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 (美) 奥康纳 / 於梅 / 新星出版社 文/任晓雯 文学阅读的终极,是形成自己的趣味。任何趣味都是私人的,因而也深藏“偏见”,受限于年龄、经历、阅读体验,以及对人性的认识。但无疑,想养成良好趣味,必须阅读经典。 文学经典可以在各个层次向我们敞开。我们作为读者,常常感觉“没有准备好”。每种年龄、每遍重读、每回深度不一的潜水,都有崭新发现。这也是文学的意义所在:通过阅读,反观自己的生命变化。 福楼拜的《三故事》(刘益庾译,人民文学,1982)是我每年都要重读的经典。如卡尔维诺所言,“《三故事》中的三则故事几乎是福楼拜所有作品的精华。”我尤爱第一个故事:《淳朴的心》。虽被称为“故事”,它实则是小说何以区别于故事的最佳范本。 主人公费莉西泰,几乎没有故事。这位单身文盲农妇,一生鸡零狗碎,乏味至极。福楼拜使用的,又是最严谨冷静、最“福楼拜”的叙述方式。但每次阅读都会重新打动我。“为何我熟悉的简单的话,放到描写一个厨娘‘乏味’的一生的小说里去,就这样使我激动?这里隐藏着不可思议的魔术……”(高尔基) 费莉西泰是很多家庭里的老祖母,不识字,热心肠,耳背寡言,视野窄小,拼命溺爱孩子。亲人的死亡,一次次重击她,将她的心地锤炼得愈发柔软。她是我们常常看到的“和善、糊涂、神叨叨的老奶奶”,也是福楼拜笔下“淳朴的心”。是的,世上最波澜壮阔的风景,就是人的内心。 一位泯灭于众人的老奶奶的人生,与圣徒(《朱利安传奇》)、圣人(《希罗底亚》),并称《三故事》。这篇描写世俗琐碎人生的小说,充溢着爱与信念的力量。费莉西泰毫不逊色于朱利安和希罗底亚。这是一个用爱抵抗死亡和苦难的故事。这是写给我们每个普通人的故事。 弗兰纳里·奥康纳是短篇高手,《好人难寻》(於梅译,新星,2010)是她的重要代表作。 《好人难寻》这个标题,让我联想起《圣经》:“没有好人,连一个也没有。”虔诚的天主教徒、美国“南方文学的先知”奥康纳如是说:“我的读者是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了的人,我很清楚正是为这些人而写作。” 因此必须有所准备——奥康纳描写的人性,是如此幽暗,简直对整个人类不留情面。“所有小说家在本质上都是现实的寻求者和描绘者,但是每个小说家的现实主义都依赖于他对终极现实的看法。”在奥康纳那里,终极现实就是一个存在上帝的世界。而当人背弃上帝时,世界就显得残缺、邪恶、扭曲、黑暗。这是奥康纳对终极现实的看法,也是奥康纳小说怪诞风格的根源。 在某种意义上,《好人难寻》和《三故事》,是人性的一体两面。奥康纳告诉我们,人性究竟有多邪恶。福楼拜则将邪恶人性,置于爱的救赎之中。 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邹惠玲、司辉译,译林,2008),是新新闻写作主义的代表作之一,改编自真实新闻事件,描写了一位“美国马加爵”的生平,及其枪杀事件引起的漩涡般的社会反应。 在此之前,已有《冷血》作者杜鲁门·卡波特,将此类据真人真事写成的小说,称为“非虚构小说”。传媒界接过概念,将“新新闻写作”风格发扬,出现《王国与权力》、《出类拔萃的人们》等优秀的非虚构作品。在当下中国,非虚构写作俨然已成热门。 将真实事件与小说手法结合,对新闻写作的影响或许更大。在熟读福楼拜和海明威的读者眼中,冷静、准确、不动声色的叙述方式,并非太阳底下的新鲜事。虚构和真实的比例,也不会从本质上改变一部小说的风格。 但我仍然推荐《刽子手之歌》。它横扫世相百态,又将每个人物细节打磨精细。它是用高超技艺写就的佳作。与此同时,它有助于我们反省从小接受的教育:世界上真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吗? 《刽子手之歌》写杀人犯,写媒体嗜血狂欢,非为煽动仇恨,或提供道德判断。在文学世界里,只是具体情境之下,面目复杂的人。认识自己,然后认识他人,才能对他人产生同情之理解,最后更深刻地理解自己。 文学是一门关于人性的学问,诸如“揭露”、“批判”、“弘扬”……以及拖曳其后的宾语,只能窄化我们对人性的理解。文学不向读者说教:什么好,什么坏,什么腐朽,什么进步。给世界一套明晰解释和一个答案,是学者们的任务。文学作为认知世界的一个维度,不依附意识形态、伦理准则。它与它们彼此补充,相互参映。 正因如此,当学术专著和新闻作品能写得跟小说一样好看,文学却仍旧存在,窥视我们的混沌,刺激我们不断省视道德和死亡。 对《日瓦戈医生》(帕斯捷尔纳克著,蓝英年、张秉衡译,人民文学,2006)的阅读,是一场漫长迂回的跋涉。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将考究的词语、丰盛的比喻,搬到小说里。《日瓦戈医生》像很多古典主义经典一样,需要我们用耐心来渐入佳境。 它描述了俄国革命的动荡时代,但非狭义的政治小说或历史小说。它是一部“个人史”,一部帕斯捷尔纳克的心灵史。日瓦戈医生以作者本人为原型。陈旧腐朽的俄罗斯,让他起初以为,十月革命是“从未有过的壮举,历史上的奇迹”。但战争的血腥、红白两军的暴力、人心的诡诈、局势的跌宕,很快让他重新打量。 日瓦戈厌恶政治,却被裹挟其中。他不得不逃避——在冬季的瓦雷金诺写诗,在尤里亚金图书馆与拉拉展开恋情。它们是暗无边际之中,两段闪闪发亮的时光。诗歌和爱情,拯救了日瓦戈,拯救了帕斯捷尔纳克。让他们在多数变成野兽的时代,能够坚持做一个真正的人。 在中国主流文学评价坐标系中,几乎没有一部几十万字的巨著,像《日瓦戈医生》这样,以一位无名人物命名。我们的史诗性作品,很少出现人物精神世界流变的叙述线。大历史下的小人物,往往面目模糊,被动接受苦难,在历史的漩涡里盲目打转。 在《日瓦戈医生》里,开阖的大历史,是小人物日瓦戈的背景。这契合了我对文学的理解:人是真正的、永恒的主角。把人虚化的历史、社会、风俗描写,是没有意义的。单个的人构成生活。很多很多人的生活,构成时代。一个个时代,就构成历史。历史在个体的生命之中。历史不是目的,人才是目的。 注:任晓雯,作家,著有《她们》、《阳台上》、《岛上》、《飞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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