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不过是个长长的雨天,而身体是一把给这天用的雨伞……★威廉·格纳齐,2004年德国毕希纳奖得主。★一位具有仁慈灵魂、不屈不挠,而且注意观察和倾听这个时代的幽默作家。……我们有许多思想深刻的作家,却没有幽默的作家。——毕希纳奖授奖词 本书简介: 人到中年的他是一位鞋子测试员,整天穿着高级半成品鞋在街头闲晃,为厂商撰写试穿心得。女友刚刚离开他,因为终于受不了他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而他,虽然受过高等教育,拥有别人看重的才华,却因为找不到对生命的认同,始终觉得自己像只高级半成品鞋。 一个失败者的人生故事,一种不可安慰的忧郁和清醒…… 事实上,我越来越不想说话,这让我有点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这么多沉默的时刻是否还算正常。我近来想到,该寄给我认识及认识我的人一份沉默时刻表。星期一和星期二会是一直沉默,星期三和星期四只有早上一直沉默,下午则是宽松性沉默,也就是可以短暂交谈和短暂通电话。只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会愿意说三道四,不过也要十一点以后。星期天则是绝对沉默。 作者简介: 威廉·格纳齐诺:2004年德国毕希纳奖得主。1943年出生于德国南部的曼海姆市,做过记者、报刊编辑,1977年起专事写作。著有小说《阿布沙弗》、《污斑·夹克·房间·痛苦》、《一把雨伞给这天用》、《女人·屋子·小说》、《拥有太多爱情的男人》等。 威廉·格纳齐诺的早期作品以锐利激进、批判色彩浓烈的风格受到文坛瞩目,后来转向描写小人物的生活和心理状态,风格幽默冷峻。除“诺贝尔奖风向标”之称的毕希纳奖之外,他还曾获不来梅文学奖、柏林艺术奖等重要奖项。1 两个小学生站在广告柱前面,朝一张海报吐口水,然后对着流下来的涎液大笑。我稍微加快脚步通过。对于这种事情,从前的我比较无所谓,最近却会立刻反感起来。这种改变,我自己也觉得很遗憾。 几只燕子又飞过地下通道。它们冲进地铁站,八九秒后又从对面的出口飞出来。我倒是愿意穿过地下通道,让飞驰的燕子从身旁超越。不过这种错误不应该再犯。差不多从前两个礼拜起,我就不再走这个地下通道了。燕子飞过,只不过两三秒,起先我没看到,紧接着就发现那些湿淋淋的鸽子,在铺了瓷砖的一角缩成一团。两名躺在地上的流浪汉想逗弄它们,但这些鸽子对他们的声音和手势没有反应,于是流浪汉就嘲弄起这些鸽子。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右鞋尖上有块干掉的番茄酱渣。我不知道这个渣斑是怎么来的,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直到现在才看见。我无所谓地对自己说,别再走这个地下通道就是了。 我看到贡希尔德在地下通道的另一头。我有点怕名字叫做贡希尔德、盖希尔德、梅西特希尔德,或布隆希尔德的女人。贡希尔德自顾自地走着,几乎不太张望。她常说自己是瞎子,说的时候像是在开玩笑,但她却真是那么想的。大家得对她说她可以观察到什么东西,那么她就会心满意足。此刻,我不觉得有必要和贡希尔德打招呼,于是避开她,暂时退回到赫德街。要是贡希尔德会四下张望(张开眼)的话,说不定就会知道我在躲她,至少有些时候是。 两分钟后,我就后悔没跟贡希尔德在一起了。因为贡希尔德的眼睫毛和妲格玛的一样。十六岁时,我和妲格玛在露天游泳池、在我妈的熨衣台上做爱过。其他的女人只有单排睫毛,但妲格玛却冒出双排睫毛、三排睫毛,甚至四排睫毛。没错,说妲格玛的眼睛被密密麻麻的睫毛包了起来,一点都不为过。贡希尔德也有这样的眼睫毛。每当我多看她一会儿,便会立马觉得自己又和妲格玛一起坐在熨衣台上了。我想一个人会让我们难忘的,不是共同经历过什么事,而是这类在事后才注意到的小地方。 我今天虽然不愿去想妲格玛,却已想着她好几分钟,现在甚至还想起她泳衣的颜色。我们青梅竹马的爱情结束得不太愉快。一年后,妲格玛带着蛙镜出现在露天泳池。每次我们下水时,她都会戴好蛙镜,也就是说,我再也看不到她密密麻麻的睫毛了——那在水中和阳光下特别漂亮,会像白糖的小颗粒那样莹莹闪烁。当时我不敢向妲格玛承认我退缩的原因。直到今天,要是我轻轻对她说,妲格玛,那是因为蛙镜时,还是会感到一丝可笑的痛楚。 在尼可莱教堂旁,有个小马戏团正在演出。一名年轻女子问我是否可以帮忙看顾一下她的箱子,我说可以,为什么不呢。那女子说十分钟内就会回来。她把箱子搁在我身旁,打了个友好的手势后便离开。我老是惊讶为什么陌生人会如此信任我。这个箱子不大,但看起来却像是经过了颇长时间的跋涉。有人在看我,暗忖箱子是不是我的。不,不是我的。 以前我总觉得,人们看着对方,是因为害怕听见什么坏消息;后来我以为人们看着对方,是为了找出话题来聊聊古怪的生活。因为在人们的目光中,这种古怪会不断地来回掠过,根本不让你有时间观察。 今天我几乎都不再胡思乱想,只是到处看。很明显,我是在说谎,因为不太可能在街上乱走而不想些什么。这一刻我想的是,如果人们突然问变穷了,还真不错,而且是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变穷。要是眼前的人没有太阳眼镜,没有手提包、头盔、竞速脚踏车,没有纯种狗、溜冰鞋、无线电子钟的话,该有多好。除了几件穿了好几年的破衣服之外,他们身上应该一无所有才对。至少应该这样度过半个小时吧。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此刻自己有点不爽。清早起床时,我对各式各样的穷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两名发臭的男人走过我,我马上就能谅解他们。他们无家可归,没有浴室,也没有任何感觉,只得逆来顺受,得过且过。 我站在这里,无法说明自己在看管的箱子是谁的,这种感觉实在很棒。马戏团场子边,有名年轻的女子正在把一匹马牵到一旁,开始梳理它。她将脸靠近马的皮毛,手在马背上用力刷出一道道清楚的线条。那马抬起一只脚,蹄子敲着青石路面,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几乎就在同时,马的性器露了出来。有一会儿,一旁的观众不知该看马的哪一部分。我从两个臭骂着的男人的眼神看出,他们什么都不想看,而只是等着。他们在等着看那女人突然发现马的性器的那一刻。她为何不后退一步,像是不小心看到马的下体?那女人不知道有些观众正等着那意外的一瞥。她的脸紧靠着马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是现在!往旁边靠一小步就够了,这个意外就会发生。 托我看管箱子的女人回来了。她的左手拿着一张处方。现在弄明白了,她去看医生,不想带着箱子出现。她说不定不是旅客,而是一位城市游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她道了谢,取走箱子。我想警告她不要太轻易相信别人,而同时,我不得不对自己的这份关怀感到好笑。观众的惊讶没了。马的性器,就像刚才渐渐冒出来那样,此刻又慢慢缩回自己鹅绒般的包皮内。周遭观众私底下的激动平息了。在这样的四下张望里,我卷入了一场我不太想要的冒险,尽管这个冒险很类似我常常想要(惦记)的那类冒险。 一名男子走向一个鲜艳的箱子,上面写着斗大的字:“在此投入抽奖券!”那个男的把一小张票券投入开口,又回头看了马一眼。他那迅速冷却下来的激动迫使他笑了一下。我不经意地看见那位照顾马的女子把脸贴近马身,看来像是在闻它的皮毛。现在她举起的双臂轻轻搁在马背上,并把脸贴在马的体侧约有三秒之久。马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我相信,闻着马毛会很快乐。 这时候,贡希尔德晃过广场。她认出我,朝我径直走来。这表示贡希尔德在这期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想到。事实也是如此。她说: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但什么事都没有!我当然不希望自己发生什么事,不过我总会不由自主去想,这就是我个人荒唐的地方!为什么是个人的?我反问道。因为我的荒唐不是大家的荒唐,因为我能控制它,贡希尔德说。 她逐渐平静下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该指引她去看那位照顾马的女人在干什么。贡希尔德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眼睫毛。可怜的姐格玛!要不是贡希尔德有这种睫毛,我大概就不会对她感兴趣了。明后天我会再过来一趟,看看那名女子会不会再梳理马毛。贡希尔德站在我旁边,大概正等着我指引什么东西给她看。照顾马的女子把马牵回马厩。 我们要看马戏表演吗?贡希尔德问,取笑着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不,我说。 你真的想去看马戏表演?贡希尔德叫道。 当然,我说,你不想吗? 那我就得一直想,自己是不是想不出比马戏表演更好的东西了。贡希尔德说。 我没说话,看着一名熟睡的婴儿,他就躺在我们身旁的一辆婴儿车中。那婴儿听见陌生的声响,噘了噘嘴唇。为什么是嘴唇,而不是手指?我没问贡希尔德这个问题,只在心里感到幸灾乐祸。那位母亲从手提袋中拿出一个奶嘴,塞到婴儿嘴里。而这时候,一堆棉花棒从她的手提袋中掉出来,全撒在地上,散落在那位母亲的脚前。有两根棉花棒落在贡希尔德的鞋子前,贡希尔德喔了一声。那位母亲捡起所有的棉花棒,除了贡希尔德鞋前的那两根。贡希尔德可以捡起那两根棉花棒,交给那位母亲,不过她既不去看马戏,也没有捡起棉花棒。碰上这种情况,贡希尔德只会尽快离开。我会觉得贡希尔德讨人喜欢,基本上也是因为这点。不过,每次我还来不及向她表示我的好感时,她就消失了。现在她也对我轻轻拜了一声,就从这情况下脱身。 我目送她,直到发现一个女人的背包中掉出一块口香糖。那个女人埋头看一家珠宝店的橱窗,没注意到自己掉的东西。我是不是该走过去告诉她:您掉了一块口香糖?还是我该说:您有东西掉了。这样就够了?不然直截了当:您掉了东西。我可以指一指地上的东西来解释(因为我不喜欢说“口香糖”这个词),虽然只用手指头指,我(大概)也会感到尴尬。 这真可怕,我好像贡希尔德,无法让别人注意到任何东西。也许没有人会告诉那女人她掉了东西。她全身裹着黑色的人造皮,我想她是名摩托车骑士。她往前走,口香糖留在原处。她行走时,皮革发出轻微但依然清楚的叽叽声。怪的是,这种叽叽声让我确信我闭上嘴并没错。说不定今天有很多人都会掉个口香糖什么的,只是我没及时发现而已。 那名女骑士只对橱窗里的陈列品感兴趣。她现在站在一家面包店的橱窗前,打量里面的坚果牛角面包、碎渣蛋糕、千层酥。她走进店里,买了一个麻花饼。我见到她在店里就开始吃起麻花饼来,边嚼边走,回到街上,又到一家发廊的橱窗前。她不看房子、房子人口、电铃、大门、信箱或窗户。 我觉得看房子就和看人差不多。你看,人们往往在一问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当房子被人看时,自己也一样被看,直到有一天,房子突然消失,或是被改建到让我不复认出,或让我火大到不想再看。我不清楚今天是不是这样的一个日子。是的话,那我又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要像老房子一样被告知即将消失或改建。这种感觉又和我常有的一种感受有关:我来到这世上并未经过自己内心的认同。讲明白些,我一直在等有人来问我,我是不是愿意待在这里。这样说吧,我想得很美,期待有人今天下午能够征求我的认同。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会来征求我的认同,不过这也无所谓了。 这时,除了那位女骑士外,我看见一个身穿红白塑料夹克的急救人员,和一名穿着相当干净的怪异制服的守卫,站在一家银行入口旁。他们看着过往的行人,像在打量着会闯祸的人一样。过往行人毫不在意他们,而他们显然也无所谓。急救员和守卫看起来就像十分廉价的人。譬如,如果有人想买这位急救员,我想他最多只需付五个马克。那位女骑士也很便宜。由于缺少了那个认同,我也一样便宜。 一个约莫十二岁大的少年坐在市府喷泉边,他小心地把自己的小帆船搁到水上。喷泉今天被调低了,水面几乎不动。没多久,一阵轻风吹过船上的两张帆,把船慢慢推过水池。我坐在喷泉边,差不多就在帆船会来到的地点。要是风力仍未减弱的话,这艘船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顺利驶过喷泉。那少年慢慢沿着池边走,眼睛直盯着他的船,没理会那些坐在池边聊天的年轻女子。那些女人自然也对少年不感兴趣。我就像非常期待船到来的人那样看着那艘船,女人们的只言片语也被风带到我这里。晚上……左边的女人说,晚上……如果我睡不着……我会常常问自己……接着,我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小帆船刚好来到我身旁的池边。少年高兴地朝水里一抓,拿起他的帆船离开,就夹在腋下,仿佛是一头他永远不会再送出去的宠物。 苏珊娜·布洛勒从葛雷纳狄尔街走出来。希望她没看见我。我从幼儿园起就认识苏珊娜,直到今天,我们每隔一周不到就会见上一面。我早就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已经成了一堆没有头绪的东西。苏珊娜现在在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担任接待,她并不满意这份工作,但又找不到更好的。苏珊娜认为自己其实是个演员,希望仍继续被称做玛格丽塔·蒙多札。她年轻的时候,的确上过一所演艺学校,之后在小戏院中演过两三出戏。那是大约二十五年前的事。我自己从未见过舞台上的苏珊娜,没办法判断她是个好演员、烂演员、普通的演员,还是不走运的演员。我不能叫她玛格丽塔·蒙多札,因为那个名字会让她想起自己失败的事业,但我也不能叫她苏珊娜·布洛勒,因为她的真名会让她想起年轻时天真的愿望。反正蛮复杂的。我担心她心里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她提到“戏剧圈”时,满脸不屑,并说有许多人还记得她是位演员,想见到她重回舞台。她现在继续走着,大概正直奔律师事务所;她几乎不曾抬头,或许正念着一段脚本,忘了自己已不再需要背台词。 我在天空发现一架滑翔机,白色的,安静悠缓地滑行着,在蓝色的苍穹画出一个大圆圈。对苏珊娜·布洛勒而言,我可以担保她是真的许过某些愿望的人,因为在十二岁某次滑雪橇时,她对我表示过她只想当演员。我第一次触碰女孩的乳房也是在这次。当时我没注意到那是乳房。我向来坐在苏珊娜后面,从背后抱着她。苏珊娜也没注意到,每次我们滑下去时,我的双手都会搁在她胸前。直到苏珊娜十三岁时,她才突然推开我的双手大笑。我也大笑。在我们两人的笑声中,我才注意到有乳房和手这回事,我们感觉到一阵新的惊恐把我们分开,虽然只有那么一下子。 直到今天,苏珊娜仍然喜欢和我聊那些细节,称这些细节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童年。譬如,她觉得滑雪橇时我老坐在她后面很有趣。要是我坐在前面,也就碰不到她的乳房,只有坐在她后头的位置上,我才有这机会,也就是说,我当时一定有什么原因坚持要这样坐。我一再说明:当她穿着羽绒服、毛衣、上衣、内衣,我根本感觉不到那底下是她的乳房。苏珊娜仍是不太相信。 这时候,我不太想再谈我的童年。我会在城里瞎晃,往往只是因为我在走路时可以不怎么去回忆。我也不需要去解释,为什么自己不太愿意去回忆童年,更不会去请求其他人别再继续讲述我的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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