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中国哲学产生兴趣,甚至下决心钻研这门学问,都要从我与一本书的邂逅说起。这本书便是《庄子》。若没有《庄子》,我可能就不会把中国哲学选为自己的专业了。对我来说,《庄子》是我的学术领域,但又远远不止于此。 我在昭和十七年的九月从大学毕业。走出校园的同时,我被征入伍,五年的军队生活成为了我青春时代的全部记忆。彼时,太平洋战争已经进入末期,战火跨越了玄界滩,横渡了中国东海,在大陆战场的绝望中彷徨。我的身体生来强健,未能拥有“攘臂于其间”的支离疏那般的幸运;然而我的精神却天生怯懦,远不如在妻子灵前“鼓盆而歌”的庄子那般达观透彻。所以我脸色煞白地上了运兵船,怀着满心的恐惧,以一副现在回想起来仍觉羞耻的样子离开了内地。那时候,几本书静静躺在行囊之中,陪伴我远渡——《庄子》、《万叶集》、克尔凯郭尔的《致死的疾病》、柏拉图的《斐多篇》。我曾期望《斐多篇》能拯救慰藉我的灵魂,期望《致死的疾病》能治愈我的不安与绝望,期望《万叶集》能给予我生的欢喜与安宁。可战场之上,到处是炮弹的悲鸣、精神的颤栗与灵魂的狂躁,这使得书中的那些睿智与抒情,连带着我的那些肤浅的理解,被悉数打回成一排排空洞罗列的印刷活字。战场一隅的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只有偶尔细细琢磨《庄子》的时候,才能让我那懦弱的心,从书中那坚韧的顿悟与豁达里得到激励。在那段生死一线的战地生活里,《庄子》是一本慰藉心灵的书。 停战一年半,我终于再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比起当时国内的生灵涂炭,我的生活却似乎还要更加悲凉一些。那时,我打定主意,要重新走上学术之路。年迈的父亲又一次孤零零地站在乡下简陋的站台上,在冬季寒冷的天幕下沉默地目送我离开。车窗外他那沧桑的身影映在我眼中,我不由地想,搞学问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而我却整整虚度了五年的光阴,只因求学路上的举棋不定。最后是父亲的骤然离世,狠狠地嘲笑了我的无能与懒惰。那一天,是昭和二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握着父亲冰冷僵硬的手,眼泪夺眶而出。那是我的前半生中最悲惨的一天。金黄的麦穗在风中掀起阵阵波浪,我从火葬场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试着在庄子的“笑声”中体会他的悲伤。彻底被生活打垮的我抬头仰望南国五月的天空,微笑……对我来说,《庄子》是教会我在悲惨之中微笑的书。 父亲去世后,我随即在高中任职,开始了在京都、大阪两地往返的日子。即便对于我这种身体健康的人,这也绝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然而每当沿途的风景倒映在眼中——或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或是连绵不断的森林;急行电车在轰鸣中疾驰的这四十分钟,似乎总能在我的心中留下些许清爽之意。后来,年轻一代生机勃勃的梦想和希望,唤醒了被我一度遗失的青春。我决定在这上天赋予我的境遇之中,用最坚韧的方式,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虽说与庄子那至高的肯定还有着云泥差别,但在我心中,也渐渐生出了一丝仿若勇气一般的感觉。对我来说,《庄子》是一本赋予我不屈不挠之心的书。 自始至终,我都不认为自己对《庄子》的理解是完全正确且无疏漏的。但是对我来说,除了将自己理解的《庄子》解释清楚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这些字句解释或逻辑推理中那些不甚妥当之处,我愿按照众人的指正,谦虚改正。若是能让读者多少意识到,原来《庄子》还存在这样的一种解读之法,我便心满意足了。最后,如若已逝之人能够感知生者之心,我想谨以此拙著,当作一份迟来的歉礼,献给我去世的父亲。 福永光司 昭和三十年十月一日 于洛东北白川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