宝贝回家”的民间公益组织,成功通过DNA鉴定找回了失踪的女儿。现在女儿人还在广西,即将搭乘明天的班机与失散了六年的父母团聚。主持人的讲述情真意切,听得车厢里好些人都热泪盈眶的,连白梓岑都眼泪微醺。末了,主持人还不忘真切地向大家提出建议,如果孩子丢了,一定要立即报警,并发布微博@宝贝回家@陈世渠。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白梓岑信手接了起来:“喂……”“是小白吗?我是李姐。”李姐是宝贝回家公益组织在远江市一个分支的负责人,而白梓岑加入这个组织,也快有半年了。这个组织里的人,大多都是因为自身的经历才义无反顾地投入进这个组织的,有人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被拐卖,有人是从小被拐卖至今都未找到亲人,像电视里那个女孩那样,能重新回到父母怀抱里的,都是这些人里的幸运者。白梓岑当初加入这个组织的时候,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想让更多和她一样的人,能重新回归父母身边。有些苦,总要经受过了才知道。白梓岑有时候也时常在想,当初要是没被拐卖,她或许就不会遇见梁延川,也不会有那么惨痛的过去。白梓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朵玫瑰,一辈子在父母身边成长,做一枝温室的花朵,能时常被保护着,不经受任何磨难。幸运的是,她的梦想最终实现了,她确实长成了一朵玫瑰。只可惜——长在了荆棘里。白梓岑不愿意别人重蹈她的覆辙,才会肝脑涂地地加入了那个民间公益组织。她还有个渺小的愿望,她希望依托这个组织,说不定能有一天,她也能找回自己的女儿。即便这个愿望的难度好比摘星,她也要试试。因此,出狱这半年,除开照顾白梓彦,白梓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了这个组织里。“李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白梓岑的目光依旧锁在移动电视的屏幕上,怎么也挪不开。电话那端的声音淡淡地笑着:“哦,小白你最近有没有看新闻啊?有个广西的姑娘依托我们组织,找到了亲生父母,这几天要搭飞机回远江市了。组织里的人手不太够,父母双方见面的时候需要人引导。我想了想,身边的人做事都不如你细心牢靠,所以想冒昧地来问问你,明天有没有空去机场帮帮忙?”李姐也知道,白梓岑还有个植物人哥哥要照顾,她怕她忙不过来,于是也不勉强她:“要是你要照顾你哥没空的话,不过来也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的……”“李姐,明天几点?我第一次从家里去机场,我得预估好时间。”别人团圆,能帮上忙的,白梓岑总要帮帮。自己没得到的团圆,怀抱着嫉妒的情绪看那么两眼,也总是好的。“明天九点整。”“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再去通知其他人。”“好。” 次日,白梓岑起了个大早,只为提早赶赴机场。她对机场的概念很是生疏,因为她活了整整二十六年,也没坐过一次飞机。当年被拐卖的时候,她被塞在绿皮火车的货运箱里,任她怎么哭喊,火车也不会停下。铁轨轰隆隆的压轴声,一并带走了她对家庭的所有回忆。后来,回远江市的时候,她乘的也是绿皮火车,依旧是轰隆隆的撞击铁轨声。被解救回家的时候,她觉得火车震颤着的声音也是极为好听的,是满怀期待的。只是她没想到,后来面对她的,却是父母早已车祸身亡,唯一的哥哥也成了植物人的窘境。白梓岑凭借着前些日子陪梁延川接梁语陶的经历,才终于摸索到了机场入口。那里已经有组织里的人在等着了,悬横的鲜红的条幅上写着几行字:“欢迎陈卉回家。”白梓岑没耽搁,直接走过去和组织里的人接头,随手往身上套了件统一的T恤制服,就一同加入了队伍里。接机口人满为患,陈卉的父母更是攀着机场布置好的围栏,望眼欲穿地盯着接机口。陈卉的父亲倒是还好,母亲则是哭成了泪人。白梓岑怕她哭晕过去,就一直和组织里的伙伴帮扶着她。有一批乘客下机了,接机口逐渐开始骚动。白梓岑一个不留心,就被慌乱的人群挤了出去。身后又没有任何人帮衬着,她险些就要栽倒下去。电光石火之间,有个味道熟悉的怀抱拦住了她,夹带着些轻微的松木气息,渗透进她的呼吸里,莫名好闻。他的左手揽着她的腰间,微烫的指尖,令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愣怔。她还没来得及质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有一双小手在轻轻地推搡着她了。“爸爸,陶陶不喜欢你抱别人。”稚嫩的小身板拼命往白梓岑身上挤,硬生生地要把白梓岑从梁延川的怀里挤对出去。望着梁语陶嘟嘴生气的模样,白梓岑只觉得莫名可爱。她也不敢仓皇地退出梁延川的怀抱,因为小小的人儿还靠在她的身上,她生怕一走开,小姑娘就失力摔倒在地上,那样可是会弄疼她的。白梓岑小心翼翼地稳直了身子,才慢慢地从梁延川的怀里退了出去。她有些狼狈地捋了捋头发,语气卑微,说:“你跟陶陶怎么也在这里?”“来接一个朋友,陶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就顺便带过来了。你呢?”白梓岑指了指身上的队服,朝他笑笑:“来参加公益活动的,宝贝回家网站。”她话音刚落,接机口那边就跟炸开了锅似的。白梓岑想凑过去,但无奈人流太拥堵,她连挤都挤不进去。她努力将人群撕开一条缝,透过缝隙观察接机口的状况。隐约中,她能辨认出有个女孩从接机口走了出来,毛茸茸的短发,稚嫩的脸上黑黢黢的,像是经烈日暴晒过才产生的黝黑。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陈卉的母亲已经径直翻过了铁栅栏,往陈卉的身上扑去,口中狼狈地呼喊着:“小卉,我的小卉,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和爸爸找了你整整六年了,你知不知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嘈杂人声奋力涌进耳朵,几乎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组织里的人,大约都有些家庭未能团圆的经历,见到这一幕的时候,纷纷眼眶湿润,连白梓岑也不例外。梁延川倒是面不改色,只掀了掀眼皮,望着旁边眼圈微红的白梓岑:“怎么,想到了你以前?”白梓岑吸了吸鼻子,语气恳挚:“是啊,我被拐卖的时候,也跟这小姑娘走失时一样大,整十岁。不过她比我幸运,她走失六年,十六岁的时候幸运地回到了家乡,找到了父母。而我十六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了,我哥也很不幸,变成了现在这样。”梁延川久久没有回话,连身旁梁语陶亲昵的动作,也一并视若无睹。许久之后,他只是冷着嗓子眼,带着些质问的口气,问她:“所以……白梓岑你恨吗?”白梓岑猛地一怔。他上前一步,与她并肩,故意压低了声音,附着在她的耳畔:“不,你不该恨的,连后悔都不该有。因为你已经报复过了,不是吗?”他面目冷峻,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都快要认不出他了。她停顿许久,才温和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延川……”那股微弱的声线,如同哀求。然而,梁延川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将目光涣散地投向某一处,嘴角淡淡地扬起,掩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嘲讽:“白梓岑你根本不该有恨,你都已经报复过了,怎么还能有恨呢?”他别过脸,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白梓岑分明在他的眼里,看见了那几欲噬人的怒意。“我至今还记得,你当初给我那一刀的时候,跟我说的那四个字。白梓岑,你还记得,那四个字是哪四个吗?”白梓岑的心房钝痛,像是有一双手在挖空她的脑子,无形之间,却又鲜血淋漓地带出了那些难以忘怀的过往。“或许当年你被人拐卖,有我父亲一半的责任。但是我被你捅了那一刀之后,就已经悉数还给你了。”低沉的声线落下不到半秒,他又恍惚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补充:“刚刚是口误,你给我的,哪只那一刀啊……分明是两刀。”人群拥挤的黑暗中,梁延川悄悄地握上了她的手臂,模仿着她当时的模样,一遍遍地往他胸口上戳:“白梓岑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就是这样,一刀扎中了我的心脏。然后,一来一回,整两刀。”“对……对不起。”白梓岑整个人都在颤抖。梁延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梓岑全身细微的震颤,穿过手臂脉搏,一直传送到他的感官。“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只是很感谢你,杀死了那个爱得像傻子一样的梁延川。毕竟,所有的解释,都不敌你当时的那四个字来得清晰明了——父债子偿。”语毕,他连背影都不屑于留给她,便抱起梁语陶走远。白梓岑想,时光若能回到过往,她一定再也不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更断然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四个字。 梁家父母得知旅居国外的孙女梁语陶终于回国了,忙不迭地就让梁延川将她带回宅子里。梁延川好不容易腾出个周末,就带着梁语陶特地回了一趟梁家。梁语陶鲜少回国,最近一次回国也是在两年前。因为小时候得过很严重的肺病,她的肺功能一直不算太好。近些年国内空气污染太过严重,加上梁语陶的呼吸系统太差,梁延川一直不敢轻易让她回国。但眼见这些年她的病也逐渐开始好转,梁延川才终于放下了心思让她回国看看。梁延川与梁语陶驱车赶到梁家宅院的时候,父亲梁振升和母亲周雅彤已经等在了门口。每年有近两个月,二老都会特地赶赴美国陪伴小孙女,因此对于梁语陶而言,他们并不是陌生的。车子刚一停下,梁语陶就迫不及待地从车子里爬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走到梁振升夫妇身边。梁振升身着黑色中山装,脊背笔直,眉目英挺,依稀还能看出些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而站在他身旁的周雅彤,则是一派温和地看着由远及近的车子。大约是多年的商场经历,令梁振升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一股皮笑肉不笑的严肃气质。然而,在见到小孙女的那一刻,这种表情终是松动了:“乖囡囡,快让爷爷抱抱,看看最近有没有长胖点。”梁振升蹲下身,梁语陶便配合地跳进他的怀里。末了,还不忘用稚嫩的脸颊,磨蹭着他带着点胡茬儿的粗糙的老脸,软哝哝地说:“爷爷,I miss you。”“I miss you是个什么意思?爷爷没学过英语。”梁振升笑眯眯地问,眼角浮起的皱纹慈爱而温柔。“就是那个I miss you的意思喽。”梁语陶挠着头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梁振升顿觉和孙女之间似乎有代沟了,立刻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出去,幸而妻子周雅彤阻止了他:“振升,你火急火燎地这是要打电话给谁啊……”梁振升倒也不瞒着:“刚刚陶陶跟我说了句I miss you,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就想着打电话给赵秘书问问,她在国外留过学应该知道的。”周雅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细纹都在浅浅颤动:“就跟你说了,前阵子该给你找个英语老师。你看吧,现在连陶陶说话都听不懂了。不过幸好我学了几句,这个I miss you吧,就是我想你的意思。”周雅彤伸出手,逗了逗梁语陶肉肉圆圆的小脸,“咱们家小孙女现在是在跟你说她想你了。”“我家乖孙女真是嘴甜。”梁振升年迈的脸上笑开了花。梁振升话音刚落,梁延川恰好从车里走了出来。听闻梁延川走近的声响,梁振升表情里那些慈爱的气息一瞬间消失殆尽,甚至连怀抱里一直不愿松开的小孙女,也一并交给了周雅彤照顾。梁振升与梁延川之间的气氛,几乎时时都是剑拔弩张的。这么些年,周雅彤已经习惯了做这父子俩的中间人。见两人都不说话,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延川啊,你爸知道你要带陶陶回来,特地让桂姨准备了一大堆你爱吃的菜。”周雅彤拽了梁振升一把,又反过来牵了牵梁延川的袖子,“父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别闹别扭了,赶快进去吧。你们不饿,陶陶也要饿的。”末了,她还不忘向陶陶使了个眼色,“陶陶是不是饿了呀?”梁语陶倒也会意,摸着小肚皮就揉了揉,嘴里嘟囔着:“肚子咕噜噜,陶陶好饿。”一听孙女饿了,梁振升终是率先拉下了脸皮,径直走了进去。没过多久,梁延川也紧随其后走进宅子里。 饭桌上的气氛依旧不冷不热,唯有周雅彤逗弄着梁语陶的时候,梁振升还会应和着小孙女的笑声干笑几声。至于梁延川,则是从头到尾都埋首在他随身携带的公文中,一声不吭。梁振升在商场上常年保持着唯我独尊的气质。因此,当他唯一的儿子梁延川,在他面前如此目中无人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发作了:“工作工作工作,每次回家都是工作,你还能不能干点别的?!”梁延川静默半晌,片刻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不是您干的那些小动作,或许我现在不会这么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振升紧皱的眉眼里,夹带着些怒意。梁延川信手翻开一页公文,略微粗糙的纸张,在指尖的摩挲中窸窣作响:“近半年,成峰建设违法排污的案件一直毫无线索。然而,在一个月前,居然有人在已经检测过无污染的小河里,捡到了重度金属有毒污染物。”梁延川终于将目光从厚重的公文里抬了起来,两手抱肩,饶有兴致地看着梁振升。“爸,你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吗?”梁振升紧蹙着的眉头有些轻微的颤动。数十年的夫妻相处经验告诉周雅彤,这是梁振升发怒的前兆。她赶忙抛下手中给梁语陶削了一半的梨,语气急促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延川啊,你爸这还不是看你日日夜夜查案子,怕你身体吃不消,才想出了往河里投放污染物的法子吗?说到底,他也是为你好……”梁延川冷不防地打断:“论情节,这是妨碍司法公正。论刑法,这是伪造假证。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一定严惩不贷。”砰——还未等梁延川说完,梁振升已然拍案而起,大声怒斥:“梁延川,我看你现在是打算把我送进监牢里了是吧?!”梁延川只是勾了勾唇角,指节清幽地敲打在桌面上,发出咚咚的脆响:“在远江市的地皮上,单凭梁振升这个名号就没人敢动您一根汗毛。不过,爸你千万别忘了,我是个公务人员,如果你还不想让你唯一的儿子坐牢,就请收敛你的那些小动作。要知道,现在这些小动作都是我给您瞒着的。公务人员知法犯法,是要求从重处理的。”梁振升冷哼一声:“你现在倒是还敢威胁起我来了?”“我哪敢威胁您,像您这么擅长只手遮天,连毁人家庭、拐卖别人的女儿都做得出的人,说起来,我还真是不敢开罪。”梁延川单纯地笑笑,轻而易举地将文件收回公文包。梁振升眼里的怒意,如同即将引爆的炸弹,一经燃烧,便再也没有寰转的余地,连带嗓音都抬高了一个分贝:“梁延川,我看你真是被那个贱女人迷了心窍了!”这么多年,梁振升一直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梁延川与他的症结所在。千言万语不过就是那三个字——那个女人的名字。梁延川没有回应,气氛莫名地僵持,像是有一双无形操控着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整个饭桌上的人,没有一个再开口。饶是平时一直擅长扮演和事佬角色的周雅彤,也十分识相地一声不吭。梁振升怒视着梁延川,猛地一拍饭桌,转身就要走。饭桌被拍得震荡,好几枚瓷盘都顺势滚到了地上,脆生生地碎裂开来。“爷爷,你吓坏陶陶了。”梁语陶矮矮小小的身子窝在靠背椅里,扁着唇,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梁振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梁振升见状,哪还顾得上生气,只得直奔梁语陶的座位,将她从儿童座椅里抱出来,按在怀里语气低微地哄着:“是是是,是爷爷不好,把我们家陶陶吓坏了。爷爷以后再也不生气了好不好?”如果说周雅彤是梁振升的贤内助,那么梁语陶一定是上辈子用来收服梁振升的阎王爷。梁语陶一哭闹,饶是天大的事情梁振升也能放在一旁。就好比有一次,梁振升正在与合作方签署着一笔上亿元的工程项目,但梁语陶一个电话来说想爷爷奶奶了,他就什么都顾不上地,订了机票就带着周雅彤往美国飞。梁振升这么疼爱她,也是有原因的。梁语陶刚出生不久,就得了很严重的肺病,接连好几次都被下了病危通知。她在美国医院里折腾了整整一年才终于出院,别的孩子一岁的时候已经能蹒跚学步了,但那时的梁语陶,却还躲在医院的无菌病房里,戴着氧气面罩艰难地吮吸着氧气。梁振升知道,梁语陶的病终究有他一半的责任,也因此,当梁语陶痊愈的时候,梁振升就发誓,要给她世上最好的宠爱,要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在自己唯一的小孙女面前,尽由她挑选。现下,当梁语陶扬着泪眼望向梁振升时,他就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梁语陶将目光投到地上,硬生生地憋出了两滴眼泪:“爷爷,你把陶陶吓得筷子都掉了。”梁振升赶忙拾掇着将筷子捡起,又往自己高端定制的中山装外套上擦了好几下,才终于送到她的面前:“来,爷爷这不是捡起来了吗?”梁语陶在确认筷子完好无损后,才慢悠悠地说:“爷爷,你下次可别发这么大的火了。我的中文老师说,长辈要给小辈树立好的榜样。爷爷你这么凶,万一以后爸爸学了怎么办?他要是也对陶陶这么凶,陶陶会很可怜的。”“他敢?!”梁振升怒气冲冲地瞥了梁延川一眼。“爸爸真的会的。”梁语陶嘟嘴,“前几天爸爸还因为一个阿姨,狠狠地瞪了我好几眼呢,当时陶陶觉得自己的心好疼的。”梁延川常年忙碌于工作,鲜少有什么女性朋友。现下,听陶陶嘴里吐出“阿姨”二字,梁振升和周雅彤都不禁侧目。片刻之后,倒是周雅彤率先开了腔。她挪开了些椅子,别过脸看向餐桌那一头的梁延川,浓稠的目光里,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释怀:“有女朋友了?”梁延川没有回应。周雅彤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女朋友是最好不过了。你都三十多了,这么多年单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虽然有陶陶这个女儿在,但凭我们梁家的条件,再找一个心仪的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周雅彤的语气顿住,须臾之后,才踌躇着说下去:“反正,不要像以前那个白梓岑一样就好。”当白梓岑这个名字,吐露在众人面前时,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即便是平时在梁家最为心肠耿直的桂姨,也不由得停下了拾掇碗筷的动作。整个客厅里,安静得诡异。有一双小手,微弱地拽了拽梁振升的袖口:“爷爷,白梓岑是谁呀?”梁振升有半秒的迟钝,不过片刻,他就清了下嗓音,循循善诱地告诉梁语陶:“白梓岑是一个坏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比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恶毒皇后还坏吗?”在幼小的梁语陶的脑袋里,世界上找不到比童话里的毒苹果皇后更坏的女人。“嗯,比她还坏。”“那她应该是一个特别坏的坏人了。”梁语陶扶着腮帮子,一脸认真,“要是她喂陶陶吃毒苹果的话,爷爷你一定要保护陶陶呀。”梁语陶作势就要往梁振升的怀里扑去,然而,还未等她弯下脑袋,已经有另一双手将她从梁振升的怀里捞过去。“时间不早了,我带陶陶回家了。”梁延川连离去的理由都不屑于补充,或许是因为懒得敷衍,又或是,连信口编纂的力气都没有。梁延川刚走出大门,就听见父亲梁振升的声线带着隐忍的愠怒,穿破一切嘈杂声嚣,直指向他。“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看你到现在都根本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被无情点破心事,梁延川本应是落荒而逃的。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牵着女儿,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去。眼神里的偏执,在黑色的瞳孔里显现。“我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那又怎样?”“从头到尾,她对不起的人只有我一个。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于这件事评头论足。” 和梁振升夫妇俩不欢而散后,梁延川就径直带着梁语陶回到了市区的公寓里。回国考检察院的时候,梁延川就在市区买了套房子,一个人独居着。公寓临近闹市区,适当的角度俯瞰而下,甚至能将不远处的一条商业街尽收眼底。长街中心,那块崭新的邦盛服饰广告牌有些轻微刺目。梁延川平生最是喜静,将公寓选在临近商业街的闹市区,当真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中缘由,也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罢了。时值傍晚,梁语陶正穿着粉红色的卡通睡衣,窝在电视机前,一门心思地看着她最喜欢的少儿频道。大约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头发还未吹干,湿漉漉地挂在头顶,冷不防地就让她打了个喷嚏。梁延川闻声,拎了个吹风机就从洗浴间里迈了出来:“陶陶,该吹头发了,不然要感冒了。”梁语陶艰难地从电视机里拔出脑袋,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盯着梁延川看:“爸爸,人家想看电视嘛,可以到沙发上给我吹头发吗?”末了,还不忘俏皮地向梁延川眨了眨眼。梁延川拿她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愿。梁语陶的头发细软,且不多,有时候束起来也只有短小的一扎。当年,梁语陶到了一整周岁,也没长出一根头发,梁振升夫妇以为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急忙找来医生查看。而当时,梁延川却是毫不担心的。印象中,那个人的头发丝,似乎也是稀疏且细软的。她好像还曾跟他提起过,她也是到了一岁才长出头发的。至今为止,梁延川还能思路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窝在他怀里,一遍遍叮嘱他,万一以后她秃了傻了也不能抛弃她的模样。然而,却不想,最后是她率先遗弃了他。梁延川也知道,梁语陶身上那些小细节,不过是随了她罢了。电视节目正推送着广告,梁语陶注意力不再集中,也变得有些不安分。中档风力吹了十分钟,发梢也已近半干。梁延川刚打算关掉吹风机,梁语陶却蓦地跳起来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正对着他。“爸爸,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梁延川将吹风机的档位调至最小,伸出手掌,温柔地替她捋干刘海。“说吧。”梁语陶端正姿势,两手托腮,如同一个判案的小法官:“爸爸,我想问你,上次那个阿姨是不是就叫白梓岑啊……”握着吹风机的那只手猛地一顿,须臾之后,又终于恢复平静,就好像从未有过犹豫:“你说的是哪个阿姨?那天在检察院碰到的助理阿姨?还是在咖啡店遇到的警察阿姨?”大约连梁延川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用他常年惯用的审案手段,混淆着女儿的视听。轻松且故意地,回避着有关白梓岑的话题。梁语陶扯了扯梁延川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说:“就是在机场接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个阿姨,还有后来在机场等人遇到的那个阿姨。”末了,她还不忘转着大眼睛,补充道:“就是那个我们每次去机场都能遇见的那个阿姨。”“怎么突然想问这些了?”梁延川拔掉吹风机电源,将电线绳绕成一圈。“没什么。陶陶就是觉得,爸爸每次碰上她的时候都很不正常,比对待任何人都要来得凶,就好像她欠了爸爸很多钱似的。”梁语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梁延川的脸色:“爸爸,你好像……很讨厌她的样子……”梁延川并不善于撒谎,因此,他选择了沉默。梁语陶浅浅的眉心拧成一团,像是在探究着一件无比重大的事宜,就像是在决定今天是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还是草莓味的:“虽然吧,她那天说妈妈的事情让我觉得很生气。但是前几天在机场又遇到她的时候,我看见爸爸你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我们走了之后,陶陶偷偷看她,发现她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泪。她看起来……真的好可怜的。”对于从小以英语为母语的梁语陶来说,说完这么长一句中文,连她都开始佩服自己。梁延川听完后,半晌没有动作。许久之后,他才温和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顺手将她捞进怀里:“陶陶乖,有些事情即便是看见了,我们也把它当作没看见,好吗?”“可是……”梁语陶尝试着憋出一句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软糯的嘟囔,“她真的好可怜的。”“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但有些表面上很可怜的人,骨子里却并不值得可怜。这个道理……陶陶懂吗?”梁延川浅浅地垂下脑袋,循循善诱地看着小女儿稚嫩的脸蛋。“陶陶不懂。”梁语陶微微咬着下唇,表情里有些莫名的委屈,“爸爸,你用力抱抱陶陶。”梁语陶突然蹦出的话,一时间让梁延川有些摸不着头脑。虽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仍是十分宠溺地满足了女儿的愿望。“爸爸,我突然想妈妈了。”抱住梁语陶的那双手臂有些微颤。梁延川问:“怎么突然想妈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机场里遇到的那个阿姨,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妈妈。”梁语陶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的。梁延川声音含笑:“你连见都没见过你的妈妈,要怎么想她?”梁语陶慢悠悠地从梁延川怀里退出来,托着圆润的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梁延川。“我听表叔跟我说过,我的妈妈,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很黑很长的头发。表叔还说,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就跟陶陶一样,像个小天使。“说起来,那个阿姨一点都不像妈妈。她穿得脏兮兮的,眼睛也是灰灰的,连头发都是枯黄枯黄的。陶陶应该不喜欢她的,可是又觉得……她好像很可怜似的。”听梁语陶用那么落魄的词汇形容白梓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曾经受过伤的沉疴心脏,又再次隐隐作痛起来……就像是,旧伤未愈,又添了一笔新伤。 约莫晚上十点,室外忽然狂风大作。夜风扑簌簌地拍打着玻璃窗,力道蛮横。梁延川这才想起来,远江市的七月份,恰好是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远江市临海,大概是得了海风的力量,连带台风的风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梁语陶已经安分地待在房间里睡下了,而梁延川则是站在落地窗前,将目光投放到不远处的街心,目光平静地盯着那块邦盛服饰的广告牌。晚间新闻,本应该是属于枯燥而乏味的社会新闻时段。而今天,主持人的语气却破例紧张了起来:“各位市民大家好,本台接到气象台通知,娜美台风会在七小时后过境。现全市电视台轮番播送台风蓝色预警信号,请各位市民务必注意出行安全。”夜风还在狂躁地刮着,落地窗上开始出现了些晦明不一的雨丝。没过多久,雨丝就跟发了狂似的,变为倾盆大雨。梁延川瞥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细数着时间。如果他没记错,邦盛服饰的下班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整。因为几乎每一天,梁延川都能看见那块邦盛服饰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在十点准时熄灭。电视机里还在播送着新闻:“现插播一条消息,由于躲闪台风不及,沿海处的一户居民房屋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至于有无人员伤亡,现尚不明确。”末了,主持人还不忘补充提醒:“沿海区域目前风力较大,请各位市民尽量避免外出,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危险。”印象中,成峰建设旧工厂就毗邻沿海区域。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她应当是要回去的。风雨交杂,摇摇欲坠的广告牌,正无声地提示着室外风力的可怕。梁延川终是忍不住,将目光从那块邦盛服饰的广告牌上挪了出来,从玄关处取了车钥匙,就要往外走。“爸爸,你要去哪儿?”“要出门一趟。”梁延川正在玄关换鞋,梁语陶见了,直接趿拉着卡通拖鞋往他身边跑。待到顺利抱住梁延川的大腿,她忙不迭地就往他身上蹭:“爸爸,陶陶好想吃冰淇淋呀。”“然后呢?”梁延川蹲下身,揉搓了一下她发丝细软的小脑袋。“爸爸带我一起出去好吗?”梁语陶双手撑起,作捧花状,“咱们去吃冰淇淋吧。”确实,把陶陶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让人不放心。梁延川想了想,便给她套了一件冬款的外套,直接出门了。梁语陶满心欢喜地以为爸爸要带她去吃冰淇淋,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憧憬。 台风来得措手不及,白梓岑虽是带了伞,但走了没几步,脆弱的雨伞就在狂躁的风力下,变成了一根孤独的伞架子,伞上的雨布,一并被风刮走了。风雨狂作,不想淋湿根本是不可能的。白梓岑估摸着回家还有一段路程,伞又变成了这样,只好盲目地往雨里奔。还没跑几步,身后就有嘟嘟的鸣笛声响起。白梓岑以为是自己挡了别人的道,急忙往人行道上退避,结果回过头来一看,才发现是梁延川坐在车里,后座上,还有他的女儿梁语陶。近些天来,白梓岑做了很多关于梁延川的噩梦。梦里都是他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漫天漫地的鲜血,还有她手上那一把舔血的尖刀。因而,现在能看见他安稳地坐在车里,用平静的目光打量着她,她也觉得是万分欣慰的。即便是他的瞳孔里,还带着些微的冰凉。“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白梓岑略显僵硬的嗓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支离破碎地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外面风大,上车再说吧。”大雨濡湿了白梓岑的头发,发丝黏连在她的两侧脸颊上,莫名狼狈。她信手撩了撩,说了声:“好。”似乎和梁延川重逢以来,她就经常坐他的顺风车,从东到西,由北往南。其实,很多时候,白梓岑都不希望这辆车停下来,就好像车开着开着,她就永远不需要下车,就可以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上,遥遥地望着他深邃的侧脸,直到永恒。可惜,那不过就是她一个人奢侈的念想罢了。外面在下雨,车厢内的空气也像是被雨气感染,有些绵软的湿意。气氛氤氲且安静,白梓岑踌躇了一会儿,才终于率先开了腔:“怎么这个时间还跟陶陶在外面,是要去处理公务吗?感觉……当检察官好像平时都很忙的样子。”说完,她还不忘配上一脸温柔的笑,即便此刻她的模样,是万般狼狈的。“陶陶想吃这附近的巧克力蛋糕,所以就出来了。”梁延川的声音沉沉的。“爸爸你胡说,明明说好是带我来吃冰淇淋的,是你骗了我。”梁语陶坐在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一边地啃着巧克力蛋糕,另一边,还不忘仰起小脸蛋,表情不满地向旁人控诉梁延川的欺骗。凭借着后视镜的反射,梁延川能将梁语陶所有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在确定了梁语陶安好之后,他才语气严肃地开口:“陶陶,爸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肺不好,不准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要是再有下次,别说冰淇淋了,连巧克力蛋糕都不会有。”梁语陶也知道,因为自己肺功能不太好,爸爸和爷爷奶奶一直都很担心。因此,当梁延川教训她的时候,她也一改往日的调皮捣蛋,垂下小脑袋,安安分分地接受了梁延川的批评。白梓岑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所以,当梁语陶低垂着脑袋接受训诫的时候,她莫名地就心疼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替她辩驳:“陶陶也还小,不懂事也是理所应当的。说几句就好了,没必要这么凶她的。小孩子认知能力快,你告诉她做错了,她就能改回来的。”梁语陶倒是没想到,白梓岑会为她开脱。平时爸爸教育她的时候,饶是她那个脸皮如铜墙铁壁一般厚的表叔周延昭,也不敢吭一声。现在,白梓岑为她说话,不由得让她对白梓岑这个人大大改观。白梓岑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脸来,朝着后座上安静啃蛋糕的梁语陶使了个脸色。梁语陶也会意地看了一眼白梓岑,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传说中的坏阿姨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坏。而且,仔细看她的时候,她还……长得挺好看的。梁延川没有注意到白梓岑与梁语陶的互动,他只是静默地发动了车子,往市郊的方向开去,用平静且淡漠的语气,对白梓岑说:“市里台风蓝色预警了,我送你回家。”大概是为了撇清那句话里的关心成分,末了,他还不忘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未来上庭时,许阿姨会作为一名非常重要的庭审证人。作为她的亲人,我希望你最近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以便上庭时能够及时帮助她。毕竟,你也该知道,我们检察官是不允许在庭审时接近证人的。”“嗯,一定。” 车厢外风雨叫嚣,车厢内却温暖平静。小孩子都是贪睡的,没过多久,车子后座就传来梁语陶平稳的呼吸声,安静且甜蜜。白梓岑不由得回过头看了梁语陶一眼,彼时,她手里还握着那块没啃完的巧克力蛋糕,粉嫩的唇上黑漆漆地糊了一嘴。白梓岑猜想,她应该是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想着她熟睡时的模样,不自觉间,白梓岑的嘴角也染了丝丝笑意,如同晕开的蜜糖,甜到心慌。然而,这样的温馨未能持续多久,梁语陶的喘息就开始不稳。甚至呼吸吐纳中,还带着些细微不可闻的杂音。梁延川大概也听见了梁语陶呼吸中的杂音,点了点脚下的刹车,将车子的速度放慢。他压低了声音,以不会吵醒梁语陶的分贝,对身旁的白梓岑说:“现在车子行驶在高架桥上,没办法停车。但是现在陶陶的呼吸里产生了杂音,我想麻烦你替她解开儿童安全座椅,抱她到前排来。”白梓岑在听见杂音这个词的时候,猛地一怔。刚才,她确实是听见了她呼吸中的杂音,只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因为她坚信,像梁语陶这样健康的小女孩,是一定不会有这种病症的。正常人呼吸都是平稳且舒缓的。但如果呼吸中产生杂音,又或是意外的附加音,通常是由于支气管病变,又或是肺部功能异常所产生的呼吸类疾病,更甚者预示着病人极有可能会在呼吸吐纳中因窒息死亡。梁延川每次都甚是轻描淡写地说,梁语陶的肺不好。白梓岑也从未想过,这个不好,指的是如此严重的病症,甚至……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白梓岑莫名地心慌,就好像有一双手把她的心窝子掏了出来,整个心房都是空荡荡的。“我、我这就去抱她过来。”白梓岑连语气都显得有些紧张。白梓岑整个人从前排往后仰,好不容易把安全座椅打开,梁语陶已经顺着她的胳膊,攀附到了她的身上。白梓岑也没抱过孩子,也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道,她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绵软的背部,谨慎地将她挪到副驾驶座上。“现在该怎么办?要去医院吗?”白梓岑问。“不用。陶陶只要有一点感冒的迹象,就会产生呼吸杂音,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梁延川一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从容地指向了副驾驶旁的一处,“副驾驶座旁边有个按钮式的抽屉,你把按钮按下,里面有一条毛毯,你给她盖上,等她身上暖和了,就不会有呼吸杂音了。”“嗯,好。”白梓岑的动作很是麻利,不一会儿,毯子就被取了出来,鼓鼓囊囊地裹在了梁语陶的身上。待弄好这一切,白梓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蓦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陶陶的手上有点蛋糕碎屑,我怕她黏在手上不舒服,我能……给她擦擦吗?”白梓岑语气低微,连带吐字都是小心谨慎的,“你放心,我没有害她的意思的。这包消毒湿纸巾是在药店买的,前些天买了打算给我哥用,还没开封,是干净的。我听说小孩子睡觉的时候喜欢咬手指头,她手上黏黏的,总有细菌什么的,擦一擦总是好的。你觉得……可以吗?”“嗯。”这一个单音节的字,梁延川吐得莫名艰涩。白梓岑捧起梁语陶稚嫩的小手,掰开每一个手指,小心翼翼擦拭着。连带指甲缝里的蛋糕碎屑,也都抠得一干二净。途中,梁语陶在睡梦中嘤咛了一声,白梓岑还以为是自己弄疼她了,吓得生出了一身冷汗。白梓岑的低微谨慎,梁延川是看在眼里的。因此,当她用那样哀求的语气,说想要给梁语陶擦手的时候,梁延川根本是无法拒绝的。替梁语陶擦完手指后,白梓岑还不忘重新取了一张干净的纸巾,给梁语陶抹去唇上的碎屑。等到终于弄完一切,她都已经蒙了一额头的汗。抬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往驾驶座那边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梁延川分享这种照顾孩子的喜悦。结果,她才微微抬眸,就发现对面一双深邃的眼眸,恰好也不紧不慢地望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些怪异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白梓岑是胆小的,她不敢看他,怕看见他眼中的怒,看见他眼中的恨。即便时隔多年,岁月已经把她打磨成了一个只会呆笑的木头人,但骨子里,她那颗妄图企及于他的心,却依旧未能破灭。她一直很怕,那颗好高骛远的心,会真的复活。人在情绪慌乱的时候,总喜欢用机械重复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例如不断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又或是来回地绞弄手指。而此时,白梓岑两样皆占。幽闭的车厢里,没有一个人开口,似乎从重逢以来,他们就互相习惯着对方的无声。在迟疑许久之后,白梓岑终于心猿意马地打算开口。然而,当她嘴里那初初的咬字还未吐出来时,梁延川就已经先一步开口。强悍且毫无规律的雨滴,躁动地打在车窗上,如同是震颤在心弦上的拨弹。与此同时,梁延川沉郁的声线,也一并随着狂躁的雨声,穿透了白梓岑的耳膜。“白梓岑,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着要报复我的?是知道我是梁延川的时候,还是……由始至终你都一直筹谋着报复?那时候,偶尔想起我对你那些肝脑涂地的付出时,你就没有一丁点儿的羞愧感吗?哪怕……是后悔。”白梓岑将焐热的手掌,贴近梁语陶的双耳,不让狂躁的雨打玻璃声影响她恬静的安睡。从数米的高架桥俯瞰而下,只余下路面上几处零星的灯光。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时光如同一并回溯到了数年以前。是三年……不对,是整整五年。 第四章: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陪着周延昭把所有《管理学概论》的知识点全部复习完毕,耗费了白梓岑整整三个月的周末。补课完毕的那一天,白梓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能够回学校跟老师交差了。但心里莫名的那一股失落感,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说起来,白梓岑在给周延昭补课的时候,遇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例如,白日里还收到了直系的学长送来的表白信,晚上却发现信笺已经变成碎片,零散地扔在了白梓岑的包里。又例如,白梓岑某天午睡醒来的时候,莫名地发现左侧脸颊有些略微的湿润,像是被小猫舔舐过了一样。白梓岑很大方地逼问过周延昭,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恶作剧。然而,周延昭却只是干瞪着眼睛,恍若未知地摇头。白梓岑是相信周延昭的人品的,毕竟,院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周大少做事,向来是敢作敢当的。现下,他摇头,必然也是可信的。白梓岑并没有把想象力蔓延到周延昭的表哥身上,因为除了那天台风天他借她换洗衣服,以及每日照例送她去公交站台以外,白梓岑根本想不到他们还会有其他有交集的地方。而每日送她去公交站台,也是因为周延昭打球断了腿,没办法一路护送她。最重要的是,白梓岑很相信周延昭表哥延川的为人。她听说他是实习律师,在白梓岑的认知里,律师都是正直可靠的代名词。期末补课完毕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每年,远江市来台风之前总会下一场大雨,待台风走之后,又是一场瓢泼大雨。白梓岑很不幸,两次大雨都给她赶上了。白梓岑站在周家的大门口,估摸着时间往雨里冲。沿海的公交返程极早,白梓岑每天下课,都是争分夺秒地赶着最后一班。周延昭也提出过,让周家的司机来回接送白梓岑,但白梓岑过惯了穷苦日子,这样金贵的接送方式,让她觉得太过奢侈了。于是乎,她依旧每天都维持着公交上下课的习惯。原本,回程的公交也是她独来独往的。但有一天,她从周家出来的时候,突然就碰上了周延昭的表哥延川。知道他叫延川,也是因为那个台风天的晚上,她忽然一时兴起问了他。虽说是表兄弟,但延川和周延昭一点都不相像。如果说周延昭是块黄金,活得浮夸而张扬。那么,延川就是价值连城的玉石,即便是收敛了光彩,也能看出其中的从容内敛。谈话中,白梓岑才知道,原来延川一直有晚间散步的习惯。每天晚上白梓岑从周家出去的时候,也恰好是他准备外出散步的时间。果不其然,第二天,当白梓岑估摸着时间从周家出去,又一次遇见了延川。一来二去,延川便每天都陪着白梓岑走过下课回家的那条山坡路。最后一次补课,不能和延川一起走那条山坡路,白梓岑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但遗憾总比不上赶时间重要,于是,她拎起了包就要往雨里冲。周延昭一瘸一拐地喊住她,说是已经找了司机送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白梓岑只是笑着说不用了,嘱咐了他一句期末考试加油,就径直跑了出去。还没跑几步,就撞上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胸膛。白梓岑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才发现是周延昭的表哥延川。适当的角度看去,他眉目中的英俊一览无余,利落的短发上依稀还沾了点雨珠,看起来像是刚从雨里跑进来。白梓岑退出他的怀抱,脸庞微红。她正踌躇着要跟他说几句道别的话,却被他抢先了一步。“你要去哪儿?”微微沙哑的嗓音,似乎还带着些匆忙的气喘。“哦,补习的课程差不多已经完了,我打算……”白梓岑还未说完,周延昭已经拄着单拐从客厅里走出来:“表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白梓岑给我的补习到今天就结束了,她以后都不来了。我前些日子忘记告诉你了,今早刚给你补发的短信,你怎么不回我。”“律所工作忙,没顾着看手机,我半个小时前才刚看见。”延川的话虽是向着周延昭说的,但眼神却一直停留在白梓岑身上。周延昭看了一眼手表:“话说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律所上班吗?怎么回来了……”延川愣了约莫有三秒:“哦,我把今天开会要用的资料落在家里了,现在是回来取的。”他们俩一问一答的,白梓岑也插不进去话。白梓岑估摸着末班车的时间要过了,才赶忙说:“周延昭、延川,我不跟你们俩说了,我回家的公交车要开走了。”她微微低垂了目光,望着地板上不知名的一处,“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后……再见。”前半句,是对周延昭说的。后半句,是对延川说的。白梓岑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和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而那句再见,也有可能是永远不再见。说完,她也不给自己流连的理由,就直接冲进了雨里。周延昭正想着要塞一把伞给白梓岑,却看见她已经跑进了大雨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白梓岑前脚刚踏出大门,后脚梁延川握了一把车钥匙就直接跟了出去。“白梓岑,我送你……”接着,周延昭看见一向自诩厌恶下雨天的梁延川,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待跑到白梓岑身边时,还拎起手臂,给她辟下了一片雨荫。倒是站在客厅里的周延昭纳闷了,嘴里也不由得嘀咕道:“表哥那个冰山大冷男什么时候跟白梓岑那么熟了?还送她回家,还给她挡雨。还有……白梓岑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梁延川的名字的?而且……还那么亲昵地叫他延川。”周延昭真是觉得,自己打死都想不透当中的那一层关系。 雨刮器机械地来回洗刷,却也擦不干倾盆而来的大雨。车子急速行驶,令窗外的景色连绵地后退,如同海浪潮涌一般闪去。“回学校宿舍吗?”梁延川偷偷瞥了一眼白梓岑,又故意装作一门心思开车的样子。白梓岑一门心思看着雨中的风景,被他打断,这才下意识地看他:“周延昭没有跟你说过吗?我不住宿的。”“那你住哪里?我记得我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学校都是强制住宿的。”“哪能呀。”白梓岑腼腆地朝他笑了笑,“你给不出钱,学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白提供那个床位给你住的。那些条条例例,也就是用来约束那些个有钱却不愿意住校的学生的。学校也是盈利性的组织,哪里会白花钱给你做公益事业。我高考完了就一直住在外面,算起来也有两三年了。”梁延川的眼中微有诧异:“住的地方离学校近吗?你一个女生就不害怕?”白梓岑忽然将目光从窗外挪了回来,安静地盯着梁延川,也不知是水汽氤氲,还是她眼里真是沾湿了水珠:“相比于没钱,没什么事情是好害怕的了。”梁延川想伸出手抹去她眼中的湿润,但这个动作也仅止于联想,而未真正实施。他迟钝许久,才语气沉稳地说了一句:“你回家的末班车已经开走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白梓岑没再推辞,只是冷静地吐出三个字。“平流巷。”这个地方梁延川并不陌生,远江市各类刑事类案件的高发地,原因无他,仅是因为这里是远江市著名的贫民区之一。贫民地段杂乱且没有章法,自古历史都有阐述,越是平穷卑微的人,越是容易挑战法律的底线。在白梓岑说出这个地方之前,梁延川对这里的印象并不好。 穿过无数个灰暗的小街巷,才终于到达了白梓岑的家里。一幢两层式的楼房,底楼已经被出租作为各类地摊小吃的贩售点,而二楼是居民区。由底层通往二楼,只有一条颀长的阶梯。大约是成年累月的自然倾刷,铁质的扶梯已经锈迹斑斑,就像是随时都会垮塌一样。“你住这里?”说不惊讶,是假的。父母的庇护,让梁延川从未尝过贫穷的滋味,他自然也从没想过,世界上还能有人生活在如此窘境之下。“嗯,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去年的时候,房东说房价上涨了,必须要把一间房子腾出来,分出两个住宿面积,来扩大收租的范围。所以,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这是一幢很破旧的群租房。”白梓岑弯了弯唇,朝他干净利落地笑着。她觉得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毕竟,她活得就是如此落魄。这是既定的事实,她现在只是教自己,也是在教别人认清这个残酷的现实。“怎么不告诉周延昭你的情况,他平时似乎对你挺热络的。我想,如果你开口,他一定会愿意帮你。”白梓岑眼梢上扬,像是在酝酿着笑意:“延川,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是我和周延昭,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热络……”她眉目温和地看着他:“我由始至终都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我和你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心脏微微发颤,像是有一把小刀来回地锯动着他的心口的皮肤,只差一点,就能将他的心脏整个剜除。车门被打开,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白梓岑的发顶,乌黑的长发濡湿了一片。她微笑着回头看他,眼神一瞬不瞬:“延川,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家世如何,但能成为周延昭表哥的人,大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像我这样的人,基本就像是一枚垃圾,早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我和你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这件事,我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说完,白梓岑干净利落地转身就跑。廉价的帆布鞋踩在生锈了的铁质楼梯上,颓废地响动着。白梓岑每走一步,扶梯就有些轻微地左右摇摆,像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悬铃。白梓岑不允许自己有回头的时间,同样地,她也丝毫不给梁延川留有余地。她始终知道,对于梁延川的那些无端的痴心妄想,就应该像对待所有罪恶的种子一样,必须被残忍地扼杀在摇篮里。因为,她不配。 有整半个月,白梓岑再未见过梁延川的影子。白梓岑想,兴许是自己的穷困吓到了他,才让他对自己退避三舍吧。想到这里,她又不禁粲然一笑,毕竟穷成她这样子的,也算是世上罕见了。结束最后一门课的考试,顺利迎来了暑假。白梓岑并不太兴奋,因为她的暑假假期,一直是照例地打工赚钱。她把钱看得很重,因为没有钱她真的有可能会饿死。连绵的雨季还未过去,白梓岑瑟瑟缩缩地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全身酸软,甚至还有点发疼,白梓岑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感冒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额头,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摸索着坐在了站台的凳子上。白梓岑还未来得及坐下,就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循着手臂曲线往上看,才惊讶地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梁延川。白梓岑挣扎着从站台的凳子上站起来,捋了捋零乱的长发,有些狼狈:“你怎么来了?”心头莫名地欣喜,只是思来想去,白梓岑仍是硬生生地把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她挠了挠后脑勺,声线干净而坦荡,甚至还能闻出些疏离的痕迹:“我忘记了,今天是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你应该是来接周延昭的吧?”也不等梁延川回应,她就大咧咧地继续说下去:“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班级里整理东西,你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应该就会出来了。”梁延川仍是静默着不说话,有雨滴顺着站台的顶檐滑下,一直落到他的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冷风刮来,白梓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感冒了?”白梓岑一门心思地张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心猿意马地回答着他:“嗯,前几天受了点寒,估计是要感冒了。”不到半分钟,公交车已经缓缓驶入站台。白梓岑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忙不迭地就要往公交车上走,“公交车来了,我先走一步了。周延昭估计还有几分钟就出来了,你耐心等等……”白梓岑还没来得及走上去,梁延川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她:“别挤公交了,你都感冒了,公交车上人多细菌也多,待会儿我送你回家。”公交车站人头攒动,不一会儿,白梓岑就被人流挤到了角落里。或许是感冒了力气不足,脚步明显地虚晃,白梓岑一时没站稳,险些就要倒下去,幸好梁延川扶住了她。他力道蛮横地搂住她,不让拥挤的人群伤害病弱的她。凑近的时候,白梓岑还能闻见他怀抱里那依稀可辨的松木气味,带着点清香,味道浅淡。她躲在他怀里,睁着大眼睛望着他:“那周延昭怎么办?”梁延川大约是气不过她的迷糊劲,连带语气都是愤懑的:“白梓岑,你怎么到现在还以为我是来找周延昭的?他有他家的司机,何必让我来接送他呢?白梓岑,你到底懂不懂?”“我应该懂什么?”白梓岑诧异。梁延川忍俊不禁地看了她一眼,也舍不得对她发脾气,只是干净利落地对她说:“外面还在下雨,你先上车,我待会儿有事要跟你说。”这次,白梓岑倒也乖顺,听从了梁延川的话,就直接往车上走。 公交车站上,梁延川一个人排练了许多遍打算对白梓岑坦诚的话语,才终于志气满满地上了车。只是刚上车,他却惊讶地发现,白梓岑已经睡着了……大约是感冒的缘故,病态的红晕蒸得她两颊发红,虚发的汗水濡湿了她前额的刘海,莫名的好看。此情此景,仿佛让时光倒退回了他们初遇的时候。那时候,沿海的别墅区公路,咸湿的海风伴随着汗水黏连在她的脑门上,本应是万般狼狈的状态,在她脸上却是显得光洁好看得不得了。也是那时,梁延川入迷了,看痴了。梁延川所有想说的话,都重新闷回了葫芦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撩开刘海,用手背贴上她的额际,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才终于蹑手蹑脚地退回原地。之后,他又像是心有不甘似的,重新折返回去,用温和的嘴唇,轻轻缓缓、浅浅慢慢地贴上了她的唇,像以前所有趁她补课熟睡时一般,不浅不淡地偷吻着她。待到她在睡梦中微微嘤咛了一声,他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汽车发动机轰鸣时,白梓岑才恍惚地从梦里醒过来。睡梦里,上唇似乎被紧贴着,像是被小猫舔了一下,又像是……被人偷吻了。醒来之后,白梓岑看到身旁驾驶座上坐的是梁延川,她才终于知道,那应该是她做的一个梦罢了。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不好意思,我有点累,所以睡着了。我记得你刚刚说有事要跟我说,请问……是什么事?”他先是手足无措地揉捏了一会儿方向盘,须臾之后,才轻飘飘地吐了一句:“白梓岑,你觉得……我怎么样?”“你,很好啊。”“那你觉得比起周延昭来,我怎么样?”他似乎对这个问题上瘾了。“啊?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周延昭是我的同学,我们虽然相处不太多,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至于你……”白梓岑正专心致志地解决着梁延川的疑问,却未承想,还未说完一句话,梁延川就径直打断了她。方向盘微微打转,再辅以刹车的作用力,车子十分平稳地停在了路旁。梁延川将视线从挡风玻璃上挪开,一瞬不瞬地望着白梓岑。深邃的曈眸里,像是有难掩的情绪在酝酿。眼梢,似乎还夹带了些笑意:“白梓岑你才二十岁,说这些话可能会吓到你,但我还是很想告诉你,听听你的选择。首先,我想我应该简单地介绍下自己。我现在是实习律师,未来的就业方向可能会是检察官。”白梓岑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绕糊涂了:“啊?”“白梓岑我很喜欢你,或许这些喜欢还不止一点。”白梓岑跟触了电似的,连动作都有些不太利索。梁延川也不顾她的反应,只简洁明了地继续说下去:“我今年二十五岁,比你大整四岁。如果三岁算是一个年轮的话,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个年轮。如果你不嫌弃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个年轮的话,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是一定要告诉我理由。没有理由以及证据,你的任何言语都无法让人信服。”白梓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却吐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律师说话……都是这样有条理的吗?”梁延川只是笑,而后温柔地伸出手指,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不是,我现在的思维条理可能比起平时来混乱了许多。”“可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点,想必你那天也看见了我的生活环境。”白梓岑抬眼望着他,皎洁的笑靥里,带着些自嘲式的卑微,“就像我那天告诉过你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或许应该做一个恰当的比喻,我像是你们踩在地上的垃圾,肮脏又无用。”梁延川没回话,只是动作熟稔地将她按在怀里,像是已经在梦境里来回演练过了千万遍一样。“如果你一定要说自己是垃圾,那就让我当一名拾荒者,一点点地把你拾起来,变废为宝,做我一个人的宝贝。小岑,你觉得可以吗?”即便是逆境如何锤炼白梓岑,对于爱情,她始终都是那个不抱任何幻想的人。因此,当梁延川用如此温柔的称呼,推倒她的固步自封时,她丝毫没有抗拒的理由。她含着泪在他的怀里点头,说“好”。那时的白梓岑,丝毫不计较这段爱情的长度会是多少。即便是下一刻就要被世家门第的压力打破,她也仍愿意享受这一刻的爱情。只是,老天爷永远是擅长给人以最措手不及的一刀。而白梓岑也从未想过……如果这一份爱情里,夹杂着仇恨,会被歪曲成什么模样。 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个月的时候,远江市的雨季即将匆匆而去。稀薄的大气仍旧酝酿着水汽,连车窗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白梓岑平日里在便利店做兼职,勤工俭学挣得自己的学费。今天她照例从便利店下班,虽是累得慌,但在见到梁延川之后,她身上的那些疲惫烦累,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梁延川坐在车里,眼神心疼:“小岑,我帮你换一份工作吧,便利店里太累了。”白梓岑无奈地觑了他一眼:“延川,你每天来接我,每天都要跟我这么念叨一遍,我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我已经在便利店工作了快两年了,老板和同事都对我很好,你让我突然说不愿意干下去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帮你开口。”梁延川义正词严。白梓岑越过前排驾驶座的间隙,凑到梁延川的面前,向他挥舞着拳头:“你要是敢跟老板说什么,我就打你个片甲不留。然后无论你再怎么哀求,我也不会理你的。”这样的情况已经上演过无数次,梁延川每次提出要让白梓岑换工作,她总是能想出千百种撒娇的方式,让他打消这个念头。这一次也同样,梁延川再一次屈服:“好好好,我不说什么了行吧?”“这才差不多。”白梓岑嘴角微微上扬,眼梢也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动了,一同弯起来。车窗上氤氲着水汽,雾蒙蒙一片。白梓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伸出食指就往窗上勾画,不一会儿,一个爱心形状的图像初具雏形。白梓岑在心形的一侧描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写到梁延川的名字的时候,她却蓦地停顿了。她扭过脸去看他,带着些许疑惑:“延川,我问你个问题。”“你问。”梁延川将控制方向盘的右手抽出来,宠溺地揉了揉白梓岑的脑袋。“你是姓延名川吗?延这个姓,可真是一个罕见的姓氏。”揉着白梓岑头顶的那只手微微滞顿,片刻之后,才缓缓地收了回去。他说:“不,我姓梁。”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扭曲变形。就好像是有一双手,强横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连呼吸都不太顺畅。很久之后,她才低哑着嗓子,字斟句酌地问他:“是……哪个梁?”“梁振升的那个梁。”梁延川从不向白梓岑袒露他的家世,是因为怕她自卑。因为在他眼里,他的小岑就一直是那个低垂着脑袋、谨言慎行的姑娘。现在,她好不容易才迈开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步。梁延川选择隐瞒,只是因为怕自己的家世伤到了她。他很害怕听见,他的小岑说自己是……垃圾。毕竟,无论换成谁,都不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自卑得称自己为垃圾。那样的她,会令他心疼,很心疼。而现在,她直白地质问着他。如果再次隐瞒下去,在以后揭示家世真相的时候,给白梓岑带来的无疑就是欺骗的伤害。梁延川做不到骗她,就选择了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向她揭晓。白梓岑半晌没有回话,她呆坐在副驾驶座上,视线悬空毫无焦距,像是个失了魂的木偶人。“小岑……”梁延川抽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交叠的手掌。她指节冰凉,像是整个人都被泼了一场冰水。听闻梁延川的声线,白梓岑才渐渐从崩塌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嘴角微微上扬,而后,反手握住梁延川的那双手。她甚至还难得热情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覆上了他的唇。她胡乱地吻着他,甚至连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也恍若未觉。梁延川在白梓岑的吻里,闻见了腥甜的味道。他条件反射地推开了她,查看她嘴唇上的伤势,却发现她居然十分狠心地,将自己的下唇咬开了一个大口子。他以为,她这样过激的反应是出于愤怒,下意识地安抚她:“小岑,我知道过去隐瞒你是我的错,但是……”白梓岑看着他嚅动的唇形,只是呆愣愣地笑着,然后伸出食指点住了他上下开合的嘴唇。“我知道,你一定是怕我自卑所以才不告诉我的。不过,没关系。即便你是梁振升的儿子,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你。”那时的梁延川,从未想过白梓岑那股虚无的笑是因为什么。后来,当她无情地将冰冷的尖刀捅进他的心口时,梁延川才知道,原来,在那时,白梓岑就早已经在筹谋着要报复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白梓岑是听过梁延川这个名字的,因为……梁振升。白梓岑几乎能将梁家所有人的名字背一个遍,甚至连倒背,都能流利地进行一遍。能将一个人,甚至是他的家人了解得这么透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因为爱,二是因为恨。前者的可能性,永远无法到达后者的水准。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彻心彻骨地恨着时,才能连他的家人都一同痛恨。白梓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下令让那些人贩子对她下手的人是谁。只是他的一个命令,就让白梓岑从家里的掌上明珠,变成了山村里的一棵野草。而起因,不过是父亲白敖东在生意上,挡了梁振升的道。当年她被拐卖的事,就是梁振升一手造成的。甚至,白梓岑都不太确信,是否父母、哥哥的车祸都是他有意为之。即便并不是他蓄意而为,也是因为他间接造成了父母的死亡。白梓岑只要偶尔回想到自己惨痛的经历,以及父母的亡故,哥哥的病状,就难以抑制仇恨的因子。她要报复,她做梦都想报复!因此,当梁延川这个绝佳的机会站在她面前时,她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因为只要能接近梁振升,只要能报仇,即便是搏命一试,她也会心甘情愿地去进行。于是,她怀着仇恨的种子,一点点接近梁延川,在他面前伪装出一副真爱的假象。他们像平常的情侣一样,亲吻、同居、做爱。而白梓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决心会有所动摇,直到晓晓的到来。大三那年,她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年半。在连连吐了好几回之后,才终于被查出怀孕。在医院走廊里得知结果的那一刻,梁延川欣喜非常,硬是抱着怀孕的她打了好几个转。有那么一刻,白梓岑差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放弃所有的仇恨。然而,所有美好的希冀,终究是抵不过那颗报复的心。所谓的仇恨动摇,也只是让她的世界,稍稍动荡了一下,之后又重新恢复原样。白梓岑生下晓晓的第二天,梁延川的脸色有些无端的异常,他虽是对待她温柔如常,却隐约中带着疏离。晓晓满月的时候,白梓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她恨了十数年的男人——梁振升。他站在她的面前,眼神冷峻地质问着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蓄意接近他的儿子梁延川的。没等白梓岑回答,他便毫不避讳地告诉她,梁延川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了真相,所有的真相。她的故意靠近,她所有的仇恨报复。那一刻,白梓岑疯了。她发了狂似的拎起水果刀,如同她梦中演练过无数遍的一样,拔出尖刀,刺向那个她仇恨着的梁振升。然而,那一刀却终是刺偏了,刺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那时候的白梓岑,早已猩红了双眼,分不清对错。甚至连扎了那个人几刀,都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结局的末尾,她看到了满地的鲜血。而倒在血泊里的那个人,不是梁振升,而是梁延川。白梓岑还依稀能回想起,梁延川挣扎着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抓住了她。而后,一遍遍揪住她的领子质问她,是否是早就预谋着接近他的。白梓岑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当时的回答了,她模糊地想起,她似乎是回应了四个字。“父债子偿。”之后,梁延川因刺中心脏要害,被紧急送往国外就医。故事的结局足够悲戚且令人叹惋。在梁延川离开的三天后,白梓岑弄丢了他们的孩子。又是三天后,白梓岑被控故意杀人罪,入狱服刑,五年。 “白梓岑,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着要报复我的?是知道我是梁延川的时候,还是……由始至终你都一直筹谋着报复?“你那时候,偶尔想起我对你那些肝脑涂地的付出时,就没有一丁点的羞愧感吗?“哪怕……是后悔。”听到梁延川如此质问,白梓岑许久未有言语。她只是抬了抬手,将焐热的手掌,贴近梁语陶的双耳,不让狂躁的雨打玻璃声影响她恬静的安睡。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忏悔:“延川,时至今日,那四个字依旧是从未改变。即便是你我都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我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你。而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发了疯都想要报复的仇恨者而已。就像是你当初质问过我的一样,连带晓晓,也只是那段仇恨中的一枚报复工具而已……”梁延川握住方向盘的那只手掌咯咯作响,带了点咬牙切齿的痕迹。寂静的车厢里,一片死寂,只余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声,无端聒噪地骚动着。 大雨渐歇的时候,车子停到了白梓岑的楼下。梁语陶是睡在白梓岑怀里的,她两手紧紧地抓着白梓岑的袖口,连带睡梦中也毫不松懈。小孩子睡梦浅,白梓岑生怕弄醒了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梁语陶从她身上扒下去。她将梁语陶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毯子,才恋恋不舍地从车里走出去。梁延川已然将白梓岑的所有动作都看在眼里,但他却未曾有任何发声,只是静默地站在车旁。白梓岑朝他点了点头,示意感谢。路灯光影斑驳地照在他的脸上,晦明不一的光线,像是给他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白光,深邃且好看。就好像,这整整五年过去,他一点没老,也一点没变,还是当初那个志气满满的梁延川。只是白梓岑知道,自己变了,人老了,心……也老了。角度适当地偶尔一瞥,白梓岑就看见了车里熟睡着的梁语陶。她的眉眼与梁延川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梁延川的轮廓偏硬朗,她的轮廓倒是柔和许多,大约是承袭了她母亲的模样,才能让基因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吧。光线忽明忽暗,有那么一瞬间,睡梦中的梁语陶,令白梓岑觉得无比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她的脑子跟短路似的,一点思维都联系不起来。撇开混乱的思路,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朝梁延川笑了笑:“雨好像要停了,你要不要和陶陶上去坐会?”“不了,陶陶身体不好,我带她回家了。”白梓岑还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却如鲠在喉,压抑在嘴边,完全无法吐露。最后,所有的话,只变成了单薄且疏离的一句。“那好,一路顺风。”梁延川侧转过身,颀长的身影在路灯的光影下,一点点拉长。白梓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莫名地想要拉住他,只是这种欲望仍旧是被强力地克制住了。以前,她不配。现在,她又哪里配得上。她知道梁延川恨她。但是她也知道,这一股恨里,依旧夹杂着那些若有似无的关心。白梓岑不敢去点穿,因为她怕点穿之后,她就一无所有了。打小就没人给过她温暖。五年前,是梁延川给了她。虽然这些温暖皆是基于她的痛恨报复,但偶尔回忆起来,白梓岑仍是对于那些忽而路过的关心,视若珍宝。狂躁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惊动了白梓岑,也同时阻止了梁延川离去的步伐。白梓岑翻开手机,灰暗的彩色屏幕上,显现的是一串陌生的号码。白梓岑虽是对陌生号码心有余悸,但仍是大着胆子接了起来。“喂,请问你是?”对方那端听起来有些嘈杂,像是有巨大的鼓风机,机械地来回发动着。“白梓岑小姐。”未加任何修饰的言语,只是干净利落地称呼了白梓岑的名字。白梓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问:“你是谁?”“请问,白小姐最近是不是在找你的女儿?”白梓岑的手指猛地一颤,在发觉面前的梁延川还没走,甚至还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时,她下意识地背过了身,迈开了几步远离梁延川。她舒了好几口大气,才慢慢地吐了两个字:“是的。”“她是叫晓晓?”对方的语气颇为玩味。“你怎么知道?!”“你把她扔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是不是用一块粉色的羊绒围巾将她包起来的?”握着手机的指节像是发了虚汗,快要握不住任何有重量的东西:“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她现在在我手里。”白梓岑用余光偷瞥了一眼梁延川,在确定他应该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时,才朝话筒边低吼了一声:“你要干什么!”对方的态度倒也笃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钱。”“要多少?”平生至此,白梓岑第一次那么信誓旦旦地,毫不顾虑这个数字的价码。“二十万。”“好。”她大约是怕对方反悔了,不把女儿还给她了,还没等那一头的尾音落下,白梓岑就立刻回了一句。“我到哪里给你钱?”“明天晚上九点,我会将交易的地址用短信发给你,你到时候只要记得带钱来,就能见到你的女儿晓晓了。”“好,我一定准时凑给你……”白梓岑还未说完,身后就传来了梁延川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对方挂断的嘟嘟声,同时贯穿她的耳膜:“白梓岑,你在跟谁说话?”白梓岑慌张地将手机收回去,合上翻盖的板子,狼狈地往口袋里塞。末了,她还不忘伸出左手,捋了捋左耳旁的刘海,战战兢兢地掩饰着:“没什么,就是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白梓岑细数着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距离明晚九点,还有整二十三个小时。二十三个小时之后,她就能看见自己的女儿晓晓了。思维偶一停留在这里,白梓岑的心里就满是雀跃,她差点就要掩着嘴笑出声来。不过,她尚且不能确定,这二十万的数字,是否能在这二十三个小时内凑出来。时间,是不会等她的。因此,还未等梁延川再说什么,她已经忙不迭地爬上了楼道口的扶梯。她慌张地指着阶梯,看向梁延川,连说话都有些不连贯。“我、我现在有点急事,我先上去了……”她心里像是被火烧着了,连告别惯用的一路顺风、一帆风顺的客套词汇,也一并抛在了脑后。而梁延川,也明显察觉出了白梓岑的异常。只是冥冥之中,他又说不出她的异常出现在哪里。望着白梓岑离去的背影,梁延川英挺的眉宇不禁拧成了一团。因为,此刻的白梓岑,与其说是神色恍惚,更像是……恍惚里带了些疯癫的成分。 白梓岑一夜浅眠,梦里全都是晓晓窝在襁褓里的模样。刚出生尚且微微发红的小脸蛋,还没睁开的眼睛,以及一双连骨头都看不见的肉嘟嘟的小手。对于晓晓,白梓岑是悔恨的。当年,入狱在即,她不甘心将晓晓送回梁振升的手里,走投无路才想出了把她抛弃的法子。她找了一家最为偏僻的孤儿院,用新买的羊绒围巾给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末了,还不忘在她身上塞上一张纸条,希望等她出狱的时候,循着这家孤儿院还能接回她的女儿。白梓岑将晓晓安稳地放在孤儿院门口的石阶上,慢慢走开。只是每走一步,她的眼神都像是被牵动着似的,一点都离不开台阶上的女儿。走一步,回头十步。她怀着满心满腹的不舍,走了整十步。当走完那十步之后,白梓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那一刻,她后悔了。即便是让晓晓被她仇恨的梁振升带回去,也总比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孤儿院好。她发了疯似的跑回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返回去抱女儿的时候,却横空冲出了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也不顾白梓岑的阻拦哭喊,径直抱起了晓晓就往马路上跑。白梓岑就跟在她的后面,一直追,一直追,追到鞋子都跑飞了,她还在追。体力不支地摔倒前,她看到那个女人上了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然后面包车一路驶向火车站……自此,白梓岑弄丢了她的女儿。 这些年,白梓岑一直在找晓晓。起初刚出狱那会,她拿着晓晓出生时的照片,逢人就问。后来,终于明白这样大海捞针般的法子找到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她又借助宝贝回家的网站,发了无数个帖子求助网友,却也无人问津。打拐组织里最热心的李姐安抚她说,晓晓还小,等长大一点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一定会回来找她的。可是,白梓岑不确信,晓晓要是知道,当初是她狠心抛弃她……是否还愿意认她这个母亲。因此,当那个匿名电话打过来时,白梓岑心动了。那种感觉,无异于沙漠中险些渴死的旅行者终于找到救命的水源,即将溺亡的生灵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而晓晓,就是她的水源,她的稻草。整整二十万块钱,白梓岑知道,这笔数目对于她来说,堪比天价。但是如果这笔钱能够换回晓晓,那也是无比值得的。在找了无数个同事、朋友,却也没能凑齐一万块后,白梓岑把脑筋动到了曾兆的头上。那天,他曾留下电话,说过如果有困难可以找他,但白梓岑一直没有去叨扰他。白梓岑虽不能笃定以她和曾兆的交情,他是否愿意慷慨解囊地借她二十万,但向他借十万的把握,白梓岑还是有的。白梓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他的电话,压低了嗓子婉转地向他表达了借钱的愿望。没想到,曾兆却是大方至极,只问白梓岑要多少钱,就将二十万统统打到了她的账上。第二天,白梓岑连班都没去上,只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吃不喝地盯着墙上的时钟,来回地数着分秒……直至晚上九点的到来。 临近晚上八点多时,梁延川正与张警官在公安局里,交接着有关案件罪证的事宜。张警官是梁延川的高中同学,多年未见,张警官硬是要拉着梁延川话话旧事,梁延川也不好推辞,只好陪着他去。罪证交接完毕之后,张警官拉着他在值班室里聊天。张警官拍了一把梁延川的肩,笑道:“梁延川,我就纳闷了,你怎么放着国外那么好的条件不待,又回国内当检察官这个苦差事了呢?”“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你待在警局里做警察,不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梁延川眼梢微扬,意有所指,“我记得当年高中的时候,你同桌陈曦月老是嘲笑你长得贼眉鼠眼,当时你就立志一定要当一个警察,要让她刮目相看。不知道到了现在,你还记不记得?”张警官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他用手肘戳了一下梁延川的背部,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这里人多,有些话我们就别说了,好歹我现在也是一级警司,给我点面子。”梁延川笑了笑:“你现在都已经把人家陈曦月娶回家了,还不够面子?”得闻梁延川一言,张警官像是倏地豁然开朗了。他挺了挺脊背,说:“也是,现在我都把她娶回家了。这个故事就不是个丢人的秘密了,而是一个警察浪漫的追妻史。梁延川,你说我说得对吧?”梁延川只是笑,却不说话。过了会儿,张警官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话说,你跟你那个小女友怎么样了?我记得当年你可是为了她,大义凛然地要抛弃家里的基业,跟她做一对双宿双栖的野鸳鸯呢。”张警官朝梁延川竖了竖大拇指,“不过,能为了个女人,愿意抛弃你爸梁振升那么大的集团产业,你也是厉害。”张警官嘴里的小女友指的是谁,梁延川很清楚,只是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五年前就分开了。”张警官掐着手指细细把算着,片刻之后,忽然忍俊不禁:“五年前,不就是你正好出国的时候吗?梁延川,你该不会是学着言情剧里的富二代套路,情场失败所以远赴海外了吧?这可真是要笑死我了……”有人敲门进来,张警官立刻收敛了所有调笑的表情,转眼变成志气昂扬的正义脸庞。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男人朝他报告:“张警官,前几天我们盯上的那个诈骗集团有眉目了。技术人员刚刚监听到了他们最新的通话内容,似乎又在预谋着一场诈骗活动。如果这次能将他们一举擒获的话,定罪伏法一定不在话下。”“好,现在就去监控室。”张警官还有工作要做,而梁延川也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正打算离开。不过,梁延川还没走开,张警官就一把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走,一起跟我去趟监控室吧。我还有三十分钟就下班,下班过后正好跟你这个老同学找个地方,叙叙旧,聊聊家常。”同学多年未见,张警官如此邀约,梁延川也不好推拒,于是,便跟着他一同往警局的监控室内走。走廊迂回曲折,在历经了数个拐弯之后,才终于抵达了监控室。梁延川对这里并不陌生,偶尔要监控犯人的动向时,总需要到警局的监控室跑一趟,久而久之,也就对这里熟悉了。年轻的警员见了梁延川,甚至还热情地跟他说了声:“梁检好。”张警官一脸严肃地朝年轻警员做了个手势,问:“诈骗团伙与受害人的对话有没有进行录音?”“录了。”“现在把它播放出来,根据对话内容的时间地点,确定抓捕计划。”“是。”被录制好的通话内容,通过监控室内的扩音喇叭,传送到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梁延川坐在角落一旁的靠背椅上,信耳聆听着。女人急促的喘息,像是历经了无数紧张且急迫的等待,而后,才终于通过无线电波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万是吗?”女人的声线温润而柔和,那股嗓音从扩音喇叭里传出来时,梁延川靠在椅背上的身躯,猛地一顿。他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脏。“是。”“到时候我把二十万现金给你们,你们就会把我的晓晓还给我,是吗?”“是。”“到哪里给钱?”“红枫垃圾处理厂,晚上九点,准时。”犯罪团伙很熟练地,在念完地址的下一秒,按下了挂断键。之后,女人的声音也一并消失,只剩下了漫长的忙音。站在梁延川身旁的张警官,显然没有意识到梁延川的异常,还神色轻松地跟他调侃着:“这个犯罪团伙最擅长利用丢失孩子的父母的着急心理来诱骗受害者上当。受害者大多都是丢失孩子多年的家长群体,他们一听到自己丢了的孩子要回来,根本顾不上信息的真实性,也不会记得报警,只知道往火坑里跳。“你看,幸好我们及时监听了这个电话,不然这受害者的二十万血汗钱,肯定统统都打了水漂。而且,说不定受害者没见着孩子,与犯罪集团起了冲突,甚至有危及受害者自己生命安全的可能。以前我曾经接手过一个类似的刑事案件,一个母亲没见到丢失的孩子,与犯罪集团发生争执,罪犯一怒之下就拿起绳索,将受害者勒死了。其实丢了孩子的父母心里都着急,电话那头的女人,一看就是弄丢了孩子的。”听完张警官的一席话,梁延川握住椅凳把手的指节,咯咯作响。水杉木质地的椅凳把手应该是坚硬而不可摧的,但此刻,它险些就要被梁延川的蛮力所折断。“张程,能定位一个人的手机吗?”梁延川突如其来地叫了张警官的名字,张警官明显一愣:“什么意思?”“帮我定位电话里那个女人的位置,现在、马上。”“为什么?”梁延川蓦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深褐色的瞳孔里,像是酝酿着无限汹涌的波涛。“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根据定位器的导向,梁延川顺利地找到了白梓岑。那时,她正独自走在市郊的公路上,手里还提了一个破旧的黑色布袋。梁延川开着车从她的正对面驶来,车灯敞亮,白梓岑下意识地用手掌遮住刺目的灯光。待稍稍适应了灯光后,她又将黑色布袋抱在怀里,以一种充斥着自我防御感的姿态,往公路旁的树丛里快走了几步。然而,还没等她躲进树丛,就从不远处传来了莫名熟悉的声线,低沉而沙哑,甚至还带着些不可捉摸的……担心。“白梓岑你在这里干什么?!”那时,白梓岑正半弯着腰打算钻进树木的缝隙里。听到梁延川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才弯着身,呆呆地回过身去,空洞的眼神,像是个被掏空了心脏的中年妇人。“哦……我是打算去找我的一个朋友,他住在市郊这边。”梁延川向她跨近一步,伸手就要夺过她怀里的黑色布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白梓岑飞快地将布袋塞在身后,不让梁延川碰到:“这、这是我要送给我朋友的礼物……”“今天是周三,你难道不上班吗?”梁延川不悦地皱眉。“我跟店里请假了,我今天要去拜访朋友。”白梓岑像只老母鸡一样,将布袋藏在身后,无论梁延川如何去夺,她都死不松手。与此同时,手机铃音聒噪地响了起来。白梓岑打开手机,才发现是对方发来的催促交易的短信。距离整九点还剩十分钟,望着不远处的红枫垃圾处理厂的巨大标志,白梓岑不由得开始不耐烦。趁着梁延川晃神的瞬间,白梓岑拎着布袋,撒开了腿就往公路上跑。然而,男人的脚程与女人的脚程依旧悬殊,白梓岑还没跑几步,梁延川就已经抓住了她。“白梓岑,你要去哪里?!”梁延川一把握住她的胳膊,语气中夹杂着愠怒。白梓岑心慌,生怕约定的时间过了,因而,连回答梁延川的声音,都是微微颤抖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去找我朋友,我跟他约好了九点见面的,要是没及时赶到的话,他会生气的。”即便是她如此解释,梁延川攥住她胳膊的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白梓岑慌了神,只能低声哀求他:“延川,我求你,我求你放手行吗?我朋友在等我,等不及了他就会走的,他会走的你知道吗?”“白梓岑,不准去。”梁延川蛮横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怀里带。白梓岑猝不及防地想要挣脱,却放松了手上的警惕,结果回过神来的时候,黑色布袋已经落到了梁延川的手上。“延川,把袋子还给我,当我求你还给我好吗?”白梓岑巴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然而,梁延川的脸庞上,却未见丝毫松动的痕迹。他拎起黑色布袋,送到白梓岑的面前,质问她:“白梓岑,我问你,这袋子里装的是整二十万块钱是吗?”“你、你怎么知道?”白梓岑彻底慌了。“谁给你的?!”梁延川目光灼灼地盯住白梓岑,像是要将她身上烧出个洞来。白梓岑如实回答:“我……找兆哥借的。”梁延川冷哼一声:“呵,曾兆,你倒是跟他关系匪浅嘛。”身为男人,那天在咖啡店偶遇的时候,梁延川就看出了曾兆对待白梓岑的异常。与其说那是异常,更不如说,那是一种怜惜的情绪。不要问梁延川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他对白梓岑……也有过同样的感情。“白梓岑,你到底是跟他上了床,还是直接向他卖了身?这二十万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呢。他肯舍得给你,倒也真是大方。”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五分钟,白梓岑心慌意乱地去抓布袋,可惜却次次失败。她忍不住向他讨饶:“延川,我是问兆哥借的,我以后会还他的。现在就当我求你,把袋子给我好吗?我朋友在等我……”“什么朋友让你这么急着要去赴会?”梁延川低低地笑出了声,冷静地戳穿她,“你怎么不告诉我,晓晓现在在他们的手上,你打算用这二十万块钱去换晓晓?你要是这样说的话,我说不定会心甘情愿地把袋子还给你。”“你……你怎么知道的?”白梓岑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她曾经试探过对方的,对方明明只告诉了她一个人,梁延川怎么可能会知道?“我不只知道,还知道那一伙人是骗子。”梁延川说。梁延川的尾音尚未落下,白梓岑就已经厉声打断了他:“你胡说!他们不是骗子!他们说好要把晓晓还给我的,这是真的!”末了,她还不忘自我催眠似的补上一句:“他们一定不是骗子!”梁延川嘲讽似的笑着:“白梓岑,你真以为时隔多年,晓晓还能找回来吗?”“为什么不能?怎么可能不能?”白梓岑唇角微弯,蓦地笑出了声,笑声里裹挟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你知道吗,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得一清二楚,连带晓晓当时襁褓外围的围巾都描述得一模一样,我能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而且……而且他们跟我说,晓晓在他们的手上,只要二十万,只要二十万就能把晓晓送回我的身边了。”白梓岑虽是在笑,但眸子里却已经沁出了眼泪:“梁延川,你知道我想这一天想了有多久吗?五年,整整五年。终于有一天,晓晓要回来了!”她一把圈住他的衣领,流着泪,在他面前疯狂大笑:“梁延川你知道吗?晓晓要回来了,晓晓要回来了!”她扳着手指,在他面前一点点地计算,偏执的笑容里,带着点癫狂:“我都已经算过了,我每个月一千八百块工资。二十万块钱,也就是只要不吃不喝地干十年,我的晓晓就能回到我的身边了。我觉得这笔账很值,梁延川你觉得呢?”白梓岑话音刚落,梁延川就立刻愤怒地掰开了他圈住她衣领的手臂,沉声告诫:“白梓岑你是不是疯了?他们是骗子,晓晓根本不在他们的身边!”白梓岑立即打断:“你胡说!晓晓就在他们手上。”泪水糊了白梓岑一脸,莫名狼狈。梁延川伸出手想要替她揩去脸上的泪痕,然而刚伸出手,他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我说过,晓晓不在他们的手上就是不在他们手上。”“那你告诉我晓晓在哪里?!”白梓岑低声控诉着。梁延川一时语塞,之后干净利落地用最客观的语气向她解释:“那一伙人是骗子,有关晓晓的信息,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的,但是他们是骗子,这是无疑的事实。我已经通知警察了,他们会将这些骗子抓捕归案的。”当初,对方在电话里,就一直在跟白梓岑强调,如果叫了警察,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她的女儿晓晓。因此,当下听见梁延川的这番话,白梓岑就已经疯了。“梁延川我求你,即便是你让我跪下,我也愿意,只要你不要让警察过来就好。他们要是看见警察了,一定不会愿意把晓晓给我的。”白梓岑已然泣不成声。说完,她抱住他的胳膊,作势就要跪下去。眼眶里淌下来的泪珠,大有止不住的意思。以往,白梓岑虽是在他面前,一直保持着卑躬屈膝的模样,然而却从来没有做过下跪……这等卑微的事。约莫是那些年挥不去的情感在作祟,梁延川那颗受过伤的心脏隐隐作痛。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交易。”弯曲的膝盖逐渐挺直,白梓岑泪眼蒙胧地望着他:“好,那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待会儿见到晓晓了,一定不能抢走她。”她的声音微微顿住,片刻之后,才踌躇着继续说下去。“你……你已经有陶陶了,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晓晓。”望着白梓岑绝望而悲戚的眼神,梁延川只是低低地回应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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