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树为喻,引出小人物在现当代的一段家族命运。从树冠到树干再到树根,故事随之从孙辈到父辈再到祖父辈。三代人,三段历史。年轻孙辈展现了现代人的活法,随性自然,也不失对传统情感,如孝道、爱情等的守护。父辈叙述则与祖父辈叙述并行,着重把曾为乞丐的祖父和曾为大家闺秀的祖母——这一对匪夷所思结合到一起的夫妻的一生,与时代、家族命运等巧妙地融合到一起…… 作者想告诉读者的是,人类归根结底是一种穴居生物,终其一生都活在有形或无形、宽敞或逼仄的洞里。而“洞穴”的内径是随人类的欲望生长的,因此没有谁能破洞而出。 作者简介: 阿丁: 河北保定人。前麻醉医师、前记者、编辑,现任《果仁》主编。 著有历史随笔集《软体动物》、短篇小说集《寻欢者不知所终》和长篇小说《无尾狗》。 阿丁的写作是“暴力和横蛮的”,他的小说中写满了“爱谁谁”三个字,貌似他不准备取悦任何人,甚至读者。他只写他想写的,而非他人想看的东西。这部小说尤其是。但或许正因如此,这反而是一部需要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作品。 这是一株以文字形态呈现的家族树,一副由偶然与必然、独立与裹挟、小人物置身司命之神的掌心反抗摆布与接受摆布的基因图谱。 "【洞】 上帝为了我要的宁静 统统令它们失声 墓碑,心脏般沉静 坟丘,目光般安详 第一件事,就是 卸下耳朵、嘴巴和眼睛 从此除了泥土 不必再回应任何 活着的,和死去的声音 ——题记 不知有没有人和我一样,一度对自己的来处着迷,并试图找到一条“根”。可我失败了,只有显赫的家族才会有族谱。父亲和叔父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爷爷的名字。然而那个老人千真万确在这世上活过,并通过某个突然在他脑袋里闪现的念头设定了后世子孙的人生。 于是我写了这么一个故事,始于一个念头、一个举动的故事。然后人们的命运如草木般生长,沿着自我或他人设置的轨迹。 直至今天我也描摹不出命运的形态和走势,我只知道它的构成:起始时的一个偶然,和之后无数的偶然与必然。就像从飞鸟嘴里不慎掉落在崖缝中的种子,有的遇到了雨水,开始萌芽、生长,直至参天。另一些种子则渐渐干枯,再无孕育出生命的可能。 没有哪个人是注定要来到人世的。 所以啊,那些把自己当成神的人真可笑,而那些把人当成神来膜拜的人真可悲。 …… 第二天清晨,雨进入尾声,淅淅沥沥,若有若无。扇形棚顶下雨滴断珠般坠落,掉在草丛中,发出窸窣的声响,犹如地鼠在草间穿行。刘七醒了。他爬到瓜棚边上,跪下,上身挺直,掏出家伙,撒了一泡焦黄的尿。挂在棚外的瓦罐已经满溢,他摘下来,捧着喝水。啃着红薯,想着这一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已经走过的路,不知够不够八百里。 太阳赶走了最后一絮乌云,把雨后田野里的一切照得闪闪发亮,昨夜喝饱了雨水的大地正惬意地吐出潮湿的汽。刘七走在阳光下,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中。 前方有座破败的庙宇,残存的雨水从屋檐落下,在地上形成一排细小的坑。古旧黑暗的瓦上,蒿草匍匐一片,那是昨夜屈服于暴雨的痕迹。就在距离破庙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一股朽木发出的腐烂气息钻进刘七的鼻子,鼻毛拂动,催生了三个痛快淋漓的喷嚏。喷嚏的爆破音一声大过一声,足以惊醒长眠地下的死人。 一个人自庙中蹿出,挡在刘七面前。衣着和刘七见过的征兵的人有几分像,但颜色却如黄泥。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如果没有帽檐,就像个倒过来的桶。那人一条胳膊抬起,横拦在刘七身前,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喊着什么东西,刘七听不懂,伸手去推那条胳膊,那人压低嗓子,似是在咒骂,见刘七傻呆呆地不懂,飞起一脚踹在刘七的胯骨上,然后手指刘七来的方向,“滚!” 这个字刘七听懂了,他爬起来去摸棍子,一只黑皮靴飞起,棍子旋转着在地上弹跳了几下,钻入半人高的草丛。刘七撑着爬起,颠着腿往回走。那人叉腰盯着刘七。见刘七走出了两三丈远,才倒退几步,转身进庙。 刘七再回头,见那人不在了,就钻进草里,猫腰爬着绕到破庙后,抠着风化掉渣的残砖,攀上一孔圆形小窗。刘七往下看,三个暗黄色的脏污蒲团上,一个上身白衫的男人趴着,下身精赤,从刘七的角度,正好看到两瓣白森森屁股。男人的屁股向前生硬地耸,机械般一下接着一下,仿佛那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看不到的木匠手里的刨子。 “刨花”是男人身下的一蓬乱发,两条蜷曲的、雪白饱满的腿,和两条软塌塌的、莲藕般的胳膊。 “刨子”的动作越来越快,臀紧紧收缩,又迅速松弛。臀上的两个窝如同两只不断明灭的眼。“刨子”停止了活动,趴在女人身上,腰背剧烈起伏,这时有只手伸过来,在他臀上拍了一记,拍他的人叽里哇啦地笑骂着,“刨子”才哼哼唧唧起身,去抓放在一边的裤子,一手拎着裤腿儿往里蹬,另一只手冲刘七视线被挡住的角落伸出一根拇指。 蒲团上的女人缓慢地收起一条腿,艰难地向一边侧身,手肘撑在地上,看样子是想爬起来。这时第二个男人全身赤裸地出现在刘七的视线中,蹲下,一只手抓住女人的肩膀,把正在折叠的女人掰直、熨平,爬上去…… 然后是第三个男人,嘴里哇啦哇啦叫着什么。刘七只能看到那个人的头顶,但他听出来了,这第三个男人,就是踹了他一脚的人。 …… 那时我正蜷缩在郊外一个残破的关帝庙里避雨。我记得我给你讲过关羽的故事,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他是忠诚、勇敢、信守诺言的象征。人们把他当成神膜拜,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这里的男人最缺少的东西。 后来你从来都不叫我英子,你只叫我英。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最喜欢听你叫我英子,你总是那么听话,我让你叫你就叫。可你长着个洋人的大舌头,你叫我“英子”,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英几”,于是我每次都被你逗得咯咯笑。见我笑了,你就跟小孩子得到鼓励似地,更起劲儿地叫我——“英几英几”——然后我就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开始剧烈地咳嗽,奶妈怕我死掉,就颠着小脚过来把我抱走,临走还瞪你一眼。我趴在她肩头继续笑,把眼泪和鼻涕蹭到奶妈的肩膀上。 你只是在我因为什么要哭的时候才叫我“英几”,才逗我笑。当独自一人的时候,你都是闷闷不乐的。我是最早发现你其实并不快乐的人。那时我还很小,我坐在你的膝头,一只手扯住你的大胡子,另一只手去抓你胸前的十字架,我是那么竭尽全力地去抓、去扯,你不敢掰开我的手把十字架夺过来,所以你只好不断往下低头,直到你的鼻子贴在我汗津津的小脑门上。你的鼻尖冰凉,你深深的眼窝里有水在荡啊荡的。那时我早就会说话了,“你哭了吗?”我问,然后不等你回答就松开十字架,去刮你那又高又直的大鼻子。“没羞没羞。”我不停地说。刮一下就说一句。 你笑了笑,其实你只是把嘴角弯了一下。你没说话,你轻轻握住我的手,抬起头望着某个方向,那一定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卷曲的长睫毛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你这副样子,所以我才从你的膝头站起来,捧着你的脸死命扳过来。其实不用使那么大劲儿的,你顺着我手的力量,轻轻转过头,望着我,眼神绒绒的,那两小泓水消失了,你的眼睛干燥、蔚蓝,像是仰着头看了足足十辈子最纯净的天空才有的那种蓝。 你说你没哭,只是有些想家。我就问你家在哪儿。“很远。”你说。“有多远呢?远到英子走到那就会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 那天你教了我一个单词,“Homesickness”,你用树枝在地上写,好长啊,我记不住,再说那时候我连字母都认不全呢。如今我记住了,再也不会忘了,它的意思是——“乡愁”。 我不知道你来这儿多少年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是哪年来中国的,可我总也不会算,我算术太差了,不过这不怪你,我的同学都说你的算术讲得最好,所以真的不怪你,是我笨,看见那些数字和方程式我就头疼。 …… “英,有事吗?” “是的,有事,很重要的事。重要到我不顾廉耻,你知道的,中国人的廉耻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我喜欢你,伯格雷,但不是孩子对大人的那种喜欢,而是一个成人喜欢另一个成人。或者说是爱,对,就是爱。” “可你还是个孩子,你这么说,除了证明你还是个孩子证明不了什么。” “我十五岁了,下个月我就十六岁了,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我虚岁十七。母亲在这个年龄就嫁给了我父亲,第二年就生下了我。所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即使在你们西方,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我的身体发育已经成熟,我有权利追求爱情,婚姻也不过分。” “听我说,英,按照你们中国传统,我是你父亲的兄弟,也就是你的伯父……” “你不是我伯父,你和我父亲也不是亲兄弟,我是中国人,你是英国人,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我当然可以爱你。” “……我一直把你当成女儿……” “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父亲!”我居然对你吼起来,但立即放低了声音,我的话像细雨一样湿润,“我只想让你当我的爱人,你瞧你的胡子都变得花白了,你正在变老,你需要爱情,需要家庭,需要有人来照顾,我想……” “闭嘴!”你打断了我,你的粗暴超过了对我父亲那次,“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喜欢一个人生活,我是上帝的仆人,除了上帝我不会皈依任何人、任何宗教,婚姻就是宗教的一种,在我眼里,婚姻就等于异教,而结婚就是叛教,听着,我是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的,绝不。” “你胡说,婚姻怎么会是宗教,我又不会反对你信仰上帝……” “不要再说了,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你父亲。你说得对,你有追求爱情和幸福的权利,可我也有回绝的权利。命运之奇妙让你我——一个东方人和一个西方人的人生有了交集,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交集。你的爱情和幸福或许就在不远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等待,我相信主会赐福于你。英,终其一生,我都会为你祈祷,阿门。” 就这样,我被你拒绝了。你快步离去,你的法袍卷起一阵尘烟,你回到了你的上帝的怀抱。我很想躺在地上,或者干脆钻进土里,来年,这个地方会长出一株植物吗,像相思草那样的植物? 然后,我像一株植物在街上行走,回到了家。 晚饭后,我出了门。母亲问我出去干吗,我不记得我回答了她什么。 ……沿着祖父留下的土地边缘走,炊烟袅袅,吸引着人们回家。一群鸽子飞向教堂的尖顶,栖下,转动着小脑袋交谈着,等着落日在它们的羽翼上镀金。而我,还不如鸽子,我不会飞,即使我会飞,也无法飞抵一个人的内心。 我成了没有颜色没有形体的人。 不会再有落日了,天空拉上了乌云的帷幔。云层中倏忽钻出一道闪电,如同一个狰狞的鬼怪试探着龇出白森森的獠牙。接着,沉闷的滚雷在我头顶响起,云愈发低垂,一声炸雷之后就下起了雨。我的视线之内再也看不到人,好像这偌大的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在暴雨中、泥泞中、电闪雷鸣中……走啊走,没有尽头。 “……你的爱情和幸福或许就在不远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地等待,我相信主会赐福于你……” 我在关帝庙里抖成了一团,我抬头望着关羽,卧蚕眉,丹凤眼,左手捋着美髯,右手捧一卷《春秋》。憨厚的周仓在一边为他的主人扛着青龙偃月刀。那个年轻的,该是他的儿子关平吧。一千多年过去了,他还守候着自己的父亲。我哭了,此时我也想守在父亲身边,躲进母亲的怀里。 ……庙里越来越黑,我把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我摸着自己冰凉的身体,就像抚摸一个陌生人。风把庙门推开,又重重撞上,像是娜拉出走时愤怒地离开。 “娜拉出走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这是我在报上读到的,我会就此堕落吗?假如我真的堕落了,伯格雷,你会有负罪感吗?不不不,我不想让你有负罪感,你的职业已经替他人承担了太多的罪恶,每一次有人告解,我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惧,我觉得他们的罪恶会转移到你身上,我怕你会像个垃圾桶那样,因为承受不了太多的污秽而碎裂。 我蜷缩在供桌上睡着了,做着芜杂的梦。 天快亮的时候,庙门开了,这次不是风。三个人走了进来,我已没有穿上衣服的时间。 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听不懂我的语言,可是他们能看出我在求饶。 没用,伯格雷,没用。 我像一块地那样被他们一遍遍犁过。 那时你在为我祈祷吗?你的上帝又在哪儿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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