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吴哥之美


作者:蒋勋     整理日期:2014-07-04 11:20:14

吴哥,位于柬埔寨西北部,以建筑雄峻和浮雕精细闻名于世,是世界上最大的寺庙建筑群,是印度教与佛教信仰的艺术极致。
  这里曾是一座辉煌繁荣的王城,却饱受战争病疫的无情吞噬,在热带丛林里面湮没成一片废墟,而今,文明重现。
  20蒋勋封写给林怀民的信,娓娓诉说吴哥王朝诸寺遗址、雕刻、美学、仪式空间最细腻美妙的景致,触动你我最本质的生命底层,那样深刻,又如此宁静。
  作者简介:
  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宝岛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
  蒋勋先生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近年专注两岸美学教育推广,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代表作:《蒋勋说<红楼梦>》《孤独六讲》《生活十讲》《汉字书法之美》《美的曙光》《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美,看不见的竞争力》《蒋勋说中国文学之美》等
  
  目录:
  新版序:
  微笑记忆
  一位伟大的旅行者
  一座冥想静定的佛头石雕
  一个教跳舞的人
  推荐序:
  老师的声音—林青霞
  幻化之中,美所度脱—许悔之
  感动推荐—狄龙/徐克
  第一部大吴哥城
  巴肯山:远眺繁华兴落,山丘上的国庙
  巴芳寺:走在庄严的引道上,冥想文明
  巴扬寺:无处不在的“高棉的微笑”新版序:
  微笑记忆
  一位伟大的旅行者
  一座冥想静定的佛头石雕
  一个教跳舞的人
  推荐序:
  老师的声音—林青霞
  幻化之中,美所度脱—许悔之
  感动推荐—狄龙/徐克
  第一部大吴哥城
  巴肯山:远眺繁华兴落,山丘上的国庙
  巴芳寺:走在庄严的引道上,冥想文明
  巴扬寺:无处不在的“高棉的微笑”
  空中宫殿与象台:七百年前周达观看到的皇宫第二部小吴哥城
  “城中之城”吴哥寺:肉身里心灵的留白
  吴哥寺的黎明:血色金光,朵朵红莲的一堂早课
  吴哥寺的浮雕:神话文学的美术绘本第三部城东
  喀拉凡寺:毗湿奴、吉祥天女与砖雕艺术
  变身塔:为自己死亡做准备的国王?
  未完成的塔高寺:形式还原的建筑美学
  塔普伦寺:美的唤醒与遗忘第四部城北与东北郊
  涅槃/龙蟠:最谦卑的信仰与沐浴仪式空间
  斑蒂丝蕾:玲珑剔透的石雕艺术极致
  科巴斯宾山与千阳河:一条生命源源不绝的大河第五部罗洛斯遗址
  普力科寺:与水共生、崇敬东方
  巴孔寺与洛雷寺:在山与水之间,找到人的定位
  第六部心的驻足
  美,总是走向废墟
  在居美看见吴哥
  带一本书去吴哥吧!附录
  附录1:吴哥国王与代表建筑简表
  附录2:《真腊风土记》—周达观
  旅行到吴哥,我带的唯一一本书就是《吴哥之美》。晚上读它,白天读他。吴哥窟里几乎每个地方都留下了老师的声音。
  ——林青霞
  吴哥窟的故事,劝告了我们,人类必须关注生命的尊严及宝贵意义。谢谢蒋老师带给我的体会及感受。
  ——徐克
  吴哥有情,蒋勋有学,交游有得。
  ——狄龙
  这么多年来,若有人问我,最喜欢蒋老师哪本书,我都毫无迟疑地说:《吴哥之美》。
  ——许悔之
  第一部
  大吴哥城
  当一切的表情一一成为过去,仿佛从污泥的池沼中升起一朵莲花,那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爱恨,超越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传递给后世。
  巴肯山
  印度教信仰中,宇宙的中心是须弥山,“山”成为中心、稳定的象征。没有巴肯山的高度,或许我看不到吴哥王朝原来是我静坐时短短的一个梦……
  罗洛斯遗址(Roluos)是耶轮跋摩一世(YasovarmanI,在位889~908【注】)之前真腊王国的旧都,位置在今天暹粒市(SiamReap)东南方13公里的地方。耶轮跋摩一世继承父祖在罗洛斯的经营,建王城,修筑水利工程,最后却放弃了罗洛斯,选择偏西北的“吴哥”作为新的国都。他为什么迁都?为什么选择了“吴哥”作为王朝的新都?历史上似乎存留着许多不可解的谜。今天吴哥窟留下好几代的建筑,著名的巴扬寺(Bayon)、吴哥寺(AngkorWat)都是一般游客观光的重点。但是,如果要追究耶轮跋摩一世为何迁都的原因,也许应该攀登一次巴肯山(PhnomBakheng)。巴肯山在吴哥城(AngkorThom)南门外,是一座并不高的孤立山丘,但山势峭立陡峻,攀爬起来并不容易。巴肯山是自然的山丘,真腊王朝自从接受印度教之后,一直有对“山”的崇拜。旧都罗洛斯遗址是河流边的冲积平原,并没有山。耶轮跋摩一世的父亲因陀罗跋摩一世(IndravarmanI,在位877~889)在罗洛斯旧都修建普力科寺(Preahko)、巴孔寺(Bakong),甚至耶轮跋摩一世最后修建的洛雷寺(Lolei),都还没有从地景上选择突出的“山”的象征意义。9世纪末,耶轮跋摩一世迁都吴哥,建了一座四公里见方的王城,并且选择了巴肯山作为国家寺庙的所在。依照山势,铺砌一层一层石阶,直通山顶。在山顶置放象征父系宗祠的男性生殖器石雕(Linga),在石碑上注明了建庙的纪年:西元907年。比较耶轮跋摩一世893年在旧都修建的洛雷寺,和907年他在新都修建的巴肯寺,短短十几年间,真腊王朝的寺庙建筑,从罗洛斯遗址平面发展的风格,转变为向上做“山”的崇高峻伟追求,似乎不但是真腊王朝逐步朝气勃勃新兴的开始,从此强盛了两三百年,同时也正是吴哥建筑美学思考自我信仰风格的起点。印度教信仰中,宇宙的中心是须弥山(Meru),须弥山上住着湿婆神,“山”成为中心、稳定的象征。罗洛斯遗址的巴孔寺已经用寺塔的形式追寻“山”的象征,是在平面基地上,利用石阶及向上累建的坛,一层一层来完成“山”的意象。巴肯寺修建在山丘上,是新都的另一座国家寺庙,也是吴哥王朝第一座借助自然的山丘形势来建庙的建筑。考古学者发现了巴肯寺的外围长650米、宽436米的长方形壕沟,可以说明在罗洛斯旧都预防水患的壕沟水渠工程,也被移用到新的建筑形式中。事实上,如此高峻的山丘,寺庙在山顶,似乎可以不再需要护寺壕沟,但是,建筑形式的传统显然被保留了下来。巴肯山脚下也发现了四座红砖建造的塔门,其中北门、东门、西门,有三条通道登上山顶,把整座山规范成一座寺庙。东门是日出的方位,应该是当年最主要的通道,至今还残留两座巨大的石狮雕刻,守护着庄严的国家寺庙入口。罗洛斯遗址的寺庙大多还用砖造,而巴肯山的石阶、寺塔都已表现出成熟的石材雕刻与建筑风格。石阶和两侧石墙的砌造都非常精准,石狮的雕法浑厚大气。张口昂首远眺平野的狮子,一尊一尊,守护在石阶通道两侧,介于写实与抽象之间,精神昂扬奋发,好像见证着新迁都的国势蒸蒸日上。巴肯山的高度有67米,其实是一座不高的山丘,山顶修建了寺庙。登上山顶,可以环视山脚下全部吴哥王朝最重要的建筑。当初耶轮跋摩一世迁都到这里,登上山顶,四面还是一片未开发的丛林。他选择了此处作为帝都,此后两三百年,从巴肯山开始,吴哥王朝要在这片土地上一点一点织出锦绣。Ming,我在落日苍茫里上山,觉得自己像是一座守护历史的石狮,安静蹲坐着,看眼前一片江山。寺庙坛台分五层,底座的一层长76米,一层一层,逐步缩小,最上一层长47米,在自然的山丘上,仍然用建筑形式完成崇高的“山”的象征。底座坛台四周围绕44座砖塔,砖塔大大小小、疏疏密密,每一座塔也象征一座山,用来突显中央须弥山的永恒稳定。除了第一层坛台四周的44座砖塔以外,各层四周及通道两侧,也都布置了小小的石塔,总共有60座之多。到了最高一层坛台上,围绕着中央寺塔,一共有108座小塔。108是印度教宇宙秩序的总和数字,以后也常被佛教沿用。Ming,许多人在暮色渐渐黯淡下来的光线里静静坐着,好像一尊一尊剪影,都变成了守护神殿的石狮。他们好像本来就在这里,等游客陆续下山之后,他们便回来找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远眺自己永恒的时光国度。向东的方向,可以俯瞰一条荒烟蔓草间的小路,曲曲折折,曾经是许多修行者上山前匍匐顶礼的道路。在道路中央有信徒建了亭子,供奉佛的足印。他们相信足印永远留在道路上,修行的漫长道路上都是一个接一个的信徒的足印。向东南方向,可以看到华丽庄严的吴哥寺,方方正正的布局,是吴哥王朝鼎盛时期的国家寺庙,从这样的高度看下去,更是气象万千。不知道907年在巴肯山上祀奉宗庙的耶轮跋摩一世,站在我今天的位置,看到落日苍茫,是否能够预知整整两百年以后,他的后代子孙要在那一片丛林间修建起世界上最大的寺庙建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预知,整整三百年后,那一片华丽的建筑又要被战争病疫包围,人民四散逃亡,热带迅速蔓延的雨林将一点一点吞食淹没掉所有的寺庙宫殿。他是否又能看到一千年后,这片土地沦为外族的殖民地,法国殖民此地90年。刚刚独立不久,此地又起内战,沦为人间最残酷的屠场,人与人彼此以最酷虐的方式对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Ming,没有巴肯山的高度,或许我看不到吴哥王朝原来是我静坐时短短的一个梦。我是落日里发呆的一头石狮,看到夜色四合,看到繁华匆匆逝去,不发一语。我默念《金刚经》的句子:“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巴芳寺
  帝国是会消逝的,繁华也时时在幻灭中,但是,帝国在繁华时不容易有领悟。走到巴芳寺,树下静坐片刻,会有少许憬悟的可能吗?
  Ming,皇宫的意义是什么?我今天在吴哥王朝昔日的皇宫附近漫步。我走到象台(TerraceoftheElephants),看到宽度达350米的宽阔平台,四周用巨石砌造,石头大多雕刻成象的造型,浑厚大气,可以看到一个文化昔日辉煌繁荣的盛世景象。平台前有极宽阔的广场,可以感觉到当年君王在象台上接见外宾,或检阅军队的气势。象台是当年王朝政治权力的中心象征,虽然原来石台上木构造的建筑都已不见,还是不难从现有的尺度,感觉到昔日帝国强盛的程度。Ming,帝国又是什么?我们心目中的“国家”、“皇室”、“帝国”、“王朝”,在辞典上一定有具体而明确的注解吧!但是我想质问的,好像又并不只是辞典上的解释。我在昔日华丽而今日已成荒烟蔓草的地方漫步徘徊,我也许想知道的是“国家”、“帝国”、“王朝”如何形成、如何扩张,又如何巩固、如何延续。我更根本的问题可能是:“帝国”的存在,对谁有意义?“国家”对人民的意义是什么?我当然也在想,我今天居住的城市,我今天居住的岛屿,一千年后,有一个观光客走来,他在遗址废墟里会找到什么?他会对我今日生活的内容有好奇吗?他会景仰我们今日的生活吗?他当然对我们今日权力和财富的掠夺没有兴趣,他或许会在我们今日留下的建筑里徘徊,凝视一件我们今日的产品,思索我们的文化品质,而那件产品会是什么?吴哥窟我一去再去,我想在那里寻找什么?我只是想证明曾经优秀过的文明不会消失吗?而我的文明呢?会被以后的人纪念吗?或者,我们只有生存,还没有创造文明?Ming,吴哥窟是使我思考自己最多的地方。定都在吴哥的真腊王朝,君权与神权合一,每一位君王,事实上,也就代表一位天神在人间的统治。人民可以怀疑君王,但不能怀疑神。神是绝对的权力,人民只有服从,因为有天神授命,再不合理的统治,也都必须接受。象台西方的“天宫”(Phimeanakas)正是国王接受天神指令的地方,所以元代的周达观才会记录到:“土人皆谓塔之中有九头蛇精。”而这所谓“九头蛇精”,是印度教的“龙神”(Naga),正是统治者假借的天神符号,使人间的统治有天神的支持。如同古代中国皇帝称自己为“真命天子”、“奉天承运”,都是把君权伪装为神权,方便统治人民。吴哥王朝留下数百座寺庙,基本上也是高度神权化的表现。这些寺庙一方面敬奉神明,另一方面也常常是国王的陵寝,在信仰仪式上,也把君主的身份与天神合而为一。因此,每个国王即位,都会为自己修建“国庙”,同时祭拜自己,也祭拜自己属于天神的身份。对现代人而言,很难了解君权统治与神权的关系,但是吴哥王朝所有的文化都建立在“神王合一”的基础上,是解读此地的寺庙建筑、雕刻艺术,甚至仪式空间,必要的哲学背景。在目前皇宫遗址的附近,有一座巨大的寺庙,叫做巴芳寺(Baphuon),这里也就是乌岱亚迪亚跋摩二世(UdayadityavarmanⅡ,在位1050~1066)所修建的国庙。巴芳寺在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里也有记载,他称为“铜塔”:“‘金塔’之北可一里许,有‘铜塔’一座,比金塔更高,望之郁然,其下亦有石屋十数间。又其北一里许,则国王之庐也,其寝室又有金塔一座。”周达观为什么用“铜塔”来称呼巴芳寺,已经无法查考。他大多时候用“金塔”,极有可能当时吴哥王朝的寺塔,表面多覆有金箔。周达观会注意到巴芳寺,正是因为巴芳寺的位置紧紧挨着皇宫的南面。巴芳寺北边的围墙,长达425米,正好沿着皇宫外围南边的护城河。巴芳寺本身反而没有排水壕沟的设计,似乎与皇宫共用了同一条护城河。巴芳寺目前已是一片废墟,唯一清楚留存的是长达172米的引道。引道从入口塔门开始,用1米高的圆形石柱架高,上面铺石板,圆形石柱间距很密,上下都有柱头雕花。用这样密而讲究的列柱支撑,使引道显得特别庄严,好像为特定人物铺的红毯一般。巴芳寺修长笔直的引道,走在上面,使人产生肃穆安静的感觉,反而会忽略寺院正殿的存在。巴芳寺正殿是正方略长的建筑布局,东西长130米,南北宽104米,外围有墙,四面都有塔门。正殿是五层逐渐向上缩小的金字塔形建筑,也就是吴哥受印度教影响的山形神殿,一层一层加高,象征须弥神山。巴芳寺最高的塔尖是24米,的确是皇宫附近最高的建筑,因此会受到周达观的注意吧!Ming,巴芳寺使我冥想。我走在长长的引道上,走到底端,应该面对正殿的高峻雄伟,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高耸的寺塔,却是一片乱石土堆,看起来像一堆坟冢,像我在西安看到的汉武帝的茂陵,笔直的墓道,也是通向一个巨大的土堆。土堆是所有人的真正结局吗?或者,只是一片灰烟?我读了一些法国人的资料,原来殖民地时期,20世纪60年代,法兰西远东学院就曾经计划修复这座著名的皇室寺庙。许多建筑的石块,先编好号码,做了登记,再拆散解体,准备重建,重新组合。但是学院的工作被迫停止,法国殖民结束,柬埔寨(Cambodia)独立,内战爆发。许多和法国学者一起工作的技术人员都被视为殖民的帮凶,激烈的爱国主义变质为凶残的、对自己同胞的报复,一切文化都被认定是资产阶级的附庸。1970至1992年,长达20年的内战,数百万人被屠杀,巴芳寺的整修计划当然被弃置。更糟糕的是,原有的编号资料被毁,技术人员被杀。战后负责整建工作的人员,来到巴芳寺,看到的是一片废墟,满地乱丢的石块,完全失去了头绪,整建工作好像大海捞针。文明是需要延续的,然而天灾人祸一再打断文明,好像总是要重新开始。现在被战争摧残的伊拉克,也就是古文明的美索不达米亚,因为残酷的战争,文明再次被打断。Ming,我今天在巴芳寺庭园一角,坐在一棵大树下,身边是一块一块散置的石头,我和一些同行的朋友谈起有关巴芳寺整修的故事,一剎那间,好像听到石块里的哭声或笑声,它们好像要站立起来,要努力走到自己原来在的地方,重新组成巴芳寺。巴芳寺从1999年开始封闭,由联合国修复计划进驻,我们坐在树下,远远可以看到寺塔周边搭了鹰架,许多工人正在工作。Ming,此刻是2004年的年初,修复的计划在今年年底就要完成,我此刻坐着的这一块石头,也要找到它应有的位置吧!那时,我想重来这里,看一看新整修好的巴芳寺,找到我对文明连续的信心。因为整修,正殿此刻无法进入,我从法国人出版的图册里,看到殿后西侧有一尊巨大的卧佛。据推测是在15世纪以后,拆除了部分原有建筑,用拆下来的石块建造的卧佛。但是从图片上来看,这尊卧佛似乎也没有完成,只是用无数石块砌叠成躺卧的人形,眉眼都没有细雕,朴拙浑厚,有点像塔高寺(TaKeo)。会有象征入于涅槃的卧佛出现,是因为吴哥文化已经从印度教改信大乘佛教。在巴芳寺,也可以观察到宗教信仰不同阶段影响到的艺术表现。早期塔门墙上的浮雕,有以《罗摩衍那》(Ramayana)为主题的故事,罗摩(Rama)和兄弟拉克希摩那(Lakshmana)手持弓箭,站立在马车前,正准备与恶魔一战。或者,也有来自《摩呵婆罗多》(Mahabharata)的主题,英雄阿周那(Arjuna)跪在地上,接受湿婆(Shiva)大神赐给他具有魔法的神奇武器。印度的两大史诗,还是艺术家创作的主要依据。帝国其实是会消逝的,繁华也时时在幻灭中,但是,帝国在繁华时不容易有领悟。我们今天走到巴芳寺,树下静坐片刻,会有少许憬悟的可能吗?
  巴扬寺
  巴扬寺四十九座尖塔上一百多面静穆的微笑,一一从我心中升起,仿佛初日中水面升起的莲花,说服我在修行的高度上继续攀升……
  吴哥王朝的建筑端正方严,无论是尺度甚大的吴哥城,或是比例较小的寺院,都是方方正正的布局,有严谨的规矩秩序。宇宙初始,在一片混沌中,人类寻找着自己的定位。中国“天圆地方”的宇宙论,在汉代时已明显具体地表现在皇室的建筑上。“明堂”四通八达,是人世空间的定位;“辟雍”是一圈水的环绕,象征天道循环时间的生息不断。吴哥王朝来自印度教的信仰,空间在严格的方正中追求一重一重向上的发展。通常寺庙建筑以五层坛城的形式向中心提高,由平缓到陡斜。每一层跨越到另一层,攀爬的阶梯都更陡直。角度的加大,最后逼近于90度仰角。攀爬而上,不仅必须手脚并用,五体投地,而且也要专心一意,不能稍有分心。在通向信仰的高度时要如此精进专一,使物理的空间借建筑转换为心灵的朝圣。稍有懈怠,便要摔下,粉身碎骨;稍有退缩,也立刻头晕目眩,不能自持。坛城最高处是五座耸峻的尖塔。一座特别高的塔,位于建筑的中心点,是全部空间向上拔起的焦点,象征须弥山,是诸神所在之地。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也追求信仰的高度,以结构上的尖拱、肋拱、飞扶拱(FlyingBatress)来达到高耸上升的信仰空间。但是,哥特式大教堂的信仰高处,只能仰望,不能攀爬。吴哥寺庙的崇高,却是在人们以自己的身体攀爬时才显现出来的。在通向心灵修行的阶梯上,匍匐而上,因为愈来愈陡直的攀升,知道自己必须多么精进谨慎。没有攀爬过吴哥寺庙的高梯,不会领悟吴哥建筑里信仰的力量。许多人不解:这样陡直的高梯不是很危险吗?但是,从没有虔诚的信徒会从梯上坠落,坠落的只是来此玩耍嬉戏的游客。吴哥寺庙的建筑设计当然是为了信徒的信仰,而不会是为了玩耍的游客。我一直记得吴哥寺的阶梯,以及巴扬寺的佛头寺塔。巴扬寺是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VII,在位1181~1219【注】)晚年为自己建造的陵寝寺院。他已经从印度教改信了大乘佛教,许多原始欲望官能的骚动,逐渐沉淀升华成一种极其安静祥和的微笑。使我在阶梯上不断向上攀升的力量,不再是抵抗自己内在恐惧慌乱的精进专一,而似乎更是在寺庙高处那无所不在的巨大人像脸上静穆的沉思与微笑的表情。阇耶跋摩七世使吴哥的建筑和雕刻有了新的风格。印度教观看人性的种种异变,就像吴哥寺石壁上的浮雕,表现印度著名史诗《罗摩衍那》的故事。罗摩的妻子喜妲(Sita)被恶魔拉伐那(Ravana)抢走了,天上诸神因此加入了这场大战:天空之神因陀罗(Indra)骑着三个头的大象;大翼神鸟迦鲁达(Garuda)飞驰空中,载着大神毗湿奴(Vishnu)降临;猴王哈努曼(Hanuman)也率众徒赶来,咧张着嘴唇的猴子,圆睁双目,露出威吓人的牙齿……战争,无论诸神的战争或是人世间的战争,到了最后,仿佛并没有原因,只是原本人性中残酷暴戾的本质一触即发。晚年的阇耶跋摩七世,年迈苍苍,经历过惨烈的战争,似乎想合上双眼,冥想另一个宁静无厮杀之声的世界。我攀爬在巴扬寺愈来愈陡直的阶梯上,匍匐向上,不能抬头仰视,但是寺庙高处49座尖塔上一百多面静穆的微笑,一一从我心中升起,仿佛初日中水面升起的莲花,静静绽放,没有一句言语,却如此强而有力,说服我在修行的高度上继续攀升。战争消失了,尸横遍野的场景消失了,瞋怒与威吓的面孔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静定的微笑,若有若无,在夕阳的光里四处流荡,像一种花的芳香。连面容也消失了,五官也消失了,只有微笑,在城市高处,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使我想到经典中的句子:不可思议。这个微笑被称为“高棉的微笑”。在战乱的年代,在饥饿的年代,在血流成河、人比野兽还残酷地彼此屠杀的年代,他一直如此静穆地微笑着。他微笑,是因为看见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吗?或者,他微笑,是因为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领悟?美,也许总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可解的,属于理性、逻辑、科学;不可解的,归属于神秘、宗教。而美,往往在两者之间,“非有想”、“非无想”。《金刚经》的经文最不易解,但巴扬寺的微笑像一部《金刚经》。那些笑容,也是寺庙四周乞讨者和残疾者的笑容。他们是新近战争的受难者,可能在田地工作中误触了战争时到处胡乱埋置的地雷,被炸断了手脚,五官被毁,缺眼缺鼻,但似乎仍庆幸着自己的幸存,拖着残断的身体努力生活,在毁坏的脸上认真微笑。我是为寻找美而来的吗?我静坐在夕阳的光里,在断垣残壁的瓦砾间,凝视那一尊一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面向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微笑的面容。远处是听障者组成的乐班的演奏,乐音飘扬空中。我走过时,他们向我微笑,有八九个人,席地坐在步道一旁的树荫下,西斜的日光透过树隙映照在他们身上。一个男子用左手敲打扬琴,右手从肩膀处截断了。拉胡琴的较年轻,脸上留着烧过的疤痕,双眼都失明了。一名没有双脚的女子高亢地唱着。我走过时,他们欢欣雀跃,向我微笑。我知道,在修行的路上,我还没有像他们一样精进认真,在攀爬向上的高梯间,每次稍有晕眩,他们的笑容便从我心里升起。他们的笑容,在巴扬寺的高处,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哭过、恨过、愤怒过、痛苦过、嫉妒过、报复过、绝望过、哀伤过……一张面容上,可以有过多少种不同的表情,如同《罗摩衍那》里诸神的表情。当一切的表情一一成为过去,最后,仿佛从污泥的池沼中升起一朵莲花,那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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