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东朝与北朝大动干戈。两朝将星同时陨落,并牵连郗氏、独孤氏两族灭门。 九年后,东朝皇帝萧祯骤然昏迷不醒。夭绍为东朝高门谢氏之女,九年前与北朝国师商之结缘。而让她意外的却是,如今的云氏少主竟并不是云憬本人,而是少年就与云憬面容相似的郗氏孤子郗彦。两族稚子夹缝存生,历经千辛万苦归来之时,是赤胆忠心、风华盖世的谋士,还是冷血绝情、脚踏白骨的修罗?他们的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仅仅是为了报仇雪恨、光复门楣,还是酝酿着更大的一场金戈铁马、骇世风浪? 上册 序章 风起 又是秋雨。 东朝,邺都城外。 孤嶂郁郁青青,江浪卷似流云,兰泽山下的官道两旁,枯黄落叶正随着雨丝不断飞扬。 当下时节,并未至深秋,可暮晚烟雨中的寒意已然冷瑟入骨。 时逢城门将闭,行人们夹紧衣袍冒雨急行,只盼能及早入城。谁料这日竟与往日不同,城门外十里官道上无端多出数百名执槊佩剑的宫中禁卫,铁甲寒光沿道而立,长槊锋刃透出森冷无垠的雪亮——此等肃杀分明是凡夫俗子难以逾抗的威严,本是着急入城的百姓为之震惊,纷纷避在道旁屏息而立,惶惑揣度着:不知今日是哪位宫中贵人即将出城? 车马踏踏声早已迤逦传来,远处城墙穹顶下,一辆轩丽高古的王青盖车被数百骏骑环绕驶出。那宝车白马驾四,左右騑。两名内侍立于倚兽较前,玄锦斗篷间几束丝带顺着晚风的牵引拂过伏鹿轼上时,别有一番曼妙清贵的意味。 “是太子殿下出城!”道旁路人自有见识广博的,惊讶之下脱口呼出,忙收了伞笠,跪地叩首。 其他人这才诚惶诚恐地俯首,只见那车驾锦盖九旒,画降龙,金华蚤二十八枚,繁缨垂地,钩膺玉瓖,锡鸾和铃的音色悠然飘洒满途。 “太子殿下福泽绵长!” 礼叩赞拜声刹那滚滚如浪,乌泱泱俯首一片中,无人察觉有墨蓝衣影从人群中一掠而起。道旁大树枝条茂密,风吹过隙,不见叶落。一双清亮的眼睛藏于浓郁的树荫间,紧紧望向太子的车驾。 太子车驾旁有长御八人,各提一盏璀璨的琉璃灯。灯下流苏晃动,火光摇烁,倏有暗风吹动王青盖车的落帷,纱幔掀起的刹那,一张稚嫩明秀的面庞清晰落入树上那人的眼眸。 树枝间那人目光略略一凝,讶意微微荡过眼瞳。 此一恍惚,太子仪驾已从树下疾速驰过。 等百姓们从惊惶中反应过来时,那夺目的明黄旌旗早已乘风远逝。 经此耽搁,暝色四合,行人唯恐城门关闭,慌乱中一窝蜂地涌向城墙。 “殿下出城时吩咐今日城门迟关半个时辰!有半个时辰!急甚么?急甚么!”守城的将军有着粗犷洪亮的嗓子,一声厉喝,恰如横空惊雷劈入凡尘。 城外官道山丘旁,一老者穿蓑戴笠,驾着辆毫不起眼的皂缯盖车,听到城墙上传来的暴喝,抚须悠然而笑:“还是这般的臭脾气。” 想当年自己多番调教,也未将此人的暴躁脾气抚顺丝毫。 老者眯了眯眼,轻轻叹出口气。离一趟回来,睹人思物,惊觉一别八年,原来风雨依旧。人还是那人,城还是那城。变了的,怕唯有自己一头乌发尽染霜。 “钟叔又在感叹什么呢?”一道蓝烟悄无声息地靠近,含笑的话语是少年独有的清澈嗓音。话声落时,蓝影飘至车旁,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正如江左山水的隽秀无瑕。 老者只管沉浸于自怜自艾的惆怅中,并不作声。 少年不以为意,拂了拂半湿的衣袖,转身朝车厢弯腰道:“少主,偃风探路回来了。” 车中无人应声,老者这才缓声道:“如何?” 偃风正是方才匿于树上之人,微笑道:“少主所料果然未错。当今陛下久病不愈,太子奉命去城外慧方寺祈福。我看过了,车驾里的人是太子本人没错。跟随他一起的左右长御也都是功力深厚的高手。不过那些人喉结突出,阳刚气浓,应该不是宫中的内侍。另外——”他顿了顿,略有迟疑。 老者道:“但言无妨。” “是,”偃风禀道,“太子随驾侍卫里,有一位额飞凤凰的少年。” “额飞凤凰?难不成是谢府的小侯爷?”老者沉吟中自然念起一位故人,忍不住扭头望向身后的车厢,轻声道,“公子,谢太傅想必已有了防备。我们还需派出人手去慧方寺吗?” 夜色降临,深暗的天宇凝成广谧如海的幽蓝。车厢里依旧无人应声,只有火光依稀一晃,冉冉染出一片晕黄。 未几,清风拂起了窗纱的一角。探出车外的那只手瘦削异常,五指更寒白如冰玉之色,一张薄薄的藤纸正夹在那人两指之间。偃风上前接过,就着昏暝的光线阅罢,颔首道:“少主放心,偃风这就去慧方寺。” 车厢里灯光又灭。 偃风对老者道:“钟叔,我离开几日,你照顾好少主。” “自然。”被一小辈这般叮嘱,老者甚没好气地斜眸,“你自己小心,办完事自回云阁。”言罢轻甩长鞭,于碎碎踏踏的马蹄声中驾车上路。 风微雨细,前方的苍壁城墙越行越近,老者颓唐的神色慢慢敛为一瞬的怔忡。八年前的腥风血雨再度蒙盖眼眸,浓烈的殷红中,墙头上那墨色古字“邺都”似乎正泛起奇异的暗潮。四周夜色已经完全黑透,吹过耳畔的风声愈发空寂冰冷,将老者的思绪也一并吹旋至遥远的记忆。八年非人非鬼的苦痛过后,那一幕幕往事本已缥缈,可在这一瞬间,他竟又格外清楚地记得——曾几何时,那雪白连绵的营帐前,有人大笑,有人弹剑,有人在击鼓长歌,唱道: 白云剑 碧霄鼓 长风横槊 密雨惊镞 流沙吹山御旌旗 荒原雪海遍银甲 墨水冰生白骨 长河落日血舞 青翼凌天 虎啸心魄…… ——青翼凌天,虎啸心魄。 老者在袭面而至的风雨中连声冷笑——昔日的万千豪情此刻只能压在那沉沉苍壁下,如今的自己,怎再有凌天的青翼? 他闭上眼眸,随口哼起沉婉怅然的曲调,将皂缯盖车摇摇晃晃驶入那座古老巍峨的城门。 夜鸟啼叫声中,守城将军站在高处眺目远方,见数里外再不见路人,下令城门闭。 城门闭上的刹那,夜风骤起,细雨横斜,官道上枯叶漫天翻飞,江潮白浪十丈起。 东朝永贞十二年,于今夜始,秋意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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