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知性、自信、美丽,百折不挠还是贤良淑德? 这个社会太擅长为女人提些标准,树立榜样 但那些被人称道的女性也有共通之处 至少,从自我确认开始
昨天和几个朋友见面,有人提到他反反复复重读伍尔夫的两本书,《到灯塔去》和《达洛维夫人》。我也不知道,一个在罗马大学读中世纪法律的男博士,反复读这两本书是要干什么,但回家后我也又翻出来读了两页,熟悉的开篇,Mrs. 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 flowers herself。
晚上失眠,半梦半醒中,我想到小时候第一次读伍尔夫的茫然,以及稍大一点之后的震动,决定写一写这个,这些年以明确的女性视角读过的作家。如果只求政治正确,我应该说,不管读者还是作家,都不应区分男女,但女性当然会天然更关注自己的性别处境,任何一个群体的自由,都只能寄望于这个群体内部的努力,不管这个群体被划定为所有女性,还是所有中国人。
大学毕业十二年,我明显看到中国女性社会评价和自我认知的双重退步。前段时间见一个编辑,跟我谈书评集的出版,聊到最后,她突然感叹说:“为什么中国的女作者们越来越少参与严肃公共议题的讨论和写作,现在除了刘瑜,你还能想到谁?”
我听了一惊,但认真想了想,的确如此。更早的一辈中,我们有刘青峰、崔卫平、金燕、艾晓明、李银河、肖雪慧、郭于华,胡舒立……但现在,除了刘瑜和柴静,我真的想不出太多名字(肯定有遗漏,先道个歉)。如果仅仅讨论个体,任何一个作者的议题选择当然不应当受到任何指责(除了一些书评和少量散文,我自己就没有参与过多少严肃的公共议题),但讨论群体时,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趋势。
去年在日本住了三个月,这是一个通常被认为女性地位不高的社会。有些时候的确如此,晚上去居酒屋喝酒,很少会见到女人,有一次吃烤肉,身边一桌只有唯一的女孩子,我观察了四十分钟,她全程替七八个男人烤肉,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大概正因社会有如此惯性,我看到身处其中的人会更奋力地与之对抗,参加的任何一次公共活动,都有很大比例的女性参与,微博上也写过,相熟的东京大学教授,想不通她是如何应付无数件必须要做的工作:上课,带五岁的孩子(丈夫在国外工作),做田野调查(社会学家),开会(日本人酷爱开会),写论文,写书(她写的学术书卖了两万本,在日本算畅销),各种社交(我们来两个月就和她吃了七八顿饭),总是半夜四点收到她的微信或者邮件。最后她的感慨是:东大的退休年龄太早了,早知道我就不从早稻田过来了。
而回到中国,春节前后看到前同事的一篇专栏(厌恶得简直不想提名字),一个台湾朋友感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都选出自己的女总统了,你们大陆人还在讨论女人应不应该上桌吃饭。”
这是一个让人茫然的疑问,为什么中国女性在普遍接受了更好的教育后,反而有更多人心甘情愿退回到家庭、物质主义和纯文艺?包括我自己,也是在做了八年法律记者后,选择回家写作,虽然一直也在勤奋地写,但有时候也会感觉羞愧,疑心自己不过是依赖安全舒适的婚姻,以躲避社会生活的种种不如意。
书单很短,因为推荐太多其实等于不推荐。依然非常私人,并不能寄望它能改变什么,阅读几本书能够改变的东西是非常有限的,但有时候不知道从哪一本开始,你感到了内心的变化,这种变化会是某种起点,通往一条并不安全的前路,但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中的永恒提问:你是要自由?还是要安全?
1 《金色笔记》
作者: [英] 多丽丝·莱辛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大概04年到07年这三年,我过得很艰难。这本书就是那时候读的,后来全忘了,一直到莱辛去世的时候,有杂志约我写稿,我就又快速翻了一点。我不大喜欢莱辛的小说,但这本书有一种让你不能抗拒的鼓舞,从1962年出版后,它就是妇女运动的圣经,阿特伍德在莱辛去世后就写文章说,1963年她和好友在巴黎读两个人的书度过精神低潮期,一本是《金色笔记》,另一本则是波伏娃的《第二性》。
因为被认为具有煽动性,《金色笔记》在德国和法国十年中都未能出版,但越来越多渴求成为“自由女性”(这是《金色笔记》的章节名)的人读到它,并且将其视为对自己人生的鼓舞,在莱辛看来,这本冷静构思的书被“歇斯底里”地阅读了,总是有读者激动地对莱辛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莱辛说,一本书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这只能说明这个人已经准备改变,而这本书成为了一个开端。
莱辛总是鼓动女性开始改变,就像《金色笔记》里所写:不管你想做什么,现在就做吧,反正条件看起来永远是不可能的(Whatever you're meant to do, do it now. The conditions are alwaysimpossible)。
2 《第二性》
作者: [法] 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 出版社: 西苑出版社
和很多人一样,我曾经被波伏娃迷住过,她和萨特的关系,她身为女性却对自我性别的不屑一顾,都曾经被我视为自由女性的样板。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以及不再将她和很多男人同时保持关系的状态视为“自由”),她和萨特对共产主义罪恶的缄默不语、两人当年联手攻击加缪时的下作,都让我觉得恶心(《恶心》正好是萨特的名作),后来看到米沃什对波伏娃的批评(其实就是骂她),觉得非常解气:“在女权主义者中,波伏娃的嗓门最大,败坏了女权主义。我尊重甚至理想化地看待那些处于对妇女命运的体认而捍卫妇女的妇女。但在波伏娃这里,一切都是对于下一场知识时尚的拿捏。这个下流的母夜叉(a nasty hag)。”
但《第二性》依然是绕不过去的书,这套书太厚了,很难归纳(何况我上一次读也是几年前,刚才翻了一下目录发现没能力归纳),大家只能自己去读,如果不能读完,可以重点读第六章到第十章,分别是“父权时代与古代社会”、“从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法国女人”、“法国大革命以后:就业与从政”、“梦想、恐怖与偶像崇拜”、“五位作家笔下的女人神话”。
萧瀚不喜欢这套书的后半部,即强调男女两性毫无区别的部分,我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的确中间有很多内容不能赞同。无论如何,波伏娃这句话应该记住:“我们并非生来就是女人,女人是慢慢成就的。”
3 《神圣的欢爱》
作者: 理安·艾斯勒 出版社: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这本书是刚和萧瀚认识的时候他推荐的,这是他最喜欢的女性主义学者。看到国内报道说Macro-historyand Macro-historian 评选20世纪对人类最有影响的20位思想家,艾斯勒是当中唯一的女性。今天翻墙很慢,我粗粗查了一下,没能确认,如果是真的,为阿伦特不服。
《神圣的欢爱》是她的三部曲之一,写的是“性”,另外两本《圣杯与剑》和《国家的真正财富》分别写“权”和“钱”,但我并没有读过。和波伏娃不同的是,艾斯勒并不排斥女性身份,以及由此带来的女性特质,她强调两性合作,成为伙伴,“在如此重负之下我们仍能挣扎着相爱,这实在是对人类的能力和耐力的礼赞,因为追求快乐而不是痛苦,追求关心而不是征服,更为重要的是,追求联系——相互联系以及全体社会成员的联系——是对我们自身以及世界的创造和关爱。”
4 《达洛维夫人》伍尔夫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伍尔夫有很多书可以选,前面提到的《到灯塔去》,女作家特别喜欢引用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但我个人最喜欢《达洛维夫人》。
这本书串起了电影《时时刻刻》:妮可·基德曼是正在写《达洛维夫人》的伍尔夫,朱丽安·摩尔因阅读《达洛维夫人》反省自己的生活,斯特里普是90年代纽约的达洛维夫人。第三部分一开头,就是前面我引用的句子,达洛维夫人想自己去买花。
因为这本书的故事很简单,就不剧透了。最让我震动的一段,是知道朋友自杀后,达洛维夫人想到自己曾往湖里扔过一枚一先令的硬币,从来没有扔过别的东西:““……可是他把生命白白扔掉了……有一样东西是重要的;在她自己的生活中这样东西被闲谈包围,被毁损,黯然失色;每天在腐败、谎言、闲扯中逐渐失去它。而他保存了这样东西。死亡是种挑战。死亡是传递思想的努力;人们感到无法达到那神秘地追摸不到的中心;亲近的变得疏远;狂喜消失,只有自己形影相吊。死亡中有着拥抱。”
后来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达洛维夫人继续活着,伍尔夫则将终将生命扔进了湖底。
5 《傲慢与偏见》
作者: 简·奥斯丁(Jane Austen)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我每隔两三年就会阅读一轮奥斯汀,文艺一点说,人世间经得起反复阅读的就那么一点事:爱情和人心。
在这个题目下选这本书似乎显得奇怪,毕竟达西先生似乎是最早的霸道总裁。但通过奥斯汀的书来观察女性位置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继承权的问题在英国历史中非常重要,这也几乎是每一本奥斯汀小说的起点。这几年的英剧《唐顿庄园》也是如此,第一集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导致一个家庭继承权发生改变,由此产生的种种变动,正是在这个制度的瓦解过程中,爆发战争,英国女人走向工作,最终走向1928年,女性获得投票权。
如果把奥斯汀和《红楼梦》对比(曹雪芹比奥斯汀的时代大概早五十年,但这五十年中国女性的地位并无明显改善),会发现即使在那时,中西方的女性(其实是每一个人)所拥有的呼吸空间也是完全不同的,班纳特夫人试图安排女儿的婚姻,但她依然只能寄望于女儿们能和她相中的金龟婿相爱,爱在那时就已经是决定性的要素,但在《红楼梦》中,宝玉只能娶宝钗,鸳鸯被大老爷看中后不想屈从,唯一办法不过是绞了头发,发誓终生不嫁。
自由是现状,也是历史,这正是我们今天的思想和行动重要的原因,改变不了当下的,有可能改变未来。
6 《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
作者: (日) 上野千鹤子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别人推荐的书,读了之后觉得并不那么好,当中一些章节让我疑心是女权主义者的过分敏感,但当中谈女性厌女症的部分,就是我前面所说,女性自我认知的退步,“厌女症之于女人即为自我厌恶,但女人也有可能不将厌女症作为自我厌恶来体验,其方式就是把自己当做女人中的‘例外’,将除自己以外的女人‘他者化’。”
在我身边,最直接的女性自我厌恶,就是将一些明显隐含性别歧视的评论视为夸奖,“你写得不像个女作家”、“你做事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女人”、“你这么爱学术,和一般女人不一样”。
7 亦舒
亦舒是一个很奇怪的作者,她最出名的那几篇,《喜宝》、《圆舞》、《玫瑰的故事》,似乎也就是某种“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变种,但如果把她的几十本书读下来(据说她还在继续写,但新作实在没精力再追了),她的女主角总是在对情感的不安全感中,寻找到自我带来的安全感。亦舒的很多小说都一直等到结尾,女主角才会遇到某个人,也就三言两语,一带而过,而之前所有的篇幅也不是关于等待,因她的人生并不是只为了等到这个人。
前段时间几个朋友在批评一个情感作家(本来从来没看过她的东西,看了之后也是气得不想提名字),我正好在病中重读亦舒的《流金岁月》,忍不住在微博上感慨了一下:“一路读着亦舒长大恋爱结婚的人,感觉还是会和一路读XXX的,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啊。当然有可能后者嫁得‘更好’,但亦舒反反复复讲述的,就是嫁得好不好甚至嫁不嫁这件事,从来不是人生的唯一选项。我们先确认自我,再等待爱情,而爱情来自奇迹,不是算计。”
作者: 亦舒 出版社: 中国妇女出版社
亦舒的书太多了,除了前面几篇名作,推荐的有《我的前半生》、《这双手虽然小》、《小玩意》、《两个女人》。
8 安·兰德,阿伦特,桑塔格
这三个人放在一起,不是特别推荐某本书,而是从阅读她们的过程中,也许你可以确认:我是谁?我能成为谁?
作者: (美)安·兰德 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在安·兰德的名作《源泉》的二十周年再版序言中,她提到自己和丈夫弗兰克有一次几个小时的长谈:“他使我相信,人为什么不能把世界让他所鄙视的人。”
就是这样,不能把世界让给我们鄙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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