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布赖顿棒糖


作者:格林,姚锦清     整理日期:2014-08-26 20:50:31

格林将自己的作品分为“严肃小说”和“消遣小说”两类,《布赖顿棒糖》是最著名的“严肃小说”之一,以黑帮-侦探小说的为外壳,敷演了一出探索罪孽与救赎的精神悲剧。
  格雷厄姆·格林是英国20世纪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悲观厌世到极点,却又最关注灵魂的挣扎和救赎。《布赖顿棒糖》是格林创作的第一部严肃作品,所谓严肃是指作品探索的是生活中某些值得深思的问题。格林在小说中十分注重探讨信仰危机和犯罪问题,其受欢迎程度历久不衰。
  《布赖顿棒糖》已被拍成影片,十分成功。
  作者简介:
  格雷厄姆·格林(1904—1991),英国大师级小说家。他悲观厌世到极点,却又最关注灵魂的挣扎和救赎;他作品中“恶”无处不在,暴力、犯罪、背叛、堕落比比皆是,可最惊心动魄的却是个人内心的道德和精神斗争;他作品中的人物卑琐、绝望至顶点,可是污泥中却能绽放人性的光彩;他称得上20世纪最严肃最悲观最具宗教意识的作家,可同时又是讲故事的圣手,是20世纪整个西方世界最具明星效应的大师级作家之一,英国20世纪读者最多的小说家之一。“我大约十三岁上读的《布赖顿棒糖》。我从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部严肃小说也可以是一部令人兴奋的小说——历险小说竟也能同时成为深刻的理念小说。”
  ——伊恩·麦克尤恩
  “《布赖顿棒糖》写得最成功之一就是把这对令人难以置信的小夫妻,一个年轻的社会混混儿和一个渴望得到爱情的小女孩提高到既滑稽可笑、又令人恐怖的魔鬼般的傲慢地步。”
  ——J·M·库切第一部
  1
  海尔在布赖顿还没有待上三个钟头,就知道他们打算干掉他了。手指头沾着墨水,指甲用牙齿嗑过,他的神情讥诮而又惊惧不安。谁都看得出来,他不属于这个消夏胜地。初夏的阳光,降灵节从海上吹来的习习凉风跟他都没有关系,他不是到这里来休假的游客。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列客车从维多利亚车站送来一批游客。他们站在本地小电车的顶层,摇摇晃晃,经过皇后大道,充满惊愕,推推搡搡地挤下电车,跨进灿烂、清新的空气里。新油漆过的码头银光闪烁;一幢幢奶油色的楼房远远向西延伸,宛若一幅维多利亚时代色调疏淡的水彩画。这里正在举行微型摩托车大赛,乐队演奏着音乐,海滨人行道下面的花园里鲜花开放,天空中淡淡的几朵浮云若隐若现,一架飞机在为某种健身药大做广告。
  海尔本来认为,混进布赖顿海滨的人群中间销声匿迹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除了他,这一天到这里来消夏的足有五万人。好一阵子,他也确实沉浸在这节日的气氛中,只要他的巡行程序许可,他就喝上几杯奎宁杜松子酒。他必须严格遵守一定的巡行程序:从十点到十一点不得离开皇后大道和古堡广场,十一点到十二点必须逗留在水族馆和皇宫码头,十二点到一点又得徜徉在老船饭庄和西码头之间的海滨上。然后,一点到两点再回到古堡广场附近随便哪家饭店吃顿午饭。午饭后就沿着海滨人行道一直走到西码头,再到候孚市街道附近的车站去。这就是广告里已经广泛宣传的荒谬可笑的巡行路线。
  张贴的每一张《信使报》上都有这样一行广告:“柯利·基伯今天在布赖顿。”他的口袋里放着一包卡片,他得把这些卡片一张张塞在他的规定行程上人们不易发现的地方,找到卡片的人可以从《信使报》社领取十先令奖金。不过,要是谁手里拿着一份《信使报》,并且说的词句合乎要求,向海尔当面指出:“你就是柯利·基伯先生,我来拿《每日信使报》的奖金。”那就可以获得大奖了。
  这就是海尔的工作,依次在各个海滨城市巡行,直到有这样的一个人向他当面索取奖金才算了事。昨天在南区海滨,今天是布赖顿,明天……
  十一点的钟声一响,他便匆匆喝干奎宁杜松子酒,离开了古堡广场。柯利’基伯从不耍花招,总是戴着他在《信使报》上那张照片里戴的那种有边帽,而且非常准时。昨天他在南区海滨没有碰上当面索取奖金的人;报社偶尔也想省下几个畿尼,但又不想总是没有人领大奖。今天他有责任让人家认出来,他自己也希望如此。他在布赖顿海滨,甚至在欢度降灵节的人群中感到不太安全,是有原因的。
  他倚在皇宫码头的栏杆上,让经过他面前的人瞅得见他的脸。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成双成对络绎不绝地走过,就像一盘铁丝一圈又一圈地伸展开,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着安详的、决心欢度节日的喜悦神情。他们挤在满满的火车车厢里,从维多利亚车站一路站到这里,还得在这里排着长队等午饭吃,直到半夜才昏昏欲睡地晃荡在火车车厢里,再回到伦敦的狭窄街道和已经打烊的酒店,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家去。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他们带着极大的耐性,累得精疲力竭,只为了换取一点点乐趣:这样的阳光,这样的音乐,这样的微型摩托车的突突声。当然了,还有穿行在水族馆回廊下面那两排龇牙咧嘴的骷髅中间的鬼怪火车,布赖顿棒糖和纸做的水手帽。
  没有人理会海尔,似乎也没有人拿着《信使报》。他将一张卡片小心地搁在一只垃圾筐上面,继续往前走,指甲仍旧是用牙齿啃过的,手指头仍旧沾着墨水,孑然一身。喝完了第三杯杜松子酒,他才感觉到自己确实孤独;在这以前,他一直没把这批游客放在眼里,后来才感到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异。他同样也是从那些小街小巷走出来的,只不过现在挣的钱多了一些,也就不得不装出一副另有所好的样子;其实,这些码头风光,这些码头上的西洋镜,照样使他的心为之一颤。他本想回归旧日的自我,然而不成,现在他能够做到的只是继续流露出讥诮的神情,带着这个孤独的象征,徜徉在海滨人行道上。不知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有个女人在歌唱:“当我坐火车从布赖顿来到这里。”那歌声有如健力士黑啤一般浓郁。歌声来自一家酒馆的大众酒吧间。海尔走进去,拐进一间单独的花厅,隔着两个柜台,透过一面玻璃隔扇,凝视着她那极富魅力的丰满身躯。
  她年纪不算大,约摸三十八九岁,最多四十刚出头。她只是略有醉意,模样儿显得亲切、随和。一看她那体态,你就会想到吃奶的婴儿。不过,假如她当真养过孩子的话,她也从没让他们拖垮自己的身体——她懂得照料自己。这从她嘴上涂着的口红就可以看出来;她对自己肥硕壮实的身体非常自信也说明这一点。她并不过分袒胸露臂,但也不是一点不讲究衣着,喜欢欣赏曲线美的人还是能看出她那身优美线条的。
  海尔正是喜欢曲线美的。这个身材矮小的人,这当儿正垂涎地、满怀妒意地望着她,目光越过铅水槽里七倒八歪的空酒杯,越过啤酒开关龙头,穿过大众酒吧间里两个侍者的肩头。“再唱一个,莉莉。”一个侍者喊道。她又唱了起来:“有一个夜晚——在一条小巷——罗斯契尔德勋爵对我讲。”她老是唱不了几句就停下来,因为她动不动就笑,歌喉也就难以施展了。不过她记民谣记得多极了,简直唱不完,都是海尔从来不曾听到过的。他嘴唇贴着酒杯,怀着眷恋注视着她;她又唱起了另一支歌,这支歌的渊源想必可以追溯到澳大利亚的淘金热。
  “弗莱德,”他身后有个声音喊道,“弗莱德。”海尔酒杯里的杜松子酒一晃荡,洒到柜台上。一个十七岁光景的小伙子在门边瞧着他。一身讲究却已破旧的衣服,穿得太久,料子都磨得很薄了,一张憔悴却又精神专注的脸,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不自然的傲气。
  “你在叫谁弗莱德?”海尔说,“我不是弗莱德。”
  “反正一样。”小伙子说。他转身朝门口走去,目光却从瘦小的肩头上面偷眼盯瞧着海尔。
  “你上哪儿去?”
  “我得去告诉一下你的朋友们。”小伙子说。
  花厅里,除了一个看门老头儿以外,只有他们俩。那老头面前放着一小杯度数不高的陈酒,睡着了。“听我说,”海尔说,“喝点酒吧。过来,坐在这里喝一杯。”
  “我得走了,”小伙子说,“你是知道我不喝酒的,弗莱德。你老忘事儿,是不是?”
  “只喝一杯,不碍事的。喝果汁酒吧。”
  “那就得快着点。”小伙子说。他始终盯着海尔,目不转睛,有点惊叹似的——不妨想象一个猎人,在密林中到处搜寻某种传奇中的动物,突然发现一只花斑狮或者侏儒型小象。当猎人准备动手干掉它们时,就露出这样的眼神。“来杯葡萄汁吧。”他说。
  “唱呀,莉莉,”酒吧间里的几个人恳求道。“再给我们唱一个,莉莉。”小伙子第一次把眼睛从海尔身上移开,透过玻璃隔扇,望着那对肥硕的乳房和那极富魅力的身躯。
  “来一杯双料威士忌,一杯葡萄汁。”海尔说。他把酒端到一张桌子上,但小伙子没有跟过去。他正以狂暴的厌恶神情望着那个女人。海尔松了口气,仿佛感到小伙子已经把仇恨像手铐一样暂时打开,戴到另一个人的手上去了。他试图说一句轻松的话:“这个女人真会自己开心。”
  “开心?”小伙子说,“你没有理由谈论别人。”他又把那股子仇恨重新发泄在海尔身上,把那杯葡萄汁一饮而尽。
  海尔说:“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工作。只来一天。我是柯利·基伯。”
  “你是弗莱德。”小伙子说。
  “好吧,”海尔说,“就算我是弗莱德。不过我口袋里有一张卡片儿,你可以拿它去领十先令钱。”
  “这些卡片儿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小伙子说。他的皮肤白净而光滑,长着依稀可见的淡淡的细软茸毛,那双灰色眼睛给人一种冷酷的印象,活像一个感情已经变得冰冷的老头子的眼睛。“你的消息,”他说,“我们大伙儿在今天早上的报纸上都看到了。”他突然咯咯一笑,好像是刚刚弄明白为什么一个黄笑话这么逗乐儿似的。
  “可以给你一份,”海尔说,“喏,把这份《信使报》拿去,看看那上面是怎么说的。你可以领到全奖,十畿尼。”他说,“你只要把这张表格送到《信使报》社去就行了。”
  “这么说,他们不放心把现钱交给你哕。”小伙子说。莉莉又在那边酒吧里唱了起来:“我们相逢——是在那人群中——我以为他会躲开我。”“老天爷,”小伙子说,“怎么没人去把那臭婊子的嘴堵上呀?”
  “我给你五镑吧,”海尔说,“我身上只有这一张钞票了。另外就是火车票,再没别的了。”
  “你用不着火车票了。”小伙子说。
  “我穿着我的结婚纱衣,我肤色洁白,能跟那白纱相比。”
  小伙子怒不可遏地站起身,为了稍稍发泄一下极度的愤恨一恨那歌声,还是恨眼前这个人?——他把他喝酒的那个空酒杯摔到地上。“那位先生会付钱的。”他对酒吧里的侍者说了一声,便大摇大摆地穿过花厅的门,扬长而去。就是这时候,海尔意识到他们是非要干掉他不可了。
  她戴着香橙花环,
  当我们再次相逢;
  她那副神采风韵,
  更显出柔情千种。
  看门老头仍然沉睡在梦乡里;海尔独自在这间空荡荡的雅致花厅里望着莉莉。她那肥硕的乳房顶着那件薄薄的粗布夏衣。他暗自思忖: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离开。他悲哀而绝望地注视着她,仿佛他在那个大众酒吧间里凝视着的是生活本身。但是他不能一走了事,他得完成他的工作,为《信使报》干活是马虎不得的。这是一家上等报纸,值得干下去。海尔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一段漫长的艰难生涯,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自豪感——他在街头卖过报,为一家日销一万份的地方小报当过周薪三十先令的记者,又在谢菲尔干了五年。他又喝下一杯威士忌,一时恢复了些许勇气。他暗暗对自己说,要是他叫那帮歹徒吓倒,丢掉差事,那可太没出息了,他决不能这样。四下里有那么多人,他们又能怎样呢?他们绝对不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下毒手。跟那五万名游客混在一起,他一定平安无事的。
  “到这边来吧,孤独的人儿。”乍一听,他还不知道她是在对他说话,后来发现大众酒吧问里的每一张脸都在咧着嘴对他笑,这才恍然大悟。他猝然意识到,眼前只有那个睡梦中的看门老头,那帮歹徒要干掉他该是多么容易!要到达那间酒吧,海尔用不着出门。他只穿过三道门,经过花厅和一个“男宾止步”的餐室,绕一个半圈就到了。“你要点什么?”他说,带着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态挨近这个大块头女人。她能救我的命,他暗自思忖,只要她允许我一步不离开她就行。
  “来点葡萄酒吧。”她说。
  “一杯葡萄酒。”海尔叫道。
  “你不想来一杯吗?”
  “不,”海尔说,“我喝得够多了。喝得迷迷糊糊是不行的。”
  “干吗不行?——今儿可是个节日哪?来点巴斯吧,我请客。”
  “我不爱喝巴斯。”他看看手表:一点钟了,工作时间已到,他心头一阵焦躁,他必须让每一个地段都有卡片,报社就是用这个办法来检查他的行踪的;只要他稍有玩忽,他们随时都能发现。“跟我去吃点东西。”他恳求她。
  “瞧他说的,”她冲着她的朋友们喊道。每个酒吧间里都回响着她那微带醉意的狂笑。“来劲儿啦,嗯?我可能把握不住自己啦。”
  “你千万别去,莉莉,”他们对她说,“这个人靠不住的。”
  “我可能把握不住自己啦。”她又念叨了一遍,温存、和善、驯良的眼睛闭上了一只。
  海尔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叫她跟着走。这个办法他以前是熟悉的。要是还像过去那样每周只挣三十先令,他就能跟她打得火热,就会懂得该用什么恰当的词句、什么得体的玩笑,把她从她的相好们手中夺走,带到小酒吧间里去套套交情。可是这一套他已经生疏。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翻来覆去地说:“跟我去吃点东西。”
  “咱们上哪儿呀,贺拉斯爵士?老船饭庄么?”
  “行,”海尔说,“听你的便,就上老船饭庄吧。”
  “你们听见吗?”她告诉酒吧里所有的人——女子餐室里两位戴黑色圆顶帽的老妇人,独自在花厅里酣睡不醒的看门老头,还有她自己的六七个相好。“这位先生邀请我上老船饭庄哩,”她故意用文雅的口吻说。“要在明天,我就愿意同你去。可今天我已经在脏狗酒店先有约会了。”
  海尔失望地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想,小伙子一定还没来得及向他的同党通风报信,吃午饭时不会出事儿,最可怕的倒是午饭后那一个钟头怎么挨过去。那女人说:“你是病了,还是怎么的?”
  他的眼睛转向她那对肥硕的乳房,在他看来,她就像可以隐身的黑暗,就像庇护所,她见多识广,精通世故。看着看着,他心里不觉隐隐作痛;然而,在他那带着牙齿啃过的指甲,沾着墨水的指头和瘦骨嶙峋、神情讥诮的躯体里,自尊心重又抬头。他嘲笑自己说:“回到娘肚子里去吧……让她做你的娘……别再自个儿逞能啦。”
  “不,”他说,“我没病。我没事儿。”
  “你脸色不对头。”她热情而体贴地说。
  “我没事儿,”他说,“有点饿罢了。”
  “为啥不在这里吃一点?”女人说,“你能不能给他做个火腿三明治,比尔?”酒吧间里的那位侍者随声应道,他能做个火腿三明治。
  “不用了,”海尔说,“我该上路了。”
  ——上路。沿着海滨人行道往下走,忽而东张西望,忽而回头看看,飞快地混到潮涌般的人群中去。虽然到处都看不见熟悉的面孔,他却仍然提心吊胆。他本来以为,只要隐没到人群中就平安无事了,可是现在,他周围的人仿佛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当地深谙地形的人可以在这片密林中设下置人死地的埋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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