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冬,我十四岁,只身寄住在台北姑妈家,就读初中二年级。那一天,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我兴奋地预备隔天从台北回屏东和父亲团聚,一起在除夕围炉过农历新年。伯父突然从屏东来电,告知我父亲已经在屏东的医院过世的消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泪水不听使唤地狂涌,我不懂,为什么原本一场欢乐的团聚,却变成从此天人永隔? 火车票变成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通行证,期待团聚的梦像膨胀的气球,瞬间破灭,无以挽回。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成为我内心强烈的遗憾与痛楚,死亡事实太难承受,这感觉一点都不真实,像做梦一样。他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 赶回屏东,我见到父亲躺在棺木中等待火化。惨白的脸、滑稽的寿服,以及变了样的身材,我不禁怀疑那真的是父亲吗?我太难相信原本要相见、拥抱的一个人,怎会即将化成一堆白色骨灰? 我泪流不止,心里为父亲早逝的生命与自己过早失去父亲的命运哀悼。我不知道他的灵魂会去哪里。是否真的有天堂,真的有神?我在心中祈祷:神啊,请接纳父亲的灵魂,让他漂泊的灵魂得到安歇,也得到你的接纳! 混乱与不真实的告别式之后,我继续回台北上学,但骤然丧父的悲痛情绪却无法向人诉说。我周围的老师、同学、亲戚都不是适合的倾诉对象,丧父事件成为我不能言说的经验,没有人了解我的苦与痛。我其实尝试过倾诉内心的创痛,却只得到淡淡的回应。我意识到这是他人无力陪伴与安慰的事。从此,我几乎不再提起丧父的遭遇。我想唯有坚强,才能遏止悲痛与哀伤,才能假装一切无伤,只要继续过日子就对了。 我不知道我的人际关系与情绪不知不觉中有所变化,被遗弃与孤单的感受一直幽幽沉沉地在心中发酵。我的性情变得十分易怒,与同侪也发生了许多冲突,感觉生命更空洞,觉得某段生命经历无法去回忆、言说和碰触。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大片的空白。 那道无法揭开的伤口,化为深沉难愈的忧伤。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只感到无法拨开的忧伤笼罩着我的生命,却不知它究竟为何物。 失去至亲的痛在历经了十二年的沉默后,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因为我到安宁病房工作担任社工师,终于被彻底、剧烈地敲醒。那时,我日日陪伴临终病人面对死亡的威胁,日日陪伴家属调适各种悲伤反应,死亡与悲伤成为强大的压力并笼罩着我。我隐约感到自己内在有股强烈的遗憾,那是关于我和父亲的。但白天太忙碌,我几乎没有太多时间静下来好好关照自己内在的变化。这醒过来的痛,化为梦,让我清清楚楚地再经历一次内在的遗憾与悲伤。 在梦中,我接到一通从家乡打来的电话,告诉我父亲病危。梦中,我已成年而且是一名安宁社工师。我接到电话后,清楚地告诉自己,我不能错过,一定要回去见父亲一面。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爱他,一定要告诉他。 梦中的我急着订机位,急着办理休假,东奔西跑,就是为了能立即启程回乡探望父亲最后一面。但一切都不顺利。即使我已是成人,也是一名专业工作者,我仍旧无力越过所有回乡的阻挠。当我知道我真的回不去了,没有机位,没有飞机赶得上时,我跌坐在地上不断哭泣,一边哭一边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见不到爸爸最后一面,我来不及告诉他我好爱他……” 梦中的我哭得激烈,在痛哭失声中我从梦里惊醒。在幽暗的房间内,我流着泪坐起身,惊讶原来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与无法说出口的爱,竟然会驻足内心这么久。 这是我丧父后,第一次经由梦境清楚地看见自己和父亲之间的未竟之事,也深刻地再次经历失去父亲的悲伤。再回头看一次梦的情节,我才惊党那是我压抑在内心深处,长期不敢面对与不敢揭示的伤口。 因为这个梦,我终于正视这个伤口,正视自己的生命经历过这撞击。我那道丧亲的伤口被掀开,我清清楚楚地承认我确实见不到父亲了;即使我已成年,过去来不及见到父亲的遗憾,仍无法弥补与改变,成为我生命里某处恒久的荒芜。 P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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