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于1000年以后,人们放弃了高科技,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前现代农业生活。与人类的祖先不同的是,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有意念移物、意念点火(“咒力”)等超能力。拥有凡人一样的躯体,却有神一样的能力,有着如此矛盾结构的新人类组成的世界,称为“新世界”。然而这种神的能力对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轻而易举就能改变物质,告别了一切机械和科技依赖,和大自然水乳交融。学校教育也只有两个等级,幼儿园和“咒力”学校。高强度的劳动由一种新出现的智力生物——化鼠——承担。人人遵守着代替法律的伦理规定,人和人之间洋溢着爱的氛围,生活天然就是幸福的。然而假象看上去有多美,揭开假象之后看到的现实就有多可怕…… “离开小町回头去看,有一件事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小町,很扭曲。 为了维持小町的安定和秩序,不断杀害孩子们的小町,还能称之为人类的社会吗?人类从涂满鲜血的历史中走过,才抵达如今的状态。然而即使是和过去最黑暗的时代相比,今天的小町也是并不值得自豪的替代品。 我们已经无法在神栖六十六町活下去了。小町不许我们活下去。只要被打上了失格的烙印,便无法再回到当初了。这不是对待人类的方式,而是和甄选不良品一样的做法,你不觉得吗?当烧瓷窖开启的时候,走型的、有裂纹的瓷器,等待它们的就是被敲碎的命运。” 作者简介: 贵志祐介1959年生于大阪,毕业于京都大学。30岁时因为同事的意外死亡而改变人生轨迹,从公司辞职,专职从事写作。擅长推理、恐怖和科幻小说,处女作《第十三种人格》,代表作《黑屋吊影》、《青之焰》、《恶之教典》等。获奖记录:日本恐怖小说大奖(1997),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2005),日本SF大奖(2008),山田风太郎奖(2010)。 目录: 新芽的季节 夏闇 深秋 冬之远雷 劫火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 还是继续再说一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在神栖66町,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就要上学了。我上的是“和贵园”。町里还有另外两所同样的学校,分别叫做“友爱园”和“德育园”。 当时,神栖66町的人口刚刚3000多一点。后来我看过古代的教育制度之后才知道,依照这样的人口规模竟然会有三所小学,应该说是非常罕见的例子了。但也正是这一点,最雄辩地说明了生我养我的这个社会的本质。在这里不妨再举另一个数字:同一时期,组成社会的成年人中约半数都在从事某种意义上的教育工作。 这种情况是建立在货币经济基础上的社会不可想象的吧。但在以互相帮助和无偿奉献为基础的我们的小町中,原本就不存在货币之类的东西。有切实需求的领域,自然会分配人才过去处理。我们的社会,正是在这样的结构之下才得以成立。 从我家走到和贵园大约二十分钟。水路可以更快,不过小孩子要想移动船只,只能去划很重的船桨,远比走路费事多了。 小学建在距离小町中心稍远一些的安静场所。和贵园坐落在紧挨在茅轮乡南边的地方。黑亮古老的木质校舍都是平房,构成一个A字形。A字中间的那一横就是正面的大门。一进门,跃入眼帘的就是正面影壁上挂的匾额,匾额上写的是“以和为贵”四个字。据说那是名为圣德太子的古代圣人所做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条,好像也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至于友爱园和德育园里挂着什么样的匾额,我就不知道了。 沿着A中间的一横排列着办公室和教室。沿走廊向右走,右边一竖也排着许多教室。整个学校的师生加在一起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却似乎超过了二十间。至于左边一竖则是管理楼,禁止学生进入。 在A字形学校前面的空地上,除了操场和单杠之类的设施之外,还用围栏围出一片空地,饲养了许多动物:鸡、鸭、兔子、仓鼠等等。照顾这些动物的都是学生,按照值日表一天天排好。空地的一角还孤零零地竖着一个涂成白色的木制百叶箱,不晓得有什么用处。我在和贵园上学的六年间,一次都没见过它起作用。 被校舍从三个方向包围起来的中庭,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这里严禁学生进入,也没有什么事情必须到那边去。 除了管理楼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没有朝向中庭的窗户。要想窥探中庭,只有趁教员打开通向中庭窗户的机会偷偷瞥上一眼。 “……那你们知道中庭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吗?” 觉的脸上显出有点诡异的微笑,扫了周围一圈。每个人都咽了咽唾沫。 “等等,觉你不是也没看到吗?” 觉把大家都搞得非常紧张。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我是没有直接看到,不过有人亲眼看到。” 被我打断了话,觉的脸色有点不高兴。 “谁?” “早季你不认识的人。”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已经毕业了。” “哎,真的吗?” 我的脸上明显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喂,别扯这些了,赶紧告诉我们看到什么了吧。” 真理亚说。周围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唔,好吧。不相信的人不听就是了……” 觉故意朝我这里望了一眼。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说起来这时候转身离开也无所谓,不过我最终还是留下来继续听了。 “有学生在的时候,老师绝对不会打开那扇通向中庭的门,对吧?喏,就是管理楼前面那扇栎木门。但是那时候恰好有一回,老师好像忘记看身后有没有学生,就把门打开了。”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 健催觉快点往下说。 “中庭里面的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很多很多坟墓!” 虽然明知道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还是不禁惊呼起来。 “哇……” “骗人!” “可怕!” 连真理亚都用双手捂住耳朵。我觉得这样子实在很蠢,于是开口问, “都是谁的坟墓?” “哎?” 看到自己的恐怖故事生出远超预想的效果,觉正在得意地微笑,却被我问的怔了一下。 “你说的那么多坟墓,到底都是谁的?”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坟墓。” “为什么非要特意在学校中庭里面弄那么多坟墓?” “所以我说了,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嘛。” 觉似乎打算推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传闻听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详细情况。真是狡猾。 “……难道说,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话让大家全都静了下来。 “要说是学生,是什么时候的学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 真理亚低声问。 “不知道啊,不过我确实听说有人没从和贵园毕业,中途就消失了……” 小町的三所小学,学生的入学时间都是每个学年一并入学,但毕业却是各自不同。这样的原因以后会说。但在那时候健的话中,我们却感到似乎触犯了某种深深的禁忌,大家全都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坐在稍远一点座位上看书的瞬,朝我们望过来。透过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 “里面没有什么坟墓哦。” 所有人都像是被瞬的话拯救了一样,但是立刻又涌上了巨大的疑问。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代表大家这样一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的时候里面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哎?” “瞬,你看过?” “真的?” “骗人的吧?” 大家的问题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纷纷涌向瞬。只有被抢了风头的觉一个人满脸不高兴。 “我没说过吗?去年不是有一回,家庭作业一直没收上来吗?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让我把大家的作业都收好之后送过去,然后我就进了管理楼。”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等着瞬的下一句话,瞬慢吞吞地把书签在书里夹好,这才接着说。 “有一个堆得满满的全是书的房间,从那边的窗户可以看到中庭。里面是有点怪气怪气的东西,但至少没有坟墓。” 瞬似乎打算到此为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一口气提出十多个问题—— “别开玩笑了。” 觉抢在我前面,用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恶狠狠的声音说。 “怪里怪气的东西是什么?你好好解释一下。” 你自己刚刚明明什么都没解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因为首先想要听瞬的回答,也就没有反驳他。 “唔……怎么说好呢……很大一片空地里面,有几个砖瓦房一样的房子,差不多五个一排。房子上有着大大的木头门。” 瞬的回答里没有任何解释,但却有一种奇怪的真实感。觉一下子找不到进一步追问的话题,顿住了。 “对了,觉,你说的那个毕业生,看到的是什么?” 我追问了一句,觉好像意识到形势对自己不利,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所以说,都是听来的话,我也不是很清楚嘛。那个人可能自己也看错了,也说不定,嗯,那个时候还有坟墓吧。” 这才叫自掘坟墓。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就不知道了……但是,你们知道吗,那人看到的可怕东西,还不止坟墓一样。” 被追问的觉,巧妙地换了个话题。 “看到什么了?” 真理亚果然像条傻鱼一样上了钩。 “别急别急,等等再问。至少要等觉新编一个恐怖故事出来再问。” 我这么一揶揄,觉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不是骗人的,那个人说他真的看到的。虽然严格来说不是中庭……” “是哦是哦。” “那到底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啊?” 健终于忍不住了,插嘴说。我敢肯定觉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笑,不过他的脸上倒是不带半分表情。 “非常非常大的猫的影子。” 鸦雀无声。 这种时候真让人不得不钦佩觉说话方式的巧妙。如果有某种职业是编写让人害怕的故事,觉一定会是其中的佼佼者吧。虽然我知道不管在怎样的社会都不会有那种愚蠢的职业存在。 “那东西,是猫怪……?” 真理亚自言自语的这一声,让大家一下子炸开了锅。 “说起猫怪,好像经常在小学附近出没。” “为什么呀?” “不是很明显的嘛,为了抓小孩呀!” “到了秋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经常出来。” “有时候也会跑到住处附近,基本上都是半夜……” 我们总是对黑暗又害怕又好奇,对于充满了魑魅魍魉的恐怖故事非常着迷,其中又数猫怪是最让我们毛骨悚然的存在。在小孩子的口口相传之中,虽然有许多添油加醋的东西,但猫怪的基本形态总是近似成年的大猫。脸长得像是猫的样子,四肢却长得异常。据说它会像影子一样悄悄跟在被当做目标的孩子后面,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就会从背后跳过来,用前爪压住肩膀。这样一来,小孩子就像被催眠了一样,身体麻痹,动弹不得。猫怪把嘴巴张到一百八十度,咬住小孩子的头,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原来的地方一滴血都不会流,被拖走的小孩子连尸体都找不到。诸如此类。 “所以呢?那个人是在哪里看到猫怪的?” “是不是猫怪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 觉刚刚的慌乱神色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现在又充满了自信。 “不过,据说是在距离中庭很近的地方看到影子的。” “你说的很近是哪里?不是没有任何地方能从外面出入中庭吗?” “不是外面哦。” “哎?” 我对于觉的话,向来抱有怀疑的态度,然而这时候不知怎地,背上却有一股冷飕飕的感觉。 “看到影子的地方,是在通往管理楼的走廊尽头。据说是在通往中庭的门附近消失了……” 对于这番描述,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尽管比较窝心,但确实可以认为完全落入了觉的算计之中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只是小孩子编出来的恐怖故事而已。 在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认为的。 就算现在回过去看,在和贵园上学的那些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去学校就是和好朋友在一起玩,每天都快乐得不得了。 从早上开始,数学、语文、社会、自然等等无聊的课程一个接一个,教室里除了讲课的老师之外,还有关注每个人的理解度的指导老师,对于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会很仔细地加以解释说明,所以不会有谁跟不上进度。另一方面,考试多的吓人,印象中差不多每三天就有一场考试。不过那些考试基本上都和课程没什么关系,总是让我们跟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句子后面写短文,所以也不算是什么很大的负担。 相比之下,最难的大概还是自我表现的课题。绘画、拿粘土做塑像之类的事情固然很好玩,但差不多每天都要写的作文就很让人头疼了。虽说也可能是多亏了那时候的锻炼,如今写起这份手记来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 熬过无聊的课程和课题,下午开始就是快乐的游戏时间等着我们,而且周末是休息两天的,想在野外怎么疯跑都可以。 刚刚上和贵园的时候,我们最多也就是沿着弯弯曲曲的水路探险、眺望两岸茅草屋顶的民家之类;后来就渐渐可以远行去黄金之乡那么远的地方了。到了秋天,更可以借着稻穗全都结实的名义出去玩,不过真正有趣的还是要属从春天到夏天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去看水田。水面上有水黾在跑,水里有泥鳅和花鳉游泳,水底有搅合淤泥防止杂草的兜虾乱动个不停。农用水路和水塘里,有田龟、水蝎、龙虱、水螳螂等等昆虫,还有鲫鱼。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给我们用木棉绳和鱿鱼干钓龙虾的方法,我也曾经有过花上整整一天钓来满满一桶的经历。 黄金之乡里还会飞来许多鸟。春天,云雀直冲云霄,鸣声在四下里回响。在水稻育种的夏日之前,会有许多朱鹭拜访水田,捕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尾,在附近的树上筑巢。到了秋天,幼鸟全都离巢而出。虽然鸣叫声不是很动听,但大群带着淡淡桃色的朱鹭飞上天空的模样却是相当壮观。此外还有夜莺、雉鸠、乌鸦、麻雀、大山雀等等,还有很少会落到地面上来的鸢。 除了鸟类,偶尔我们也会遇到蓑白。它们像是在寻找苔藓和小动物的时候不小心从森林误闯进田间小道的。蓑白不单作为可以改良土壤、祛除害虫的益兽受到保护,在一般农家里,它们被当做神的使者,或者吉祥的象征,受到小心的对待。常见的蓑白身长从数十厘米到一米,鬼蓑白甚至会长到两米以上。蓑白靠无数的触手推动身体前进,那副模样犹如波浪起伏一般,充满了与神兽之名相适应的威严。 除了蓑白,还有实际是白化型青蛇的白蛇、黑化型菜蛇的乌蛇等等,同样是集中了民间信仰的生物。但蓑白不管碰上哪个都会捕食吃掉。这一事实在当时的民间信仰中显示出怎样的相互关系,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团。 孩子们上了高年级之后,就可以去远征去更远的地方了:位于小町最西端的栎树之乡;在白砂之乡的遥远南面、美丽沙丘延绵不断的波崎海岸;一年四季总是山花烂漫的利根川上游河岸等等。水边常有矶鹬和苍鹭的身影,有时候丹顶鹤也会飞来。在水边的芦苇间寻找大苇莺的巢,爬上山在芒草丛中寻找假巢蛇的窝,都是很有趣的游戏。特别是假巢蛇的假蛋,对于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更合适的玩具了。 但是,无论看起来多么富于变化,在八丁标的内侧,归根到底终究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盆景一般的东西而已。在这种意义上,以前我们小町中的动物园,与那动物园栅栏外侧的世界,也许可以说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异。我们所看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等等,实际上都是使用咒力创造出来的假大象、假狮子、假长颈鹿。就算万一从栅栏里跑出来,危害人的可能性也是零。 八丁标中的环境也是彻头彻尾对人无害的。到了后来,我对这一事实的体会将会深刻到厌恶的程度。但至少在当时,对于在山间疯跑也不会被毒蛇噬咬、甚至都不会被虫子蛰到的情况,我们并没有感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在八丁标内侧,我们永远找不到长有毒牙的蝮蛇和赤练蛇。有的都是无害的青蛇、菜花蛇、山链蛇、钻地蛇、腹链蛇、念珠蛇等等而已。另外,生在森林里的扁柏和丝柏之类的树木,也会分泌出大量——量大到过分的——带有强烈气息的物质,杀死一切对我们健康有害的孢子、扁虱、沙螨、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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