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着丰富经历的流浪汉,意外地以一个失踪八年的继承人身份,介入一个富有家庭的财产纠纷中。从不情愿到好奇再到迷恋这个家庭的温暖,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原有身份,更在融入温馨家庭生活的过程中,发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开始了神秘的调查…… 作者简介: 约瑟芬·铁伊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侦探小说史上最辉煌的第二黄金期三大女杰之一,也是其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和她齐名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多萝西?塞耶斯都是产量惊人的作家,铁伊却穷尽一生之力只写了八部推理小说,八部水准齐一的好小说。她写作没有推理公式可循,每一部小说都有其各自独特的风貌。她的笔法妙趣横生,文风冷静优雅。被誉为一生没有任何失败作品的大师。铁伊的代表作《时间的女儿》,是推理小说史上一部空前绝后的奇书,被称为历史推理小说之最,正面攻打一则几乎不可撼动达四百年的历史定论,比绝大多数的正统历史著作更加严谨磊落,在英国犯罪作家协会票选的史上百大推理小说中名列榜首,在美国犯罪作家协会票选的的百大推理小说中位列第四,而前三名分别是《福尔摩斯全集》、《马尔他黑鹰》和《爱伦?坡短篇小说集》。除《时间的女儿》外,铁伊另有两部作品入选,分别是《法兰柴思事件》和《博来特?法拉先生》。1“碧姑姑,”简一边大声地喝着汤,一边问道,“你说是诺亚厉害,还是尤利西斯厉害?”“简,别就着勺子尖吃东西。”“我不会用汤匙横着挑出面条来吃嘛。”“人家露丝怎么就会。”简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孪生姐妹,她正自鸣得意地将面条摆弄得服服帖帖。“她就是比我能吸呗。”“碧姑姑的脸长得很像一种名贵的猫。”露丝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姑姑说。其实,碧心里觉得露丝的这个比喻很贴切,但又不希望她那个小脑袋瓜里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来。“好了,他们俩到底谁最厉害啊?”简回到自己的那个问题上,她就是这样一个爱在一件事上较真儿的人。“你应该说‘谁更厉害’。”露丝纠正着她的语法。“到底是诺亚还是尤利西斯?西蒙,你觉得呢?”“当然是尤利西斯厉害。”西蒙盯着报纸,头也不抬地回答妹妹。碧觉得,西蒙这孩子就是这样,一面读着报纸上的赛马手名单,一面往汤里撒胡椒粉,却从不会错过餐桌上的对话。“为什么,西蒙?怎么就是尤利西斯呢?”“诺亚有天气预报这个信息来源呀。你还记得上次‘心火’的比分那件事吗?”“好了,别扯得太远了。”碧姑姑插嘴道。“成人礼会不会有点像婚礼呢,西蒙?”这次问话的是露丝。“总体来说会比婚礼好点儿。”“真的吗?”“至少在成人礼上你可以留下跳舞到半夜,婚礼可不行。”“我偏不,我就要在我的婚礼上跳舞到半夜。”“你怎么样我可管不着。”哦,天哪,碧暗想,真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调解餐桌上的拌嘴的,这几个小家伙弄成这副样子大概是我管教不严吧。碧看了看桌面上三人低垂就餐的小脑袋瓜,埃莉诺的座位空着,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应付这几个孩子的。哥哥比尔和嫂嫂诺拉会满意自己对孩子们的管教吗?假如这时奇迹发生,他们俩突然走进家门,一如他们生前的样子:年轻、帅气,欢快。他们会不会说:“啊,没错,这正是我们心中理想的样子,就连简这副乱糟糟的德行也很好。”碧看了看简的样子,会心地笑了。这对孪生姐妹快十岁了,外表相似得难以辨别,当然,这不过是理论上的说法而已。二人相貌虽说一样,却秉性迥异,判断哪个是露丝、哪个是简并非难事。同样的亚麻色直发,同样瘦小的脸蛋和白皙的皮肤,连目光迎着看你时的挑衅模样也一般无二。不过二人的相同点也仅此而已。简穿着邋邋遢遢的马裤,松松垮垮的上衣外面套着一件长毛衫。这个小家伙梳头都不照镜子,就那么随意地绾起头发,用一个圆形发夹强行扣住,那个发夹也早已退了颜色,露出铁片的本底。简的眼睛有点儿散光,遇到“重要人物”时,才会戴上她那副角质镶边的眼镜。这副眼镜大多数时候塞在她马裤的屁股兜儿里,几年下来,数不清有多少次,她总是一屁股就在什么东西上躺下去、坐下去,或者靠上去,就这样把好好的眼镜压坏了。而每每压坏了眼镜,她都要拿出零用钱去修,这使得可怜的简总是处于破产的边缘,入不敷出。简去牧师家上课,总是骑着那匹叫“四柱子”的白色老马往返。她的两条小腿像两根麦秸一样,分跨在马肚子两侧。“四柱子”越来越像个运输工具了,倒忘了自己本来是做骑乘运动之用的,所以任由简把它宽阔的脊背当成羽毛垫子一般蹂躏,也听之任之了。露丝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棉布连衣长裙,从清早骑着小自行车去牧师家上课开始,一切都整洁、清爽。她的双手干干净净,指甲整整齐齐,还用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粉色丝带,把头发从两边拢起,束在头顶,并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八年了。碧沉吟着,回想着自己这八年来为这个家绞尽脑汁而度过的日日夜夜。再有六个星期,她在这里的监管任务就要结束了。再过一个多月,西蒙就满二十一岁了,可以继承他母亲的遗产。到那时,这段艰苦的日子就见到曙光了。阿什比家从不曾大富大贵,但哥哥在世时,“莱切特”这个房产和周围的三处农场一直管理良好,使得家用充足。他突然死亡之后的这八年里,全家人的日子过得颇为拮据。如今碧打定主意,待西蒙下个月到了年龄,就将嫂子的遗产完整无缺地转交给他。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没有欠下什么外债,虽说他们的律师——柯瑟诺律师所的桑杜先生——早已承诺愿意在危难时伸出援手,但碧认为“莱切特”必须依靠自己维持生计。好在现在看来,“莱切特”一直能够自给自足。碧的目光越过侄子的头,望向窗外,她看到南边围场的白色横杆围栏,老“列吉娜”的马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正挽救他们的正是这些马儿。养马原本是哥哥的一个嗜好,有谁会料到在他离去之后,养马会成为这个家赖以生存的手段呢?年复一年,尽管它们也得过病、受过伤、遭过天灾,但这些马一直给他们家带来不少利润。进账总比支出多一点。哥哥出于爱好而饲养的小小马群成了种马。后来,碧又给孩子们买了一批小马,冷清的牧场热闹了起来。埃莉诺将那些不怎么出色的马儿驯养成“女士的安全坐骑”,然后卖掉大赚一笔。如今隔壁庄园改成了寄宿学校,她便到那里去教学生骑术,按小时收费,收入颇丰。“今天埃莉诺下课挺晚的,是吧?”“她不是去帕斯洛家上课了吗?”西蒙问道。“没错,就是帕斯洛家的女孩们。”“可怜,那匹马会被折磨死的。”西蒙起身撤走汤盘,又帮忙将餐台上的肉端了上来。碧用挑剔却又非常赏识的眼光观察着这个侄子。还好,她没有把西蒙宠坏。过度宠爱除了教会他自私,不会有其他好处。西蒙这孩子颇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方式,从小他就能运用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让不少人上了他的小当,而让他占了便宜。每每看到西蒙的小把戏,碧有时觉得很有趣,甚至有些佩服。假如她拥有西蒙这些小聪明的话,也难保不会像西蒙一样耍弄别人。不过她可得小心留意,不能让西蒙的把戏在她身上得逞。“要是成人礼和婚礼一样有伴娘就好玩了。”露丝一边用叉子挑剔地翻动盘子里的食物,一边说。不过没人搭腔。“牧师说尤利西斯在家里恐怕是个糟透了的家伙。”简固执地回到最初的话题上。“哦?”碧对这个古典文学的八卦话题倒是颇感兴趣,“牧师是怎么说的?”“牧师说尤利西斯‘毫无疑问喜欢搞些小发明’,他老婆珀涅罗珀一定乐得摆脱他几日。这道牛肝煮得太软了。”这时埃莉诺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从容沉默地从餐台上取来食物。“呀!好重的马厩味儿!”露丝脱口而出。“内尔①,你今天怎么晚了?”碧跟她寒暄道。①内尔,埃莉诺的昵称。“她是没法子学会骑马了,”埃莉诺说,“到现在连上马鞍都不行。”“大概白痴都学不会骑马。”露丝附和了一句。“露丝,”碧斥责了一声,“那边庄园里的孩子不是白痴,也不是低能儿,他们只是有点学习上的‘障碍’。”“专业术语是‘智能失调’。”西蒙在一旁插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行为就像白痴。假如你表现得像个白痴,别人怎么知道你不是呢?”没人接露丝的问话,午餐桌上一下安静下来。埃莉诺头也不抬地吃得飞快,像个饥饿不堪的小学生。西蒙则拿出铅笔,在报纸边缘空白处计算着什么。露丝的食物在盘子里堆成了城堡,而肉汁就如同护城河一样,她上课时偷了牧师家里的三块饼干,在厕所里吃掉了。只有简勤恳而愉快地享用着她的食物。碧悠闲地望着窗外的景致。远处的山脊那边,地势向海边和西镇的密集屋顶处倾斜而下,绵延好几英里,而这边的山谷相对来说地势要高很多,背面避开了海峡吹过来的海风,正面又迎着阳光,大树挺拔伟岸,安静地伫立于明媚的阳光中。这景致有种完美而沉静的神秘气质。这是一份很好的产业,那么富足。碧希望西蒙能好好经营它。有那么几次,不,不是害怕,大概是一种隐忧吧。西蒙性格多面,如同水银一样变化多端,这不大像是一个农场继承人该有的品性。在四周的产业中,“莱切特”是唯一这样代代相传的。碧希望在未来的几百年里,肤色白皙、骨架精致、脸颊修长的阿什比家人都能一如既往地受其庇荫,就像此刻围桌而坐的这几个孩子一样。“简,你非得把果汁溅得满桌子都是吗?”“人家不喜欢切成小块的大黄①嘛,碧姑姑,我喜欢煮成泥一样软软的。”①此处的大黄指食用大黄,一种耐寒的多年生植物,栽培食用其肥硕的肉质叶柄。食用大黄最适宜生长于寒温带地区。叶柄味酸,常和草莓一起用来做馅,或用在水果羹和蜜饯中,也用来制甜酒和开胃酒。“好好好,那你就小心点,把它压成泥好了。”碧记起自己像简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喜欢这样将大黄捣成泥,而且也是在这张桌子上。不知有多少阿什比家的人曾经围坐在这里,他们中有的在印度害热病死了,有的在克里米亚受伤死了,有的是在昆士兰饿死的,有的是在海角染上伤寒死的,再有的就是在海峡殖民地患了肝硬化死的。但无论怎样的情境,在“莱切特”里,一直都有阿什比家的人居住、生活着。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耕种生养。当然,时不时地,也会出现一个不肖子孙——比如她的堂弟沃尔特——好在上天有眼,这些挥霍成性的家伙大都排行较小,没有继承“莱切特”的权利,也就不会危及这份家业。当然,迄今为止,女王不会来这儿就餐,也不会有落难的骑士来这儿寻求庇护。但三百年来,它就一直这样矗立在草原上,滋养着这一方的农人。而在三百年间,阿什比家人居住在这里已有两百年了。“西蒙,亲爱的,看着点儿科纳。”也许就是这里的单纯使之绵延存留下来。它不伪装,不慕虚荣;它踏踏实实地植根于土地;它用汁液浇灌自己的根基。山谷的另一端,白色绵长的“克莱尔”家端坐期间,犹如一位贵妇般优雅不凡,可惜它的主人莱丁厄姆家已经不在了。莱丁厄姆一家将才智和家产挥霍殆尽,“克莱尔”不过是他们的靠山、他们的钱包、他们的装饰,和他们的避难所,他们从不曾将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来热爱。几百年来,他们如同孔雀一般不可一世,他们中有的是总督,有的是冒险家,有的是王宫里的弄臣,有的是浪子,也有的是革命分子,“克莱尔”一直供他们恣意妄为、索取无度。如今那里留下的只有他们的画像,而花园中的大房子则成了那些思想进步、存款富足的富人子女的寄宿学校,住着些娇生惯养的孩子。然而,阿什比家与“莱切特”仍然不离不弃。2碧姑姑倒咖啡的时候,那对孪生姐妹早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今天她们有半天的假。埃莉诺匆匆地喝完咖啡又回到马厩忙活去了。“今天下午你要用车吗?”西蒙问,“我答应老盖茨先生把拖车借给他去镇西买头小牛回来。他们家的牛不中用了。”“我不用车。”碧一边答应,一边纳闷西蒙怎么会有兴致管这种事,但愿他不是为了讨好盖茨家的女儿。那不过是个模样好看,却不怎么机灵的普通姑娘。盖茨是三个农场中最小的维舍尔农场的租户。西蒙平素很不喜欢老盖茨投机取巧、见缝就钻的毛病。“你真那么好奇的话,”西蒙站起身来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想去帝国大剧院看琼·凯恩主演的新电影。”西蒙的坦白别人听了可能会信以为真,可这蒙不了比亚特里丝·阿什比①。她非常了解她的侄儿常会言不由衷,顾左右而言他。①前文中的碧是比亚特里丝的昵称。“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去西部港和村公所给我弄张新的公共汽车时刻表。埃莉诺说他们现在开辟了围绕克莱尔村的新线路。”“碧,”从厅里传来个声音,“你在吗,碧?”“哦,是派克夫人。”西蒙说着迎了出去。“请进,南希,”碧说,“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吧。其他人都喝过了。”牧师的妻子进了屋,把空篮子放在橱柜上,高兴地长舒了口气,坐下来说:“那我就喝点儿。”当人们提到派克夫人的名字,总会略带敬佩地加上一句:“你知道的,她就是南希·莱丁厄姆。”她甘愿下嫁给乔治,过这种平凡的牧师家庭生活,这在当时让社交界十分震惊,即便过去十年了,人们对此还是津津乐道。想当年,南希·莱丁厄姆不仅仅是“初登银幕”的新星,而且是国有财产。出版署用她的形象替换掉莉莉·兰特里①的头像,印制了明信片,所以她的美丽是公共财产。她风光的时候,如果驾临某地,一定会导致交通拥堵,民众只有站在凳子上才能一睹她的容颜。如果她作为伴娘出现在婚礼上,那些崇拜她的权贵们在婚礼前一个星期就开始浮想联翩,激动不已。她那沉静、完美、可爱的气质甚至可以击败任何一个恶意的诽谤者。真的,民众唯一关心的好像是最终赠予她的花冠里是否会有草莓叶②。那些著名的媒体不止一次要加冕于她,但这都被认为仅仅是一相情愿的想法,公众则更希望给她戴上那顶有草莓叶的花冠。①莉莉·兰特里(LilyLangtry,1852—1929),英国女演员,以美貌闻名,也是当时第一批舞台演出的社会知名女性。她原名艾米莉·夏洛特·拉布雷登,是泽西教长的女儿,因生在海峡群岛的泽西岛,教名为莉莉(Lily,百合),故以“泽西百合”之名闻名于世。她有许多身份高贵的爱慕者,其美貌和智慧得到过奥斯卡·王尔德、马克·吐温和乔治·萧伯纳的赞美,当时的威尔士王子阿尔伯特·爱德华(也就是后来的国王爱德华七世)是莉莉众多情人中的一位。②指象征公爵爵位的草莓叶冠饰。当人们还在“杂谈”栏目上为此喋喋不休地争论时,毫无预示地——可以这么说吧,她下嫁给了乔治·派克。震惊的媒体尽最大力量安抚希望破灭的公众,他们动用电台大肆诋毁乔治,但乔治最终还是抱得美人归。乔治是教区的牧师,个子高高瘦瘦的,有一张很聪明,颇像漂亮猴子一样的脸。更有甚者,那个《克莱恩日报》社会部的编辑说:“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牧师!你是用什么手段把南希骗到手的!我觉得一个水泥搅拌机都比你要浪漫得多!”既然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人们只好由她去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了。她的姑妈——原本一直负责她初次进入社交界的事宜,此时也剥夺了她的财产继承权。她的父亲经不住失败的懊恼和债务的沉重打击,去世了。她的老家克莱尔——那座雄伟的白色庄园——已经成了学校。但是经过十三年的牧师家庭生活,南希一点儿也没变。她依然那么端庄美丽。人们看到她时依然会说:“你知道的,那就是南希·莱丁厄姆。”“我来弄点儿鸡蛋。”她说,“但是不急,是吗?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多好啊。”碧微笑着斜眼瞟了她一眼。“你这张脸可真漂亮,碧。”“谢谢。露丝说我长得很像一只名贵的猫。”“胡说。至少——不是毛乎乎的那种。哦,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是长长的脖子,短短的毛,露出动人的小下巴的那种。传令猫。是的,碧,亲爱的。你长着一张像传令猫一样的脸。特别是当你歪着头看人的时候。”南希放下杯子,愉快地长叹了一口气说,“哎,我想不明白,那些保守的教徒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咖啡的好处。”“是吗?”“是的,他们把它看成是一种极具诱惑、容易上瘾的东西。可它的作用远胜过酒。还没有人宣传它或是发誓戒掉它。咖啡这东西真奇妙,你只要喝上五口,立刻就会感觉这个世界都变成了玫瑰色,是那么美好。”“以前你觉得这世界很灰暗吗?”“就像昏暗的泥浆色。这个星期我挺高兴的,因为我们的起居室第一次不必再生火了。我原以为也就不必再清扫壁炉了。可是说了乔治不知多少次,叫他不要再往壁炉里扔火柴头,他还是陋习不改。他点燃烟斗差不多要用十五根火柴。这房间里到处都放着废纸篓和烟灰缸,可乔治就是不用,偏往壁炉里扔。他甚至不瞄准了再扔,该死的。手腕就那么潇洒地一甩,他倒是方便了,可这火柴扔得从炉围到远处煤堆里到处都是。我不得不把它们从里面一根根地拣出来。“他还强词夺理,说我为什么不能不理它们呢。他居然这么说,你说气不气人。好了,现在我有咖啡,决定再也不管他,随他去吧。”“可怜的南。这些基督徒们。”“成年礼庆祝会准备得怎么样了?”“邀请信就要送去印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亲近的朋友就在这儿聚个餐,然后在谷仓那儿举办舞会,大家都可以参加。你知道亚力克的地址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他的新地址,回头帮你查一下。他几乎每次写的地址都不一样。我想可能他常付不起房租被赶出来吧。当然,最近我很少接到他的信。因为我没嫁个好人家,他一直不能原谅我,所以我只好由着他。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只能由着他胡闹着过日子。”“他还在演舞台剧吗?”“不知道。前些日子他在赛维尔剧院一个很荒诞的喜剧里饰演一个角色。但仅演了几个星期。他那副样子能扮演的角色实在有限。”“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他只能扮演些很本色的角色。碧,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可以照料阿什比家的人,毕竟阿什比家族的孩子很少捅娄子。”“沃尔特可没少惹事。”“他不过是只在荒野中孤独号叫的狼,不会影响大局。库辛·沃尔特出什么事儿了?”“哦,他死了。”“是正常死亡吗?”“不,是中毒。我猜是死在感化院的病房里。”“沃尔特也没那么坏,你知道,他就是喜欢喝酒,而且一喝就醉,然后就胡闹。相比之下,莱丁厄姆家的浪子才算是坏透了。”她们无拘无束地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各自的家人。碧比她的朋友年长一些——相差十几岁吧,几乎比她年长一辈。但在她们的记忆里,两人好像从未分开过。莱丁厄姆家的孩子在莱切特庄园进进出出,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阿什比家人在克莱尔庄园也如同是在自己家一样轻松自在。“最近我常想起比尔和诺拉。”南希说,“如果他们还活着,现在不知该有多开心。”“是啊。”碧嘴上应着,眼睛不禁转向窗外。外面的景色仍和那次事情发生时一样。那天天气也是这样好,好像也是在这个季节。当时她正站在起居室窗前想着:这里的一切是多可爱,多美好啊!正在欧洲旅行的比尔和诺拉会不会觉得他们在欧洲看到的不及这里的一半。她很想知道诺拉的身体是不是恢复得差不多了。自从生了双胞胎后,她的身体就被拖垮了。她很希望自己对他们来说是个好帮手。然而,一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到伦敦,恢复自己的生活,她心中又有点儿高兴。一对小双胞胎姐妹还睡着。大些的孩子在楼上梳洗打扮,等着迎接爸爸妈妈回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所以她们才得到允许,可以玩到这么晚。再过大约半小时,接他们的车就会从种满菩提树的林荫路开过来,停在大门口。他们将在那儿相聚。到那时他们一定会一片欢声笑语,热烈地拥抱,赠送礼物,互相问候。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收音机。这时从收音机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今天下午两点,一架从巴黎飞往伦敦的飞机在刚刚飞过肯特海岸后坠毁。机上九名乘客、三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无一生还。”无一生还。没有一个人幸免于难。“他们把心思都用在孩子们身上了,”南希说,“近来我总是想起他们,现在西蒙都快二十一岁了。”“我一直特别想念帕特里克。”“帕特里克?”南希听起来好像有些茫然,“哦,是的,当然。可怜的帕特。”碧好奇地看着她说:“你几乎已经把他给忘了吧,对吧?”“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碧。我想人们总是倾向于忘记那些不堪忍受的事。比尔和诺拉的遭遇已经很可怕了,但那毕竟是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我的意思是说,生活中经常会遭遇到这样的危险,但是帕特的事就不一样了。”她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我极力压抑着把它深埋在心里,甚至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他和西蒙,就像露丝和简这对双胞胎姐妹一样长得那么相像吗?”“哦,不那么像。他们不是同卵双胞胎,长得就和一般的兄弟差不多。可是很奇怪,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比露丝和简待在一起的时间多。”“西蒙好像已经淡忘了那个噩梦。你认为他还经常想起那事吗?”“应该是,近来他一定经常想起那件事。”“我也觉得是。但是十三岁到二十一岁毕竟是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即便是孪生兄弟也会淡忘的。”这句话让碧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会淡忘了那个善良严肃的小男孩吗?他本该在下个月继承遗产的。她试图在眼前勾画出他的轮廓,但却是那么模糊。就他的年龄来说,他长得有些矮小,不够壮实。不过他是阿什比家的后代,长相当然像,只是个性有点儿不像这个家族的人。现在她真正能记起和想到的就只有他的严肃和善良。他的善良在小男孩中可不常见。西蒙在不牵扯个人利益的时候,会表现得很慷慨;然而,帕特里克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善良。在别人需要他时,他不仅会慷慨地给予而且会倾其所有。碧伤心地说:“我一直在想,当初在卡斯尔顿沙滩找到那具小尸体时,我们是否不该让他们就地掩埋掉。那真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贫民式的葬礼。”“但是,碧,可别那么想,那具尸体在水里已经泡了好几个月,不是吗?他们甚至连性别都无法分辨了。而且卡斯尔顿离这儿有几英里远。毕竟,他们是从大西洋打捞物中搜寻所有尸体的。我是指近处的那些。为那些很难辨认出身份的尸体担忧是没有意义的……”她沮丧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也说不下去了。“是的,当然没有意义!”碧故作欢快地说,“我刚刚是有点儿不对劲儿,你别在意。再喝些咖啡吧。”她一边倒咖啡,一边暗暗决定:等南希一走,她就打开她桌子的私人抽屉,把帕特里克那张可怜的字条拿出来烧掉。留着它实在是一种病态。其实她已有很多年都没再去看它了,但又不忍撕掉它,因为她总觉得那好像是帕特里克的一部分。当然这很荒唐。帕特当时心里一定充满了绝望,才会那样写:“对不起,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不要生我的气。帕特里克。”她要把它拿出来烧掉。当然,即使烧掉它,也抹不掉她对这孩子的记忆。可除此之外,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这圆圆的学生字体将永远印在她的脑子里。他是用最喜爱的细自来水笔写的,那字体圆圆的,工工整整。这很像帕特里克的做事方式,就连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忘向人道歉。南希注视着朋友脸上的表情,心里思量着该怎样说些安慰的话。“你知道,据说一个人如果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几乎瞬间就会失去知觉。”“我认为他不会用那种方式自杀,南。”“不是那样自杀的!”南希听上去有些茫然无措,“但字条就是在那儿找到的。我的意思是,口袋里有字条的大衣。在悬崖顶上。”“是的,但我认为他是顺着小路走下去的。顺着那条通往峡谷的小路可以到达海岸。”“那么你认为——”“我认为他是游过去的。”“你的意思是他游得一去不复返?”“是的。以前有一次,比尔和诺拉正在度假,我过来照顾孩子们——我带他们一起去了海峡几次,在那里游泳、野餐。一次我们又去那儿,当只有我和帕特里克单独在一起时,他对我说,最好的死法——我记得他管那叫最可爱的死法——就是在海里一直游,游到累得再也游不动了。他说这是个确实可行的办法。当时我认为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指出那样会淹死人的,他说:‘可是,你知道,你游得那么累就什么也不在乎了。那片水会接纳你。’这孩子很喜欢水。”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出私下里困扰她多年的噩梦。“我一直在想他当时是不是后悔了,可为时已晚,再也游不回来了。”“哦,碧,千万别再这么想了。”碧从侧面看着南希漂亮的脸,上面满是不赞同。“这样想是有些不对劲儿。我知道,请原谅我说这些话。”“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会忘记了。”南希说,也感到惊奇,“最糟糕的是,一件深深嵌入你潜意识里的恐怖的事突然冒出来,而且就像刚刚放入冰箱里储存时那么新鲜,你都来不及理清头绪,把它们一点点想清楚。”“我想很多人都几乎已经忘记了西蒙有个孪生兄弟。”碧深表赞同,“否则他未必就是继承人。在成年礼庆祝会准备期间,的确还没有人和我提起过帕特里克。”“为什么帕特里克对他父母的死一直都不能释怀呢?”“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然,事情刚发生时,所有的孩子都伤心极了,非常难过,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只是,帕特里克好像更困惑,而不是极度悲伤。记得他曾经问我:‘你的意思是,莱切特庄园现在属于我了?’好像那是件很奇怪,很令人难以理解的事一样。我记得西蒙好像对他很不耐烦。西蒙总是显得更聪明些。我想这一切都让帕特里克难以承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本来突然失去了父母就让他感觉飘忽不定,失去了依靠,紧接着,莱切特庄园的重担又压在了他肩上。这责任太重大了,他实在无法承受。他难过极了,以至于自己找到一条摆脱的出路。”“可怜的帕特,可怜的孩子。我真不该把他忘了。”“好了,别想了。我们去拿鸡蛋。你可别忘了给我找亚力克的地址,好吗?莱丁厄姆家的人一定都要得到邀请的。”“不会忘的,我一回去就找,找到就打电话告诉你。你新找的那个白痴仆人能记下电话内容吗?”“可以吧。”“那么放心好了,我会找到的。别忘了他在舞台剧方面的名号是亚力克·洛丁。”她从橱柜上拿下篮子后又说,“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愿不愿意来。他已经好久没回克莱尔庄园了。他过不惯乡村生活。但是阿什比家的孩子成年礼庆祝会他可能会有兴趣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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