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格达迪遇袭身亡的传言中,“伊斯兰国”亲手炸毁摩苏尔努里清真寺。三年前,该极端组织正是在这里宣布“建国”。 《海盗与君主:现实世界中的国际恐怖主义》[美]诺姆·乔姆斯基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4月版;《恐怖主义文化》[美]诺姆·乔姆斯基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4月版;《全世界受苦的人》[法]弗朗兹·法农著,译林出版社2005年5月版 6月底7月初,随着极具象征意义的摩苏尔努里清真寺被攻克,巴格达迪被多方确认死亡,ISIS的末日似乎不远了。很难想象他们还能支撑下去,或者在这个被卫星和摄像头严密监控的星球上,还能找到什么空隙,换个地方重新来过。然而,一度声势浩大、急剧扩张的“伊斯兰国”的覆灭,却未能阻止众多宣称“由ISIS负责”的恐怖事件在全世界尤其是欧美接二连三地发生。而且,似乎“正式”的ISIS组织越是遭到穷追猛打,恐怖袭击事件的发生频率就越高,以至于很少有人对剿灭ISIS能够有效减少恐怖活动抱有奢望。 所以,当欧美的主流意识形态头脑简单(或居心不良)地将恐怖活动完全归罪于一个宗教极端组织的病态信仰,并将其等同于嗜血狂魔,我们要保持清醒,要对恐怖主义的历史、成因、动力、组织、目标等进行真正深入的研究,才能避免被肤浅的摩尼教式的正义与邪恶之战的故事所迷惑。因为很简单,当年塔利班被剿灭、拉登被击毙的时候,同样的乐观也曾弥漫在欧美的正义战争叙事中,但事实证明这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真的换了个地方(当然也蜕了层皮)重新来过了。 现在很清楚,“9·11”之后由美国主导的“反恐战争”是无效的,你尽可以在肉体和组织上最大限度地消灭你所圈定的敌人(或“邪恶轴心”),但对于不以物质化形式显现的那些东西,你既然无法彻底掐灭它们的火苗,它们就永远能够附着于任何一种可以凭借的物质载体,而再生,而重新燃起燎原大火,并且每一次都会注入更多的被称为“复仇”的燃料。 这张书单只是试图告诉你,恐怖主义的方方面面曾经得到了比你在媒体上读到的善恶之战深刻得多的研究,它们至少能让你在对恐怖主义作出判断时视野更宽广,思考更深入,而避开各种人云亦云的意识形态陷阱。 推荐的书,主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的主题是恐怖主义的历史,第二类是以社会科学方法对恐怖主义的实质与各种表现形式进行的研究,最后一类则以文学特别是小说为媒介,探讨恐怖主义形成与发展壮大的深层心理学动因。 恐怖主义的历史 今天的恐怖主义,粗粗看去,绝大多数与宗教极端主义相关。这一点很容易蒙蔽人们的视线,因为即便我们继续使用其实概念很模糊的“恐怖主义”这个词,恐怖主义也远不能与宗教极端主义画等号。 一方面,绝大多数即便信奉很极端的教义的信众,也并不参与恐怖活动,而至多只是对其有某种“消极同情”(霍布斯鲍姆语)。比如,ISIS的教义据称脱胎于瓦哈比教派,但瓦哈比主义绝对主导的沙特阿拉伯虽然被认为是ISIS和很多其他中东“圣战”组织的金主,但绝大多数沙特人显然不是恐怖分子。 就此而言,《我父亲是恐怖分子》算是本不错的入门读物,它从一个著名恐怖分子之子的视角,写出了伊斯兰教众里恐怖分子、一般激进分子与普通教徒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因为他们很可能是家人或好友)。这本书其实写得很一般,属于典型的TED鸡汤文,读起来更像是一个因恐怖分子老爸被捕而中断了宗教极端主义洗脑的小孩,如何被市场和媒体的美式消费主义与自由主义成功反洗脑的故事。但是其中一些章节简要地讲述了拉登及其基地组织如何在阿富汗战争中因接受美国支持和援助反苏,而逐渐坐大;身处美国、本来很温和的父亲在备受歧视的打击之后,又如何接受了自遥远的阿富汗渗透而来的极端主义的鼓动,成为死心塌地的恐怖分子。这些第一手的“当代美国与恐怖主义关系史”资料,还是有一定价值的。不过其描述只能算浅尝辄止,要进一步深入,另外推荐三本书——《塔利班:宗教极端主义在阿富汗及其周边地区》、《“伊斯兰国”简论》和《“伊斯兰国”》。三本书串起来,基本可以看作自苏联入侵阿富汗起,至ISIS急速扩张为止,整个这一波以宗教激进主义为核心的恐怖主义崛起史。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不是那么短视,而是将眼光放长到比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一波惊心动魄的恐怖主义浪潮,与宗教极端主义关系并不大,而是与欧洲共产主义的失败息息相关——当时的恐怖组织,绝大多数是由绝望的左翼革命组织蜕变而来。不管是意大利“红色旅”、西德“红军派”(即巴德尔-迈因霍夫集团)、秘鲁“光辉道路”,法国“直接行动”,还是日本“赤军”,光听名字就知道与宗教无关,而来自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理想的幻灭。比这稍早一点的,则是出自比较极端的民族主义和反殖民主义的恐怖活动,比如阿尔及利亚战争时期的民族解放阵线、爱尔兰共和军、西班牙巴斯克分离主义组织“埃塔”,以及后来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中的“人民阵线”和“黑九月”。它们同样与宗教极端主义没太大干系,却与后来极左翼的“革命恐怖组织”发展出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巴解组织就与中东日本赤军有过多次震惊世界的联合行动。 20年前出版的《胡狼卡洛斯——世界第一杀手》,基本上是剪刀糨糊资料拼凑的产物,但好在这位名叫“马拉”的作者态度很认真,拿出了上天入地找资料的劲头,文笔也不错。结果是,这本书不仅如书名所示那样,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著名的国际恐怖分子“胡狼卡洛斯”的传记,而且可以当作一本相当准确而简明的恐怖主义通史来读。从公元一世纪的巴勒斯坦“西卡”、11世纪波斯的“阿萨辛”,一直写到19世纪沙俄的民意党人、20世纪巴西的城市游击战领导人兼现代恐怖主义“首席战术大师”卡洛斯·玛里赫拉。你甚至可以读到,在来自南美的“胡狼卡洛斯”成为坚定的恐怖分子的道路上,他在莫斯科卢蒙巴大学读书时由克格勃教官讲授的荆轲刺秦的故事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这本书的另一大优点,正如上面已经提及的,是它对那一波恐怖大潮背后宽广而深厚的国际大背景有极敏锐的把握。正是冷战时代美苏争霸,为恐怖主义创造了更有利的国际环境和更大的活动空间。恐怖活动在那个年代已经充分国际化了,看看“胡狼卡洛斯”与“人阵”、“黑九月”、“巴德尔-迈因霍夫集团”、“红色旅”、“直接行动”、“埃塔”、“赤军”、“阿布·尼达尔突击队”等当时最强大的恐怖组织全都有密切的合作关系,甚至以“全世界恐怖主义者联合起来”为口号,形成了一个国际恐怖网络“卡洛斯网”,就会发现拉登虽然在制造“9·11”事件的规模和视觉冲击力上独一无二,但就国际化程度和联合使命、手段与地缘政治目标各不相同的各大恐怖组织的能力上,“胡狼卡洛斯”都不遑多让。 而作为对恐怖主义历史的“总结性发言”,要重点推荐英国左翼史学巨擘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的《霍布斯鲍姆看21世纪:全球化,民主与恐怖主义》一书,尤其是其中第八章《恐怖行动》。霍布斯鲍姆正是从他最擅长的近现代全球史角度,深刻剖析了资本推动的全球化、新自由主义的民主口号及其失败,与新一轮基于宗教和民族极端主义的恐怖主义之间的内在关系。基于这一分析,霍布斯鲍姆区分了二战后的三波恐怖暴力浪潮: “第一次,是所谓‘新布朗基主义’在1960和1970年代的复苏,指的是,企图借由自行挑选的小型菁英团体来推翻政权,或透过武装行动来达成分离派民族主义的目标。这类运动大多局限于西欧,其成员主要为中产阶级,在校园以外的地方普遍缺乏民众支持……以吸引媒体的恐怖主义行动为主……但也有目标明确、足以推翻政府高层政治的政变能力…… 第二波暴力浪潮主要是和族群及信仰问题有关,它们于1980年代末期开始涌现,并因为1990年代的内政瓦解和国际崩溃而大肆蔓延。非洲、伊斯兰世界的西部、南亚和东南亚,以及东南欧,是首要受灾区……这波政治暴力所导致的屠杀规模,是二次大战之后所仅见的,几乎可说是有系统的种族灭绝的复活。和通常缺乏群众支持的欧洲新布朗基主义不同,这时期的行动团体——法塔赫、哈马斯、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真主党、泰米尔之虎、库尔德工人党——可以倚赖其拥护者的强烈支持,以及源源不绝的新血补充……这时期有一项事后证明极为可怕的重大发明,那就是自杀炸弹。自杀炸弹最初是1979年伊朗革命的副产品,1983年,在黎巴嫩真主党对抗美国人的行动中,这项武器带着它强有力的伊斯兰什叶派意识形态,以及理想化的殉道精神,首次发挥了决定性的功效。由于成效惊人,很快便在1987年传入泰米尔之虎手中,1993年巴勒斯坦的哈马斯如法炮制,1998年到2000年间,则陆续在克什米尔和车臣的基地与其他伊斯兰极端组织的行动中派上用场…… 第三波,也就是在我们这个世纪初占有主导地位的政治暴力,已发展成全球性的自觉地进行跨国性的活动……大规模的民众支持再次变得无关紧要。最初的基地组织显然是个结构严密的菁英组织,但它是以一种‘去中心化’的运动方式运作,其中的每个孤立小组,都被设计成可以在没有任何奥援或支持的情况下独立行动。它也不需要恐怖主义基地。因此,基地组织,或说受它启发的伊斯兰小组的松散网络,即便在失去阿富汗的基地以及在本·拉登的领导权被边缘化之后,依然能够生存下来……” 恐怖主义社会学/政治学 美国著名语言学家、哲学家诺姆·乔姆斯基,政治上是个铁杆“白左”,他的政治评论写作,多多少少都与恐怖主义有关,其中更有两本书是专门探讨这一问题的,即《恐怖主义文化》和《海盗与君主:现实世界中的国际恐怖主义》。就像大部分白左一样,乔姆斯基的头脑有些过于单线条,这从他和福柯对话时颇有些捉襟见肘的境况就可以看出来。白左们最擅长的,是痛骂自己身处的西方社会,尤其是美帝国主义,光听他们骂娘,那绝对是过瘾的,问题是他们和他们的对手一样,创造力严重匮乏,骂完了,拿不出任何有创见的解决办法,所有貌似有点用的方案,无非是在炒老左派的冷饭,或暗中向作为论敌的右派输诚。 不过从国际政治的角度研究恐怖主义,乔姆斯基这两本书还是绕不开的,而且是不错的入门书。因为它们首先颠覆了围绕恐怖主义的善恶之战的意识形态观念,一方面痛批美苏之类超级大国的国际政治和军事行动才是更大的恐怖主义,另一方面指出,它们也正是数以百计的小团体恐怖主义的真正来源与温床。用他的话来说: “……在里根主义的指导下,美国开创了国际恐怖主义的新途径。一些国家运用个别的恐怖分子和犯罪分子来实施国外的暴力行动。但是在里根时期,美国更进一步,不仅建造了一个半私人的国际恐怖主义网络,而且依靠一系列的代理人和雇佣军国家——阿根廷(在军人统治之下)、南非、以色列、沙特和其他——来资助和执行它的恐怖主义行动。国际恐怖主义的这一进展在人们对这种瘟疫最愤怒的时期被揭露出来,但是并没有进入到讨论和辩论之中。” 乔姆斯基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得自那位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名鼎鼎的阿尔及利亚精神病医生弗朗兹·法农。法农写在几十张空白病例上的遗著《全世界受苦的人》,特别强调正是欧美殖民国家为了巩固它们的统治,而在亚非拉推行善恶二元论和暴力统治,使得殖民地人民的精神和肉体遭受重创,他们的广泛暴力化,是因为他们被压制的精神和身体力量需要通过这样的途径发泄出来,否则就转化为精神病。 “接受暴力既使走入歧途者,也使被团体摒弃在外者能回到他们自己的位置,重新返回。暴力就这样被理解为庄严的调停。被殖民的人类在暴力中和通过暴力解放自己……对于每个个人来说,暴力是清除毒素。它使被殖民者摆脱其自卑感,观望或灰心丧气的态度。它使被殖民者变得无畏,使他亲眼看到自己重获尊重。” 法农以其独特的精神病理学的方式写下的暴力颂歌,经由萨特所写的同样颂扬暴力的序言,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行一时。虽然他主观上只是个从未参加过任何暴力行动的反殖民主义思想斗士,客观上却被日后众多的恐怖组织奉为“恐怖主义教父”。 而在“9·11”事件之后,法农的思维方式以一种更精致、更犀利也更富文采的形式,在让·鲍德里亚备受争议的小册子《恐怖主义的精灵》里复活了。鲍德里亚的核心,始终在于反复确认一个全面统治的超级强权(无论它是Matrix还是美国),并且这强权正因其无以复加的控制而将自身虚拟化,而后以这一确认为基础,来形成所有对于反抗的理解,包括恐怖主义。鲍德里亚的超级强权实际上就是法农的殖民帝国,只不过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全球化难以阻挡的脚步,它现在完成了360度无死角、无缝隙的全覆盖。 “是体系自身为这种残酷的报复行动制造出客观的条件。手中抓住所有的牌,迫使他者改变了游戏规则。新的游戏规则相当残暴,因为赌注相当惨烈。体系力量过度庞大,摆出一副难以解决的挑战,恐怖主义则也以一种不容许交换的决定性行动回应。恐怖主义行动就是要将不可化约的独特性,恢复到普遍交换体系的核心……这就是以恐怖对抗恐怖,背后不再有任何意识形态……不是意识形态,没有理念,甚至不是伊斯兰的理念,足以用来说明这种煽动恐怖主义的能量。其目的甚至不再是改造世界,而是(就像过去异端所做的)透过牺牲让世界更激进…… 恐怖主义就像病毒,无所不在。恐怖主义遍布全球,它伴随支配体系而来,如同支配体系的阴影,也像是一个双面间谍,准备在任何地方开展行动。我们不再能区别两者,恐怖主义正寄身于这种攻击它的文化核心中,以及让全球被剥削者和未开发国家跟西方世界形成对抗的可见裂痕(和憎恨)核心中,这种裂痕秘密地跟支配体系内部的裂痕相连结。体系可以压制任何可见的对立,但对付另一类,也就是结构中的病毒……亦即,去对抗一种几乎可以自动逆转其自身力量的形式时,体系根本就无能为力。恐怖主义就是这种沉默逆转的震波。” 以上4本书,都出自激进左翼知识分子之手。所以我们以两本态度更超然的论著来稍加平衡。一本是由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哲学教授依高·普里莫拉兹主编的论文集《恐怖主义研究:哲学上的争议》,其中收录了11位当代西方学者以及苏联革命领袖托洛茨基所撰写的14篇文章。优点在于汇集了各种倾向、立场和观点,以便你通过它们之间的争执与碰撞,更全面地把握恐怖主义问题。它涉及的论题也很广泛,包括对恐怖主义及相关概念的分析,对人们遭遇恐怖主义时所采取的各种立场的考察,以及更进一步,对有关恐怖主义问题的论证本身所蕴含的道德原则及其价值观的探讨。 另一本,则是曾任美国国务院首席反恐战略家的戴维·基尔卡伦的反思之作《意外的游击战:反恐大战中的各类小型战争》。与所有其他作者不同,基尔卡伦是一位具有极丰富的反恐实战经验的前步兵指挥官。总结自己在伊拉克、阿富汗、印尼、泰国等地的反恐经历之后,基尔卡伦借用医学术语创立了“意外游击战综合征”理论。该理论认为,西方国家的军事干预引发了当地的“排异”行为,使得原本就因国内局势不稳而受到“感染”的病症进一步扩散,最后被恐怖主义组织所利用,不断扩大传播,导致“意外游击战综合征”的形成。在这个恶性循环中,西方世界的非理性军事干预治标不治本,且让当地的局势进一步恶化。有些吊诡的是,这位西方军事行动的重要执行者,最终却以亲身经历否定了这些行动的价值,反而从一个侧面证明并支持了那些左翼激进观点的有效性。 恐怖主义文学 要真正对恐怖主义有深入的理解,只进行外部的社会科学研究显然远远不够,对参与恐怖活动的人们的内部深层心理学探究,其实意义更加深远,因为任何外部因素,都必须通过内在心理的转换,才会对个人产生作用。而文学,很大程度上正是借助于虚构,对人的深层心理进行不懈的探究。比如,在我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中译本人民文学版有删节,上海译文版的《鬼》是足本),是古往今来对于恐怖主义的各种心理与社会层面有着最深刻洞察的一部作品,或许比上面提及的所有论著都深刻。 众所周知,陀老笔下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原型就是19世纪后半叶俄国最著名的恐怖分子涅恰耶夫,他被很多人视为“现代恐怖主义鼻祖”,他写的小册子《革命者教义问答》,也被称为“恐怖主义圣经”,比如其中这段:“革命者既要冷酷地对待自己,也要冷酷地对待别人。一切温柔的、温馨的亲情、友情、爱情和感激之情都应当被唯一冷酷的激情所压倒——对革命事业的激情。对于革命者来说,只存在一种温情、一种欣慰、一种奖赏和满足,那就是革命事业的成功。任何时候,革命者都应当只有一个思想,一个目的——无情地破坏。在冷酷而不知疲倦地追求这个目标的过程中,革命者必须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并亲手消灭所有企图阻碍这一目标实现的人。” 查尔斯·泰勒在提及《群魔》时指出: “有一种主张认为恐怖主义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有一些特定的策略性目标可以借此得到实现。比如,人们可以动摇一个政权,可以通过惊人的行动来唤醒被压迫人群的意识[正如19世纪俄国恐怖主义中有一位无政府主义者铸造了“用行动进行宣传”这个表述(出自谢尔盖·涅恰耶夫,即《群魔》中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的原型)]。其结果则是一些惊人的恐怖主义行动,比如蓄谋刺杀沙皇和圣彼得堡的军事总督,或是任何其他可以唤醒被压迫群众意识的事情。然后还有这样一个策略性的看法,要以恐怖主义行动来推翻一个政府,也就是通过引发当权者的镇压,从而激怒人民,并使他们起而反对政府……但还有两个动机,我认为是暗中起作用的。这两个层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所洞察的,它们往往并不被承认。 作为一个小团体进行反对某一强大政权力量的革命武装斗争,就会迫使其成员投入到某种形式的恐怖之中,因为他们不具有足够的人数进行常规战争。事实上,游击战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宣言,要求其中的个人从他所生活的世界中彻底分离出来,因为这个世界被认为以一定方式系统性地陷入了罪恶与压迫之中。这种分离意识也可以被解释为生活在一个我们试图加以批判的不公正世界中所体会到的某种道德矛盾…… 有一种特定的方式可以回应这一点,能够给人一种彻底逃脱这种矛盾的感觉,那就是拿起武器,反对这些结构,奋力攻击这些结构,并以暴力袭击为语言,在一定意义上使自己彻底地、清楚地、明确地分离出来。通过“暴力袭击”,我首先向自己表明了,我不再是这些压迫性结构的一部分。即便我仍旧在某种意义上是它们的一部分……我可以通过激烈的反对,来消解这种含义、这种从属、这种参与。 某种意义上说,暴力革命可以被用作一种纯洁和分离的立场,从这些糟糕的结构中全力脱身出来……以这种方式拿起武器可以使那些通常自感无力和渺小的人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感,通过这种力量,他们拥有了一种认同感,因为认同在极大程度上要依靠承认。而如果一个人通过行动做了一个真正有力的宣言,那所有人都会为之瞩目。这个人被人注意了,实际上是被人憎恶和反对了,但不论如何他都被承认为一个重要的人物了。如此一来你就造就出了一种认同感……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些动机有着某种洞察,一种非常特殊的洞察……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理解处于最深刻的层面上,尽管他的理论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人们会将自己的理解设定在最肤浅的目的之上。” 当然,正是因为太深刻,也太厚,陀老的书并不好读。作为入门,如果你没有耐心读完陀老的大部头,不妨读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有趣的是库切的小说正是虚构了一系列场景,让陀思妥耶夫斯基亲身参与到涅恰耶夫的恐怖阴谋中去,并最终写出了《群魔》。借助于对陀老及其人物的心理重构,库切更清晰——当然也因此相对简化地——解释了恐怖主义为什么是对一种极端的心理-地理创伤的绝望反应。 如果库切的小说你还是觉得不好读——的确也并不是太好读——那么再退而求其次,推荐间谍小说大师约翰·勒卡雷的《危险角色》。这个版本现在不好找了,好在上海译文前两年出了个新版,改名为《小鼓女》。在间谍、侦探、惊险小说这个领域中,我敢说勒卡雷1983年写的这部,是前所未有的对于恐怖分子心理动因有最细腻描写的作品。小说情节,是以色列情报部门为了刺杀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哈利勒——一名长期在欧洲以犹太人为目标实施爆炸袭击的恐怖组织头目,招募了一名激进的左翼英国女演员查莉。在一系列准备之后,查莉终于融入了巴勒斯坦恐怖组织,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良心却在两个民族之间摇摆不停,固有的道德观也被撕扯成碎片,对于究竟哪一方才是正义者,她完全陷入了思维与情感的泥沼……这部小说当时曾在西方引起轰动,因其对恐怖组织内部结构、行动方式以及人员心理的准确而细致入微的描写,据说甚至被各国保安机关列为“必读”的教科书。 最后要推荐的,是雅斯米纳·卡黛哈的“当代东方三部曲”《喀布尔之燕》、《哀伤的墙》和《巴格达警报》。这三部小说全都与恐怖主义密切相关,场景分别设置在当今世界恐怖活动的最高热点地区:阿富汗、以色列和伊拉克。作者雅斯米纳·卡黛哈其实是个前阿尔及利亚军官,为了隐藏身份出版小说,用了妻子的名字。可想而知,这位法农医生的同乡,对于人们如何在被撕裂的国家与社会中投入恐怖主义的怀抱,而恐怖主义如何又进一步撕裂了所有的情感与价值,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与陀老相比,这几部小说当然深度不够,与勒卡雷相比又稍欠细腻,但胜在它们是真正“在现场”的作品,那些当下的血肉横飞、撕心裂肺的场景,直接就在你眼前、身边搬演,不由得你不心惊肉跳。 《恐怖主義的精灵》[法]尚·布希亚(让·鲍德里亚)著,麦田出版2006年8月版;《恐怖主义研究:哲学上的争议》[英]依高·普里莫拉兹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意外的游击战:反恐大战中的各类小型战争》[澳]戴维·基尔卡伦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月版 《鬼》[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11月版;《群魔》[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3月版;《彼得堡的大师》[南非]J.M.库切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4月版 《危险角色》[英]约翰·勒卡雷著,珠海出版社1997年11月版;《小鼓女》[英]约翰·勒卡雷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6月版;《哀伤的墙》[阿尔及利亚]雅斯米纳·卡黛哈著,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7 月版 《巴格达警报》[阿尔及利亚]雅斯米纳·卡黛哈著,学林出版社·理想国2017年4月版;《喀布尔之燕》[阿尔及利亚]雅斯米纳·卡黛哈著,木马文化2012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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