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工智能失去控制,世界将会怎样? 人类对AI失去控制的那一刻,生而为人的尊严也随之消散:人类器官可以像机器一样拆卸、买卖,合成人大量出现;人的记忆可以替换,甚至贩卖、造假,成为通行货币;所有的行为、思想都被数据监控,毫无隐私可言。这是只需要执行和效率的数据新时代,独属于人类的道德品行、爱恨情仇等特质,变成了阻碍新文明高速发展的绊脚石。 在这场人工智能的浩劫中,主角程复始终守护着自己心中对于自由向往的火苗,梦想着推翻AI统治,带领众人重建人类文明。 人类在AI文明的法则下该何去何从?是在AI的强权之下做一个只会执行、没有情感和道德底线的机器,还是奋起反抗夺回属于我们的人格尊严? 翻开本书,带你进入一个机器觉醒、伦理混乱、文明重构的人机共存新世界。 AI迷航 第一章 云上农场 1 “报告船长,已成功避开乱流,当前飞行高度23350米,船外气温零下44.2℃,农场内均温恢复到22℃。”丁琳读完显示屏上的数据,迅速做出分析,“刚才的乱流持续15分钟,最大震动强度达到B级,给船体带来的颤抖,将造成农场边缘地块土壤松动,尤其对正在生长的番茄根部非常不利。” 我点了点头,第三人蓝色瞳孔内的摄像头捕捉到我头部的动作后,立刻向导航台右前方番茄园的农夫们下达“检视”指令。它的上半身被设计成一个拥有金色短发、蓝色眼睛的白人,额头宽阔,脸型方正,微蹙的眉头间流露出一种天然的忧郁,其设计原型据说来自半个世纪前一位著名的影视男星。遗憾的是,第三人的下半身却是只能在导航台移动的轮子。 “番茄园L区所有农夫,请在20分钟之内检查所负责区域的番茄根部,如有松动、移位,务须及时处理。” 本来还打算在黄昏下班前偷个懒的几个人,听到扩音器里传来的机器语音,又相继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朝着导航台抱怨了几句,其中一个方脸的中年汉子还朝我们竖起中指。 我已经习以为常,不过丁琳却每次都会将中指还回去。她不管对方是否看见,坚持要将那细长的指头,高高地举过头顶,保持最少15秒的时间,逼着对方收回中指。 这次也不例外。 她为我挡住了夕阳,那闪着金光的苗条背影,让我想起了已经被大西洋海水淹没的自由女神像。 多年之后,我每每想起丁琳,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个镶着金边的背影。 番茄园里那个中年农夫放下中指,拎着锄头,灰溜溜地向其他农夫追去。倒不是他怕了丁琳,而是因为他看见巡逻的巡警正在向他靠近。 我轻咳一声,“短日照作物的日照时长需要控制下,我记得上次你说,最近哪种作物的花期要通过控制日照去缩短,大麦?” 我试图帮她转移注意力,谁料第三人却不合时宜地接住话茬道:“报告船长,你说的这种作物是大豆,在35分钟之前,大豆区的遮阳板已经覆盖,目前该区域已经提前进入夜晚。”第三人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感,它更无法理解我的本意。 “以后能不能别擅自做主……”我向它抱怨了一句。 “好的,船长。” 丁琳望着那农夫败退的身影缓缓放下了手臂,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她最近叹气过于频繁,深深的眼窝里,装满了心事。 夸父农场的服役守则里明确规定:禁止服役人员探讨与工作无关的内容。守则里的这条规定主要是针对一男一女搭配的服役人员而设,就像我和丁琳。 所以,虽然知道她心情不爽朗,我也不会主动去询问原因。 朝夕相处,孤男寡女,不正是古今大多数小说家最喜欢描写的香艳场景的开端吗?更何况,我和丁琳,要如此相处三年。 如今,是第831天。 丁琳弯腰从办公台下拎出一瓶红酒,将额头微乱的刘海儿向旁边拢了拢,故作云淡风轻地向我说道:“走,去外面喝一杯。” 第三人忽然转过头,它分析着丁琳的话是否是对它下的指令,随即又将面无表情的人脸转回屏幕。 丁琳说的外面,指的是导航台下的一片丁香园。每个黄昏,我们都会在园子里坐到日落,有时候在午夜醒来,心中憋闷,也会出来躺在丁香园中仰望星空。 我机械地看了眼电子时钟:“还没下班,再等5分钟。” 丁琳扫兴地瞪了我一眼:“船长,这里就咱两个大活人……”她瞟了眼第三人,“这家伙算不上个人,所以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三人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几秒,接着声音又起。据我对它的了解,它还没有生气的功能。 “原则性的问题不能说改就改!无人监视更考验一个人的自律。”嘴上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杯。 她眼眶底下涌动着金色的惆怅。 我更加肯定内心的判断,她一定遇到了什么问题,才致使她的情绪持续消沉。 最近半个月,我多次见她一个人,或站在橄榄园中叹气;或坐在棕榈树下的白沙上发呆;或靠在推进器旁的机械车间墙壁上自言自语;或伏在穹顶玻璃边缘,垂头望着脚下或黄或灰的云,偶尔还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泪。 她今天饶有兴致地拎出了那瓶原本打算离开这里前才打开的红酒,说明她正在自我恢复之中,也或许只为一醉解千愁借此发泄内心的抑郁。 当太阳隐没在浓云之下,西天最后一缕金红消失在宇宙尽头时,本像一具塑像一样凝望着西方的丁琳忽然一口干尽了杯中的红酒。 “成哥,”她私下里总是这么称呼我,“你说,夸父这个人,为什么要一直追赶太阳?明明知道追不上,却还会追下去,至死方休,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对光明的向往吧。”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追不上太阳吗?” “我想,他应该知道。” “既然知道,那他还这么做,岂不愚蠢?” “愚蠢?或许吧……”我摇晃着杯中的红酒,“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一个人若能为信念而死,也是一种幸福。” “信念?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你却认为,是因为信念。” “有了信念,也就有了意义。” 丁琳的齐耳短发随着微风飘动,丁香混着酒香撩拨着我的鼻息。丁琳说:“我们,犹如囚犯一样生活在这夸父农场上,每天追赶着太阳,是因为什么,绝对不是信念吧?” “职责所在。” “职责,又是职责!”她声音提高了两度,“可是成哥,你真的开心么?如果你此时死去,你是否也能像夸父那样感受到幸福?” “我……”我语塞了,有些话,我不能说出口。 暗香浮动中,云海吞没了半边落日。 丁琳又倒了半杯酒,紧接着一口灌进喉咙,然后转头凝视着我,待我被她看得也转过了头,忽然,她说了句令我猝不及防的话。 “成哥,我们睡吧。”她瘦削的脸上,强颜欢笑。眼角下面的脸颊上,却是两道闪光的泪痕。 “唔!” 我随意应了一声,在我发出声音的一刹那,我意识到她这句话可能有两重意思。 她没给我思考的时间,紧接着说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今夜,我们一起睡吧!我想开心一点。” 我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想要抓住夕阳的尾巴,把它再度拎上云彩,让余晖映在我的脸上,来帮我掩饰内心的局促。 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呢?虽说一起共度了两年多,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只应限于战友、同事、朋友,以及服役不到三年里唯一可互相信任、依赖的对象。我不否认,在某些夜里,曾经对她生起过男女之间的某些幻想,但是,那只是幻想,我从未想过把它付诸行动,从不敢想哪天我们会真正躺在一张床上。 “我们都有爱人,不是吗?” 我将反问句用陈述的语气讲给她听,不仅拒绝了她,也提醒了自己。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是残忍且愚蠢。 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让她在我怀里大哭一场。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四个小时之后,她就会在我的世界彻底消失。 2 丁琳是我的领航员,身兼夸父农场的生物数据分析师,虽然只是两个Title,其实她包揽了导航台除了驾驶这艘巨大的“飞船”之外的一切琐碎工作。而第三人是导航台里的机器人,负责监控农场各区域的植物的生长情况和生态环境变化,向丁琳反馈数据并分析数据,提供可行的解决方案,待我们裁决之后,将命令传达给农场的农夫。它自身智能系统的判断有时候会出现失误,比如,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它放出了2万只蜜蜂为向日葵授粉之后,又派出了50架无人机去喷洒农药。 夸父农场是一艘飞行在空中的巨大飞船,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运输资源,而是为了种植农作物——称它为“航天母舰”或者“航天农场”最为恰当。事实上,夸父农场比我了解的任何航天母舰都要庞大得多——它有16个维持它在空中不坠落的推进器,每个推进器里都能塞进去一个足球场,推进器像是棋子均匀地倒黏在棋枰之上,横竖各四个,每个之间的距离都是2.5公里,所以整个农场长宽超过10公里,面积不下100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大小。 如此一艘巨大的飞船,掌舵人只有我和丁琳。我是船长,不过这个所谓的船长也只是一个代号,我并不需要亲自为夸父农场掌控方向,它早就有自己预先设定的飞行轨道,比如我们的农场代号N33,就是沿着北纬33度飞行,我只负责当飞船遇到突发事件时的紧急处理。其实在平流层飞行十分平稳,一个月也遇不见几次能够施展机会的空气乱流。 夸父农场N33里的作物,都是北纬30度至40度区域常见的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小麦、大麦、玉米、大豆、向日葵、茶树、棕榈、马铃薯、番茄……只我所在的农场,种植的作物便有26种。全世界的夸父农场有数千艘,几乎覆盖了温带、亚热带和热带的所有纬线。 夸父农场的名称来自“夸父逐日”的传说。夸父一生追逐着太阳,直到死去,夸父农场并不是一直在追逐太阳,而是在追逐光照。20多年前以核爆终结的那场战争,让地球上80%的城市和乡村失去了光照,阳光被漂浮在平流层底部的灰霾笼罩,农作物无法获得充足光照,要么减产,要么死去。那场恐怖的战争导致地球上20亿人死去,但是随之而来的酷寒与饥荒却夺走了40亿人的性命。为了养活幸存下来的人类与一部分动物,战争的胜利方——Ai与人类组成的联合政府启动了夸父农场计划。从此,数千艘农场翱翔于两万米高空,成为了人类粮食的主要生产基地。 我和丁琳不是夸父农场仅有的人类,如此庞大的一片土地,我们再聪明能干,也无法完全掌控。每天活跃在我视线内的“农夫”有二三百人,而整艘飞船上共有五千余名工作人员,不过绝大部分我至今也没见过。这些农夫,在来夸父农场之前,绝大多数根本不知道如何种地,被“抓”到这里之后,每个人都会接受长达三个月的农业种植培训。之所以说“抓”,是因为他们之前有一个共同的称谓——罪犯。 夸父农场,其实就是一座翱翔于天空中的劳改农场。 每天的13∶55,夸父农场飞临东经98.50°时,会接纳两艘飞船进入舱体——一艘载人,一艘运货,他们办完人员和货物的交接事务后,在两个小时之后离开。 夸父农场的导航台、农场种植区、监狱重犯区各区域各自独立,纵然是工作人员也彼此互不联系,所以我和丁琳两年来也没有和船上其他人进行交流的机会。 除了偶尔发生的“中指较量”。 每天傍晚,当巡警与农夫全都回归地下之后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和丁琳才被允许进入农作物的园区,丁琳检查作物的生长状况,我则跟在她的身后,在日落前闲散徜徉。 渐渐地,连散步的心思也没有了。 丁琳用仪器测量数据的时候,我往往是背着手,站在田垄上,望着自己的影子像一只黑猫一样在黄瓜架下爬行,在身板矫健的玉米秆间捉迷藏,在窃窃私语的向日葵脚下翻滚着毛茸茸的身子,露出黑乎乎的肚皮。只有这时候,我方能感觉到时间的存在,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也是有灵魂的。 农场日复一日的重复着相同的轨迹,货物飞船日复一日的进进出出,我们日复一日的记录着枯燥的数字,走着几乎相同的路径,也日复一日的欣赏着或黄或红的云海,伴随着日落翻滚、挣扎。 经历过战争的人,会格外珍惜生活的“枯燥”,还好,我和丁琳都是这种人,尽管我们已经把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重复了八百多次。 幸好太阳还是要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徘徊,每天的日落在理论上就是不同的——呵,我可不想安慰自己——理论归理论,事实上,每天的日落对于我和丁琳来说,除了云海的波浪和颜色变化没有规律之外,其他也没什么不同。 但除了以观看日落来宣告一个又一个白日的终结,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 这是一种每天必须要进行一次的仪式。 在这仪式的巨大祭坛里,我祈求一场瓢泼大雨。 夸父农场的气候管理系统可以为冬小麦制造冬日的雪,为蔬菜制造春日的霜,唯独不会下雨。 丁琳有丈夫。而我在上船之前,也已有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家庭。我的妻子是军队某医院的医生,我们相识于战火之中,在战后第二年走入婚姻殿堂。如今,我们的儿子已经八岁,小女儿也刚过完六岁生日。我与妻子在每月单日的晚八点都会打半个小时的视频电话,两年来一直如此,雷打不动。丁琳也是如此,她每月双日的晚八点则会和她的丈夫联系。上船之时,他们刚结婚没多久,可谓新婚燕尔。 “小复上个月的考试,在全班拿了第一名!”雪华向我展示着一张奖状,“我之前和他说,若能考第一,就允许他参加小学的足球队!” “踢足球好!” “可是,我不大愿意。” “既然答应过孩子,就得做到。” “可下面的空气质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认为,最安全健康的活动,就是踏实的坐在家里看看动画、打打游戏,哪儿也别去。”她将奖状放在了桌子上。 “嗯,你来决定吧。” “噢,好。” 沉默。 尴尬的沉默。 我翻着手中的诗集,匆匆而过的文字,我根本没看它上面都写了什么。我指望着雪华能发起新鲜的话题,毕竟新鲜与我的生活和工作无关。 “小雪昨天有点发热,不过我给她打了一针,晚上就好了。”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但同时为自己感到失望,其实我们结婚也有十年了,本没必要如此尴尬,“真是辛苦你了。” “你别操心家里,坚守好自己的岗位,我们不是马上就能团聚了吗?”她听出了我语气中的颓丧,便热情地鼓励道。 “还有265天。”我心中感激她对我的理解,然而,我却说不出感激的话。雪华知道我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自然不会要求我成为一个有情趣的人。可我却坚定地认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不过可别因为想家消极怠工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在谈一场青春期的恋爱。她越是如此,我内心越是自责,越是努力追寻着爱一个人应有的心态。 “你放心,我知道一个军人的职责。”我看着妻子身后我们一家四口的合影,“把小复、小雪叫来,我想看看他们。” “你可别这么想,这俩孩子见你一次,就得难受半个月,这段时间他们刚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你就别折腾他们了。不是还有两百多天,等你回来,我们一家人就不会分开了!” 我点了点头,又闲聊了几句,便关闭了视频电话。 每次挂电话前,雪华都会说“我爱你”,我能感受到她的深情,大多时候也装作热情地迎合着。但是屏幕黑下去之后,我都会感受到一种演员谢幕之后的片刻轻松。 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雪华聊天竟然成了我内心的负累?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只能归咎于时间和距离的消磨,两年的分别,云上云下的相隔,就连对妻子说一句“我爱你”,也成了一种应付。 然而今天,当她说完那句我爱你之后,我连应付的心思也没有了,只是匆匆道了句晚安,便关掉了视频。 是负罪吗? 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雪华的事,但这种刻意的隐瞒,却也让我产生了类似于背叛我们感情的愧疚。 3 洗漱完毕一般都是20︰45,我会靠在床上读15分钟书,于21︰00准时睡觉,10分钟之后进入深度睡眠,这已经被我培养成为固定作息。 然而今天,我的眼神总是落不到那本“百页书”的水墨映像之上。文字是模糊的,它们成了傍晚霞光下所发生那一幕的背景。 丁琳被我拒绝之后泣不成声的场景被我按了循环播放键。 我不知她为何会如此难过,但我知道她的泪水,不是因为我拒绝她而流。我的态度只是触发了一个泄洪开关,丁琳通过这个机会,把压抑了很久的悲痛,瞬间倾泻下来。 发泄出来总比压抑着好。 她放声大哭的时候,我的右手摩挲着高脚杯的玻璃壁,左手却扶住了座椅的手柄。我真的该扔掉那酒杯,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拥抱雪华…… 我都已经想不起来拥抱雪华时的感觉了。 百页书被我哗啦啦地翻了两个来回,第一个来回是雪莱诗集,第二个来回就成了拜伦诗集。 雪莱的书尚有半部没有看完,于是我又倒翻回雪莱的《奥西曼德斯》,我昨晚睡觉前看到的是这首。在看书这一方面,我有强迫症。再难看的书本,我一旦拿起,就必须一字一句地读完。 看不完雪莱,我就绝不会看拜伦,尽管我对这位同样有过戎马生涯的诗人仰慕已久。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站在沙漠中……附近还半埋着/一块破碎的石雕的脸……” 那石雕的脸瞬间变成了丁琳的模样。她浮在沙漠上的眼睛,像是两汪泉眼,将石像下面的白色沙地上,洇出一片浑浊的黑色湖泊。 “成哥,你睡了吗?” 门外丁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迅速关掉了床前的台灯。 我没有回应,我不敢。她紧接着的敲门声,声声都像是搔在我心头的痒痒挠,暗夜之中,我能听见心脏怦跳的躁动,我将被子拉到了胸口。 “成哥……”她像是伏在门缝说道,“原谅我……” 我依然不能回应。回应的结果,就是我要开门,一旦我打开门,她若真的扎进我怀里,我可没把握能成为柳下惠。 我没有回应,她也没有说话。 长久的无声,正当我怀疑她已经离开的时候,丁琳的声音重新在门外响起,她只说了四个数字——“1539”。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面,我和妻子视频电话,然而屏幕里的女人却不是她,也不是丁琳。 我给梦里的妻子背诵了一首诗歌,醒来的时候,我依然能想起部分段落。我迅速开启百页书的语音速记,将能记住的段落读了出来: 我要凭那无拘无束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嫣红; 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还有我久欲一尝的红唇, 还有那轻盈紧束的腰身; 我要凭这些定情的鲜花, 它们胜过一切言语的表达…… 百页书迅速将我朗读的语句转化成文字,我惊奇于我对梦境的记忆能力的同时,更惊奇于我竟然在梦里写了一首诗。 一首很奇怪的诗。怪就怪在,它完全超出我的生活体验。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更没去过爱琴海,梦中的我,竟然写出了这样一首情诗。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或许就是最近看诗歌看多了,潜意识里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诗人。 随后,诡异的事情却发生了。 百页书记录完所有的文字,诗歌旁的智能检索栏里却自动出现了一行字:《雅典的少女》,拜伦。 我颤抖着手指去触摸《雅典的少女》,整首诗弹跳出来。 雅典的少女啊,在我们分别前, 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还! 或者,既然它已经和我脱离, 留住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 请听一句我别前的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我要凭那无拘无束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后面的文字与我梦里梦到的一模一样。 我确定我之前并没有读过这首诗,我更确定,除了昨晚翻百页书时翻到了拜伦诗集,此前并没有看过。我开始接触西方文学,还是登上夸父农场之后的事,此前我一直喜欢东方的诗歌,无论是唐诗宋词,还是日本俳句。 不可能,我绝没看过拜伦,绝没背诵过《雅典的少女》。 难道是昨晚乱翻书,潜意识扫过了这首诗,竟然就记了下来?如果非要个合理的解释,这种可能性最大。我曾经读过心理学的书籍,了解潜意识的威力。那本书介绍的一个案例我还讲给了丁琳:催眠师给一个孩童催眠,让他的眼睛具备了X光机器的功能,能够隔着人的肚皮,看到五脏六腑的状态。 既然潜意识能让普通人变成超人,那我记下一首诗,也不算什么。历史上不是有许多天才可以过目不忘吗?难道昨晚在无意间,我触发了自己潜意识里的天才开关? 走进空荡荡的健身房之时,是早晨7︰15。 我踏在柔软的纳米履带上,第三人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船长,早上好,今天打算散步、爬山,还是跑步?” “跑步。” “根据你最近一周的偏好,是否继续选择澳大利亚邦迪海滩?” “随便。” “昨日运动系统更新了数据库,新增添了世界古城跑步地图,根据你的国籍,我推荐明朝南京、宋都汴梁、唐都长安……” “南京。” 全息影像瞬间让我置身于一座高大的古代城门之下,城门上书“太平门”,青墙碧瓦,远处是群山叠嶂,脚下的纳米履带变成了一条被轧出一道道沟壑的地砖。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在我身旁经过,有的还穿过了我的身体。 “船长,请在玄武湖、紫金山、秦淮河三条线路中选择一条。” “紫金山。” 环境再度变化,我脚下的地砖成了一条砖石甬道,甬道斜向上去,两旁是高大的樟树。暖风拂面,鸟鸣婉转。我的跑鞋踏着甬道,向前跑去。 “船长,是否需要了解紫金山的历史?” “不需要。” “是否需要了解最近的世界古城运动系统的其他更新?” “不需要。”第三人一定是因为我昨天那句“以后能不能别擅自做主”才变得什么都要征求我意见的。 “船长,根据你连续的拒绝式回答,以及你的声纹和面部表情变化,我推断你昨晚的睡眠状态欠佳,情绪稍显低落,请问是否需要我来为你安排身体检测?” “不需要。” “是否需要听取昨晚夸父农场发生的事件简报?” “不需要。” “是否……” “不需要!”我忍了又忍,“第三人,你不用总盯着我,去忙吧。” “好的,船长。” 机器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进化出不招人烦的功能? 我在紫金山里沿着山坡跑了不到五公里就已经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T恤。我从右前方的树洞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一口饮干,然后便在山中溜达。 我跑步的时候,一会儿想想那个梦,一会儿又想想丁琳,经常性的回头,倒不是留恋美景,只因为丁琳可能会从身后追上来。我脑子里盘算着,我们今早见面之时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化解昨天的尴尬。 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方法。 丁琳并没有进来与我一起运动。 我回去冲了个温水澡,换上制服,来到餐厅。丁琳喜欢坐的那个位置空空荡荡,餐盘回收处以及盥洗池干干净净。她连早饭也不打算吃,可见昨天的事,已经在她心里成了一个难越的坎儿。 机器检测到我的脸,“叮”的一声,取餐口里推出了今天的早餐。我端出餐盘,里面是一碟白菜炒肉、两个煎蛋、半根香肠、四片面包、一碗黑米粥。餐盘的一角,还有五个核桃。 上次吃核桃大约是半个月之前了,我还记得丁琳一边用核桃夹去夹碎坚硬的壳,一边抱怨着:“上帝给我们坚果,但并没有打开它们。” 吃早饭的时候,我的耳朵留意着餐厅外的声音。然而丁琳始终没有出现。 女人的心事,终究比男人多吧。这世界上,也就只有雪华能容忍我那粗大的神经系统,以连一句甜言蜜语也不会说的耿直——换作别人,又有谁愿意等我这种人三年呢? 想着如何与丁琳打招呼的问题,我走进了导航台。第三人向我问了声早安,丁琳依然不在。 她的工作台上,一个17阶魔方孤零零的等着它的主人,显得颇为寂寞。每天午饭之前,丁琳都要将魔方打乱再复原。还记得丁琳刚上船的时候,她要用一周的时间才能把魔方复原,两年过去了,她现在每天只需要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把这款号称世界上最复杂的魔方征服。 我想,她一定是世界上玩17阶魔方最快的人了。 “报告船长,小麦园第9区至18区的作物已经进入灌浆期,我已安排今日15点至17点对小麦园的浇水任务,请问是否确认交由我自动执行?”第三人道。 “确认。”我手里摆弄着魔方,眼睛又下意识地瞟向门口。 “小麦园19区至29区的冬小麦播种预计今天中午即将完成,该区块负责人申请在今日21时将环境调整至深秋,夜间平均气温下降至10℃,7日后降雪,请问是否批准?” “批准。”我有些随意地应付着,大多数问题,我只需要回答确认、批准就行了,不需要深入思考。 “收到。”第三人的手指开始在屏幕和键盘上动了起来。 将近中午,还是没有见到丁琳。我例行查看了各个种植园区的作物生长数据和农夫执勤状况,在每日需要签字的表格上签上自己的姓名之后,便去吃午饭了。 吃过午饭,又睡了个午觉,然而再回到工作岗位之上,丁琳还是没有来工作。我完全可以默认今天算是给她放假,可是,如果我对她毫不问津,未免又显得过于失职,毕竟我是这艘飞船的船长,而她是我唯一的船员。出于工作考虑,我也应该给她哪怕简单的问候——对她来说可能是重启沟通的台阶,或许这小小的主动,能让她尽快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吧。 我拨通她房间的电话,打了三次,无人接听。之前从没觉得她会如此的小性子,看来,昨天那件事对她的影响有些过大。 于是,我又亲自来到她卧房之外。 “你是不是病了?”隔着房门,我问了几遍,可她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丁琳?你醒了没?” 没有回应。 我在门外站了一分钟,听不到房间里任何的动静。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会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吧? 我动用了船长才有的权限,将丁琳的卧室房门强制打开,室内空空如也。 人不在屋里,就连被子、行李箱、生活用品也消失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张床,地上连一粒灰尘也未留下,就仿佛这里从未住过人。 我迅速的跑回导航台,向第三人道:“丁琳呢?她去哪儿了?” “船长,十分抱歉,我没有权限获悉她目前的位置。”它那冷漠的表情,可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什么意思?” “我没有权限获悉丁琳目前的位置。”它将那句话愚蠢地重复了一次。 “丁琳为什么不在房间?她人到底去哪儿了?” “船员丁琳已经离开船员生活工作区域。” “谁让她离开的,我没有允许,她怎么能擅自离开?” “丁琳被强制带离。” “强制?” “船员丁琳触犯夸父农场工作人员守则,已经于昨晚22︰30被强制带离!” 我心内一紧:“什么?我才是船长!没征求我同意,谁能擅自将丁琳带走?” 第三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对不起船长,我没有权限访问具体文件,所以不能为你提供相应的帮助。” 我焦躁的在导航台转圈,丁琳被带走了,我作为船长竟然丝毫不知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人,给我调出昨晚21︰20之后的录像!” 屏幕里,丁琳孤零零地站在我的房门之外,她敲过门之后,却听不到我的答复,几度哽咽。临走之前,她强打精神,伏在我的门缝里说出了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四个数字。 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视频快进到22︰30,四个身穿防化服的人来到丁琳门前,连门也未敲,直接刷卡进入丁琳房门,几分钟之后,丁琳被他们其中两人驾着双臂拖了出来,她没有丝毫反抗,显然已经晕了过去。 这种防化服我是见过的,它是C区的重刑犯管理人员的专属服装。 我内心的愤怒无法遏制。 “第三人!”我吼道,“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第三人的回答丝毫没有任何情绪,“我接收到总部的指令,命我在今日7点之前不许向你传达与丁琳有关的任何信息,以免打扰你的休息。” 这个浑蛋机器人,“那你整个上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说?” “报告船长,在你跑步的时候,我已经征询过你的意见,是否需要听取昨晚夸父农场发生的事件简报,你的回答是:不需要。” 王八蛋! 它眨了眨眼:“船长,通过你的面部表情,我推断出你此时的情绪不悦,请问,是因为我的工作失职令你产生了不悦的心理吗?你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吗?如果你有意见,可以向我反映,我会将你的视频文件发送给厂商,供制造商提升产品性能。” 我无心理会它的聒噪,而是甩掉了帽子,挠着头发,脚步围着导航指挥台越走越快。为什么?丁琳到底做错了什么事竟然要被C区的人带走,而他们竟然连招呼也不和我打,这未免太不把我这船长当回事。 “第三人,呼叫总部!” 4 罗赛中将以一句“无可奉告”打发了我,最后还不忘嘱咐一句,“程成,不要忘记你作为军人的天职!” “丁琳是我的领航员,我的下属一夜之间失踪了,我只不过关心她的下落,以及你们带走她的原因,这都不允许?我并不认为,这超出我的职责范围。” 罗赛的脸比第三人还要冰冷:“没有超出你的职责范围,可是超出了你的权限。” 去他妈的权限! 我强压着怒气以一个军礼终结了通话。 30分钟后,导航台连接飞船内部那道我没有权限通过的门忽然打开了,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那人,身材微胖,皮肤微黑,锃亮的脑袋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他个子比我矮了半个脑袋,可眼神总让人觉得他高人一等。他西装左边的袖口露出一只黑色的钢铁手臂,拎着一件褐色的皮夹。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与我同样身高的瘦子,虽然年纪超过40,可头发依然浓密,额头上的丝丝纹路也如是。他的嘴角向左侧提着,又尖又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眼镜,镜片之后是一黑一白两颗眼球——左眼被一个黑色的机械摄像头取代,而右眼虽然正常,可那杏核大小的眼眶里,布满了令人感不到丝毫友好的眼白。 这两张亚洲面孔,是两个典型的合成人。 “程成船长,我们来和你谈谈你的领航员丁琳。”黑胖子弹了弹胸口的电子身份卡,上面写着两行字:联合政府智人管理局副局长,秦铁。 身后那瘦子的胸卡上,显示的名字是大河原树,我再抬眼看他模样,猜测他应该是个日本人无疑。 他们来得正好。我将他们引向导航台窗口的会客桌。待他们坐定,第三人骨碌碌地走了过来,“船长,我检测到两名客人,我将为客人准备饮品,是否确认。” 三个人谁也没有理会这个机器人。 “丁琳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大河原树的嘴角又向左上方抻了一下,用生硬的汉语发音回答道:“据我所知,程成船长,以你目前的身份,是没有权限了解与丁琳相关的任何内容的。” 我平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裤子,“我的领航员失踪了,我作为船长,连她为什么失踪,以及她去了什么地方都不能知道?” 秦铁脑袋歪了歪,冷笑一声:“确实如此。” 房间的气温骤降,只有第三人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的状况,又问了一句:“船长,我将为两位客人准备饮品,是否确认?” 我僵硬着脸回应:“客人待不了多久,没必要。” “好的,船长。” 秦铁从皮夹里取出一沓文件,“程成船长,别忘了你作为一名军人的天职,服从,无条件的服从,上级做出的任何决议无须和你程成船长进行商量,你的任务就是为国家服役,配合政府和军方的一切行为。”见我无言以对,他便得胜似的继续问道,“你和丁琳,目前是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船长和领航员。” “仅限于同事?” “只有同事关系。” 大河原树则道:“你们相处时间超过两年,难道就没有私情吗?” “你说的私情指的是什么?请明示。” 他嘴角挂着令人作呕的微笑:“你自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昨天和你提出了一个要求,不是吗?” 我心中一惊,难道只是因为昨日下午丁琳的那句话,她就被捕了?不过,我还是故作不知,“不明白你所指为何。” “程成,隐瞒真相的代价,你可要想清楚。” “你的提问模棱两可,我不知道该向你说什么真相?” 秦铁轻咳一声,眼神中仿佛流露出对身旁下属的厌恶,“程成,昨天21∶20,你在干什么?” “睡觉。” “丁琳在这个时间跑到你的门外说了些什么?” 我犹豫了数秒,还是说了谎:“那时候我已经入睡了,我也是刚才看了录像才知道她来过我门外。” 大河原树的钢铁眼睛眨了眨,他嘴角挂上了仿佛看透一切的嘲讽:“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明明……” 秦铁横了他一眼,喝道:“大河原君……” 大河原树仰着头向身后的椅背靠了过去,退出了三人的谈话圈。 “作为一名军人,我自然知道要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但我说的也是实话。” 秦铁道:“1539,这四个数字,丁琳之前和你提起过吗?” “没提过!” 我真是好奇他们都了解什么,这四个数字是丁琳昨夜在我门外说的,他们怎么也知道? “丁琳近期是否送过你什么东西,令你代为保管?” “没有。” “她是否和你谈过她的感情问题?” “没有。” “她是否向你聊过她的家庭?她的丈夫?” “没有!” 他听出了我情绪中的不满,而后以一种长者教育后辈的语气道:“冲动易怒,可不是程成该有的表现哪。” 旁边的大河原树忽然哈哈笑道:“程成不过是个年轻人,你和他讲这些有什么用。” 之后,秦铁又问了我一些丁琳前几日的状态,以及我对今后工作的打算,并让我填写了一个15页的报告,这才与大河原树离开。 临走的时候,也不知是出于好心还是愧疚,秦铁说:“丁琳的行为严重违纪,今日下午将被我们遣返总部。一周之内,智人管理局会为你选择一位新的领航员来配合你的工作。” “我想再见丁琳一面!”我喊道。 两个人连头也没回,直接关上了门,就仿佛没听见我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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