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北投的硫磺烟中,一唱便是十多年。那首歌里没有丈夫和子女,有的是青春叛逆,与一再撕扯割裂的生命……一个走唱大半生的叛逆女子!她是我的妈妈,一生拥有三个名字、三种身分──靠捡破烂维生、被卖进酒家的童年;十五岁被迫嫁人;为了娘家生计,不得不到北投那卡西走唱──妈妈的人生,比一部八点档连续剧还精彩。但对我来说,她更像是穿插在连续剧之间的广告。仅存的记忆,只有小时和妈妈四处卖药表演,或是熬夜等她从北投走唱回来。除此之外,她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渎职的母亲。直到我四十岁那年,妈妈毫无预警地出现,又一次闯入我的生命,缓缓道出她的一生……她在命运的大浪中浮沉漂流,当华服褪去,脂粉颜色尽失,终在最初的名字,做回原始的自己。六十几年来,妈妈在命运的大浪中浮沉漂流,她的人生也许并不完美,却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万分! 幕起 母亲的葬礼 2009年的三月,我的母亲去世了,享寿七十七岁。 告别式之前,我都尽量保持冷静,毕竟我是大姊,母亲下来就是我了。我像木头一般,跟着道士天天在母亲灵前诵经,一切的情绪好像都在掌控之中,可是告别式那天,当礼仪师要我们上前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时,我的脚居然不听使唤地发软了。 我全身颤抖地来到母亲的灵棺旁,忽然间,我像被抽去骨头似的瘫在母亲棺下,身体虽然不能动,思绪却在快转。数十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母亲的,要不是她把我嫁给那个男人,我的人生也许会有所不同。但我的以为是错的。原来,数十年来,我的恨早已被时间侵蚀,那个庞大的恨,早就只剩下一副空架子,被母亲的死一推,便轰然倒下,化为一阵混浊的风,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连我的恨也没有了!那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突然间我怀念起我的恨,至少那个恨让我和母亲的生命紧紧绑在一起,减去那个恨,我和母亲之间居然一无所有! 直到母亲过世,我才知道我有多么不想和她分离。直到母亲过世,我才知道五十七岁的我仍然是个孩子。那一刻,我抛开长女的矜持,重回五十七年前呱呱落地的初生时期,像个婴儿般,不顾形象地号哭起来,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拥有人子的身份,此后,我便是真正的孤儿了。 我在母亲的灵棺旁,决定要把这五十多年来所受的委屈一次哭尽,不管弟妹们如何劝阻。但母亲却无动于衷,她始终双手交错,安详地躺在灵棺中,似笑非笑,她的脸,隐隐透出一种慈祥,那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母亲了。 我的母亲——苏陈阿唇,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爱美的女人。打从她三十三岁不去工厂上班之后,一直到她七十七岁往生,这四十四年来,她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扮自己。因为经历过日本人的统治,母亲在化妆上面也受到很大的影响。她总是打上很厚很白的粉底,从现在看来,大概只有僵尸片才会那么做。为了方便画眉,数十年来,她没有一天让眉毛长出来过。人们表面上赞美她,但一些比较没口德的人,会私下叫她“日本女人”。 化完妆的母亲,总喜欢拿着她的假珍珠包包去逛菜市场,因为没有钱,包包里面总是塞了几张挤压成一团的旧报纸。若真要买东西,母亲大部分都是赊账,那只包包,装饰的成分居多。有时候想一想还真有趣,我的父亲苏煐仁:一个满嘴“三字经”、靠买卖破烂维生的男人,他这辈子只活了四十九年,却终生以酒和赌为信仰。将父亲和我那极力维持表面虚荣的母亲放在一起,真是一个绝妙的组合。如果你硬要问我,比较喜欢父亲还是母亲?那我会说:“其实我比较喜欢那个常把我打得遍体鳞伤的父亲。”父亲虽然缺点不少,却带着较多的人性,不喝酒时和小孩还算亲密。反观母亲,她虽然看起来高雅美丽,却显得冰冷,离小孩们比较遥远。或许,母亲是被贫穷给吓到了吧!每天将自己打扮得像贵妇一般,是她逃避现实或补偿自己的一种方式。 母亲这一生,大半时光都处在喂不饱小孩的噩梦里,除去打掉的两个小孩不算,这辈子她总共生了三男二女。由于养不起小孩,生完四妹秀娥之后,她便装了避孕器。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隔了三年,不小心又怀了小弟苏结源。知道时已经四个多月,医生不敢打掉,只好把他生下。 这三男二女五个小孩,加上嗜赌爱喝酒的丈夫,母亲的压力的确不小。1977年1月23日,我的父亲苏煐仁,因酗酒得了肝癌往生了。这时候小弟才十五岁,尚未成年;大弟苏光荣刚退伍;而我已出嫁十年。父亲过世后,母亲在家里闲了十几年,五十七岁那年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到新庄思源路一家“美英电子工厂”当清洁员,当时这家工厂的警卫丧偶多时,一看到高雅的母亲便心生爱慕,开始追求。这个大母亲八岁的男人,不会骂“三字经”、不太会喝酒;至于赌,也只有过年偶尔和家人打打麻将。因为是将官退休,他的嗓门和经济能力一样好。虽然他的子女都很怕威严的他,但是他对母亲却十分温柔呵护,还经常下厨烧饭给母亲吃,所以很自然地,他们在一起了。 这个男人,像是要弥补母亲这辈子在爱情上所缺而出现。 不管我们子女怎么看待这段恋情,这个男人对母亲真的没话说。他每个月固定给母亲一万元,常常买东西送母亲,还带母亲去香港旅行。这是母亲此生第一次出境旅行,也是最后一次。他们的黄昏之恋维持了十年左右,后来双方子女也都认同这段关系,直到某天早上,那男人早上起床穿裤子时,心肌梗死突然离世。 死后,这男人的子女打开遗嘱,才发现他们的父亲预留了五万元[1]要给我母亲。这男人,也曾在我困难时借我三十万。也许他永远无法取代我父亲的地位,但他对于自己的角色,实在诠释得难以挑剔。十多年后,母亲也死了!如果,这男人和我父亲都在另一个世界等待母亲的到来,不知道我的母亲终究会奔向谁? 记忆中的母亲是冰冷的、固执的,和我的丈夫也就是她钦点的女婿水火不容的。但是在她过世前几年,她整个人变得柔和许多。她不再和我的丈夫吵闹,让夹在中间的我左右为难。我的娘家就在我夫家的楼上,因此整个上午,她会陪我在菜市场卖蒜头。那几年,她慢慢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温柔母亲,不再是从前那个冰冷顽固的女人。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那几年,她不想麻烦子女,有病就自己到西药房抓药吃,胡乱吃药造成她的身体衰弱,胃甚至破了一个大洞。她最喜欢买一种感冒糖浆,几乎把那当饮料喝,可能里面有什么止痛麻痹的成分,或已经变成一种习惯。过世前那阵子,感冒糖浆似乎不管用了,于是她将感冒糖浆混着消炎止痛药一起服用,因此送医时才会那么难以治疗。 母亲断气前那几天,我独自坐在加护病房望着她,她戴着氧气罩,我戴着口罩,这口罩仿佛将我们隔成两个世界,我清楚感觉到,母亲正一点一滴地离开我,仿佛她每呼吸一次,她的灵魂就少了一小块。尽管虚弱,她在病床上却还很有力道地让全身不断震动,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母亲的痛苦,从晃动的床沿,通电一般,透过我的手,传送到我的心里。偶尔,她会忽然睁开双眼,像知道了什么事,每次都把我吓一大跳,有几次我忍不住想,如果母亲是在某个清晨,起床穿裤子时忽然猝死,或许那也是一种幸运。 无论如何,母亲终于跨过生死线,投入死神的怀抱,若人死后真有灵魂,相信母亲应该会满意最后一次由别人帮她上的妆。这次的妆,就像她生前一样,涂着又厚又白的粉底。由于母亲已经不会动了,这眉毛比母亲生前自己画的还对称。比较令人意外的是口红,这么多年来,我未曾看过母亲涂上这么鲜艳的口红,感觉像是在雪人嘴里放上一颗樱桃。 知道母亲爱美,这种妆是可以接受的。另外,我和四妹秀娥,还特地为母亲准备了整组的化妆品要烧给她,有眉笔、粉底、口红、香水、腮红、发型固定液……此外还有假牙、戒指、项链等,希望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打扮得美美的。 永别了!我的母亲我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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